那是1942年,我们越过前线去执行任务,隐蔽在一片坟场附近。我们知道,德国人距离我们只有五公里远。这是在深夜,他们一个劲儿地发射伞式照明弹。照明弹一发接一发,此暗彼明,把很大一片地照得通亮。排长把我带到坟场边,指给我看照明弹是从哪里发射出来的,那儿是一片灌木丛,里面可能有德国人。虽说我不害怕死人,从小就不怕坟地,可我那时才二十二岁啊,又是第一回站岗,所以两个钟头里吓得够呛。结果,早晨我发现了一绺初生的白发。我站岗时,眼睛紧盯着那片灌木丛,它簌簌作响,摇摇晃晃,我总觉得好像有德国鬼子从那里走出来……好像总是人影绰绰……鬼怪精灵在附近……而我孤单一人……深夜里在坟场站岗,这难道是女人干的事吗?男人们对待一切都比较简单,他们往往就是这样想的:该站岗了,该射击了……而对于我们,这毕竟太难以接受了。或者一口气急行军转移三十公里,背着全部战斗装备,又热又乏,连马匹都累瘫了……
——薇拉·萨弗隆诺夫娜·达维多娃
(列兵,步兵)
你想问在战争中最可怕的是什么?你在等我答复……我知道你在等什么答案……你以为我的答复一定是,战争中最可怕的就是死亡,是丢掉性命。
呶,是这样吧?我认识你那帮哥们儿,新闻记者那些玩意儿……哈哈哈……你怎么不笑啊?啊?
其实我要说的是不同的答案……对我来说,在战争中最可怕、最糟糕的事,是穿男式内裤,这才是最可怕的了。这对我来说就好像……我形容不出来……嗯,首先吧,非常难看……你上了战场,本来是准备为祖国去牺牲的,可是身上穿着男人的内裤。看起来总是很可笑、很荒唐。那时候的男式内裤都是又长又宽,是用棉缎制作的。在我们掩蔽洞里有十个女孩子,全都是穿男人的内裤。哦,我的天啊!春夏秋冬,整整过了四年。
后来我军反攻,打出了苏联边境……用我们政委给我们上政治课时的话说,就是我们打到野兽的巢穴去了。我们到达第一个波兰村庄附近时,全都换了服装,上级发给了我们新的制服……而且……啊呀呀,还第一次给我们送来了女人内裤和胸罩,整个战争中这可是头一次。哈哈哈……嗯,明白吗?我们总算盼到了正常的女人内衣……
你为什么不笑?你哭了……是啊,为什么要哭呢?
——萝拉·阿赫梅托娃
(列兵,射手)
人家不批准我上前线……我当时刚过十六周岁,离十七岁还差得远呢。我们家有个邻居被征召了,她是个医助,入伍通知书送到她家,她哭个不停,因为她家里还有个很小的男孩。于是我跑到兵役委员会对他们说:“让我代替她去吧……”妈妈不许我去参军,她说:“尼娜,你才几岁啊?再说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的。”母亲就是疼爱孩子。
战士们看到我,有的送我面包干,有的送我方块糖,都很体贴照顾我。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军有喀秋莎火箭炮,它就伪装隐蔽在我们后面。开始射击时,真是天摇地动,火光四起。刹那间,我都惊呆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喧嚣和闪电般的火光把我吓坏了,我一头栽进水洼中,军帽也丢了。士兵们看了捧腹大笑:“你这是怎么了,小尼娜?你怎么了,小宝贝?”
常常进行肉搏战……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呢?记得最清楚的是肉搏时发出的骨头折裂声……肉搏开始了:立刻出现了这种骨头折裂声,软骨咯咯响,还有野兽般的狂叫。每次冲锋我总和士兵们一块儿上去,当然是跟着他们,但只是稍稍靠后,可以说就在他们身边。所以我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清清楚楚……男人之间扭在一起厮打……往死里整,砍杀不眨眼,直接把刺刀往嘴里捅,往眼睛里扎,往心脏和肚子里戳……这情景……怎么描述啊?我太软弱了……不能描绘那场面……一句话,女人从来不会见识到男人会这样子,她们在家时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女人们和孩子们都没见过。叫人毛骨悚然……
战后我回到土拉老家,还经常在夜里做噩梦大喊大叫。妈妈和妹妹就常常深夜守在我床头……我总是被我自己的惊叫声所吓醒……
——尼娜·弗拉季米罗夫娜·克维连诺娃
(上士,步兵连卫生指导员)
我们到达了斯大林格勒……那儿正在进行殊死的战斗,是生死交关之地……鲜血把水和土地都染红了……而我们必须从伏尔加河这边跨到对岸去。根本没有人理睬我们的央求:“你们在说什么啊,丫头们?谁会需要你们这些人啊!我们需要步枪和机枪射手,不是通信兵。”可是我们有很多人,八十多个女孩子。到了傍晚,那些大一些的姑娘被接受了,就剩下我和另一个小女孩没人要,嫌我们个子太矮,没有长大。他们想把我们留在预备队,于是我拼命大哭起来……
第一次作战,军官们就不断把我从掩体上推下去,而我总要从战壕里探出头,好能亲自看到一切。那时是充满了好奇心,幼稚的好奇心……很天真呢!连长就大声吼道:“列兵谢苗诺娃,列兵谢苗诺娃,你疯了吗!我的小祖宗啊……敌人会杀死你的!”我当时还不能够明白,我只是刚刚来到前线,怎么就一定会被杀死呢?我那时还不知道,死亡是一件多么寻常的事情,又是多么随意的事情。死神是不请自来而并非相约而至的。
破旧的卡车拉着增援部队上来了,上面都是老人和男孩。发给他们每人两枚手榴弹就投入了战斗,根本没有枪,枪支只能用在正规的战场上。一仗打下来,没有谁还需要包扎抢救……全都战死了……
——尼娜·阿列克赛耶娃·谢苗诺娃
(列兵,通信兵)
我从头至尾参加了全部战争……
我背着第一个伤员时,两腿软绵绵的。我一边背着他走,一边哭着小声嘟囔:“你可别死啊……可别死啊……”我一边给他包扎,一边哭着,还一边温柔地哄他。这时一个军官从旁边走过,对我大骂起来,甚至骂得很粗鲁……
为什么他要骂您?
因为像我这样怜悯和哭泣是不许可的。我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可是还有很多很多伤员要救。我们乘车一路过来,到处躺着死人……剃得精光的脑袋泛着青色,就像被太阳晒过的土豆……他们就像遍地的土豆散落着……姿势还是像在奔跑一样,却已经横尸在被炮弹翻耕过的野地里……就像散落的土豆……
——叶卡捷琳娜·米哈依洛夫娜·拉勃恰叶娃
(列兵,卫生指导员)
我现在已经说不清那是在哪儿,是在什么地方了……一次就有二百多名伤员挤在一个板棚里,而护士只有我一个。伤员从战场直接运来,很多很多。好像是在某个村子里……过去这么多年我不记得是哪儿了……但我记得,当时我连续四天没睡觉,没坐下来歇口气,每个人都在喊我:“护士……小护士……救救我,亲爱的!……”我从这人跟前跑到那人跟前,有一次我绊倒了,倒在地上立刻就昏睡了过去。但叫喊声又把我惊醒。这时有个军官,是个年轻的中尉,也是伤员,撑起没有负伤的半边身子对他们喝道:“静一静!不许叫,我命令你们!”他理解我,知道我是精疲力竭了,可是其他的人还在叫喊,他们疼得厉害呀:“护士……小护士……”我一下子跳起,拔腿就跑——也不知往哪儿跑,要干些什么。这是我到前线后第一次放声大哭……
就是这样……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冬天,一群被俘的德国兵走过我们的部队。他们冻得瑟瑟发抖,褴褛的毛毯盖在脑袋上,身上的大衣都结了冰。严寒使得森林里的鸟儿都飞不起来,连鸟儿都冻僵了。在俘虏行列中有个士兵……还是个小男孩……他脸上的泪水都结冰了……我当时正推着一独轮车的面包去食堂。他的眼睛就一直离不开我的手推车,根本不看我,就是死盯着独轮车。那是面包……面包……我拿出一个面包,掰了一块给了他。他拿在手里……还不敢相信。他不信我会给他面包……不相信!
我当时心里是幸福的……我为自己不去仇恨而幸福。我当时也为自己的行为而惊讶……
——纳塔利亚·伊万诺夫娜·谢尔盖耶娃
(列兵,卫生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