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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已经给我买了识字课本……”(2)


  当有人来阿丽娜阿姨家进行调查时,她就说我们是她自己的孩子。那些人对她盘查了很久,为什么我们长得这么白,而她的儿子那么黑。他们嗅出了些什么……把我们和阿丽娜阿姨与她的儿子都押上了车,带到了伊戈里茨基集中营。这时已经是冬天,大家都睡在地上,睡在只铺了麦秸的木板上。我们是这样躺着的:我,然后是小托玛、拉娅,接着是阿丽娜阿姨和她的男孩子。我靠近最边缘,睡在我身边的人时常变换。半夜的时候,我碰到了一条冰凉的胳膊,我明白,这个人已经死了。早晨起来我一看——他就像活的一样,只是身子冰凉了。有一次,把我吓坏了……我看见,几只老鼠咬破了一个死人的嘴唇和脸颊。老鼠长得肥大而狡猾。我最害怕它们了……我们的小妹妹在游击队时头上的大包已经好了,可在集中营里,又重新长了出来。阿丽娜阿姨一直在遮掩这个脓包,因为她知道:要是让敌人发现,小姑娘病了,就会被枪杀。她用厚厚的手巾把妹妹的头包起来。深夜,我听见她在祈祷:“上帝啊,如果你带走了她们的妈妈,就保佑这些孩子吧。”我也祈祷……我请求上帝:哪怕让我们最小的托玛奇卡一个人留下来也好啊,她还那么小,她还不能死。

  敌人把我们从集中营不知运送到了哪里……是用装运牲畜的车厢,地板上——是干牛粪。我记得,我们只是到了拉脱维亚,当地的居民就把我们分头领到了家里。人们第一个领走的就是托玛奇卡。阿丽娜阿姨抱着她,交给了一位拉脱维亚老人,她跪在地上哀求:“求求您救救她吧,求求您救救她吧。”老人说:“如果我把她带回家里,她就能活下来。可我要走两公里的路,要渡过一条河,然后——是墓地……”我们大家都被不同的人家收留了。阿丽娜阿姨也被人领走了……

  我们听见了……有人告诉我们——胜利了。我去了一户人家,妹妹拉娅就留在他们家。

  “妈妈没了……我们去接我们的托玛吧。我们应该找到阿丽娜阿姨。”

  我们这样说了,就去找阿丽娜阿姨。我们还真的把她找到了——简直是奇迹。能够这么快就找到她,幸亏她的裁缝手艺很出色。我们走进一户人家找水喝。人们问:“你们去哪里?”我们回答:“在寻找阿丽娜阿姨。”女主人的小女儿立刻招呼我们:“走吧,我告诉你们,她在哪里住。”当阿丽娜阿姨看到我们,她惊叫了起来。我们瘦弱得都像肉干儿。正是六月末,一年中最沉重的时刻:旧粮吃完了,新粮还没有下来。我们吃麦穗儿,还绿乎乎的,来不及搓干净,就吞咽下去,甚至来不及咀嚼,简直是饿坏了。

  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是克拉斯诺夫市。阿丽娜阿姨说,我们应该到这个城市去,找家保育院。她已经病得很厉害,求人把我们带过去。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是个大清早,大门还关闭着,送我们的人让我们坐在保育院的小窗口下,就走了。太阳升起来了……从房子里跑出来许多孩子,他们都穿着红色的鞋子,短裤,没有穿背心,手里拿着毛巾。他们跑向河边,欢笑着。我们坐在那里看着……无法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生活。那些孩子发现了我们,我们坐在那里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他们喊叫起来:“来了新人啦!”他们叫来了教导员。谁也没有向我们要任何文件,立刻给我们送来了一块面包和罐头。我们不吃,很害怕——怕幸福会顷刻消失。这是不可能有的幸福……她们安抚我们说:“姑娘们,你们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们去往浴盆里加满水。给你们洗洗澡,然后告诉你们住在哪里。”

  傍晚的时候,院长来了,她看见了我们,说,他们这里已经超员了,需要把我们送到明斯克的儿童收容所,在那里将决定把我们分配到哪个保育院里。我们听说,又要把我们不知弄到哪里去,立刻大哭起来,请求收留我们。院长说:“孩子们,别哭了。我不能再看到你们流泪了。”——她不知往哪里打了个电话,就把我们留在了这个保育院里。这是一座非常美丽、环境非常好的保育院,保育员阿姨都非常善良,也许,现在都没有像她们那样的人了。心地那么善良!经历了战争后,她们的善良是如何保留下来的呢?

  我们受到特别关爱,教给我们和其他孩子之间应该如何相处。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他们告诉我们,如果你给谁东西吃,那就不要从一袋糖果中拿出一块,而是递上整袋;而被请吃东西的人,应该只拿一块糖果,而不是拿去整袋糖果。就是这样,当教导员给我们讲的时候,恰好一个小男孩没在,一个小女孩的姐姐来看她,带来了一盒糖果。这个小女孩把一盒糖果递到小男孩面前,他把一盒糖果都接了过去。我们都笑了起来。他很不好意思,问:“那我该怎么做呢?”人们告诉他,应该只拿一块糖果。于是,他清楚了:“现在我明白了——应该永远和大家一起分享。不然的话,我自己一个人觉得好,你们都觉得不太好。”是的,我们受到这样的教育,大家都要好,而不是一个人好。教育我们很容易,因为我们都曾经饱受磨难。

  年龄大一些的女孩给大家缝制书包,用破旧的裙子改做。过节的时候,保育院院长一定要给我们用生面团擀制一张像床单一般大小的面皮。每个人给自己切下一块,做成甜馅饺子,谁想做成什么样的,就做成什么样:小的、大的、圆的、三角的……

  当时,我们有许多孩子,大家都在一起,很少想起爸爸和妈妈。可是,当我们生病,躺在隔离室的时候,没什么可做,就只说他们,或者讲谁是怎样来到保育院的。一个小男孩告诉我,他的家人全都被烧死了,而他当时正好骑马去了邻村。他说,他很心疼妈妈,也很心疼爸爸,但是最让他心疼的还是小妹妹娜金卡,小娜金卡躺在白色的襁褓里,被烧死了。有时,当我们聚在空地上,紧紧地围成一个圆圈,我们就彼此讲述家里的事,讲战争前我们是怎么生活的。

  保育院里送来了一名小姑娘。人们问她:“你姓什么?”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她只会说“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我们有位女老师,叫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这个小女孩也叫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新年晚会的时候,她给大家读马尔夏克的一首诗《我家有只美丽的母鸡》。于是,孩子们都给她起了个绰号——母鸡。孩子毕竟是孩子,厌倦了都叫她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后来,我们这里的一个小男孩去技工学校看望自己的朋友,技工学校的老师也教给我们做手工。他和朋友争吵了起来,原来,他称呼另一个小男孩“母鸡”。那个男孩生气了:“为什么你叫我母鸡?难道我像一只母鸡吗?”我们的小男孩说,保育院里有一个小姑娘,你让我想起了她。她也长着像你一样的鼻子,像你一样的眼睛,我们大家都叫她“母鸡”。他于是讲了这样叫她的原因。

  原来,这个小姑娘就是那个男孩的亲妹妹。当他们重逢的时候,都回想起了怎么坐着马车逃难……奶奶用罐头盒给他们热了什么东西吃,大轰炸的时候奶奶是怎么被炸死的……他们回想起一位老邻居,奶奶的好朋友,呼唤着死去的奶奶:“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快起来吧,你怎么能抛下了孙子孙女不管呢……你怎么能死啊,玛丽娅·伊万诺夫娜?为什么你要死啊?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原来,这个小姑娘记住了一切,但不相信是自己记下的,这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的耳朵里只回响着两个单词: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我们都非常高兴,她找到了自己的哥哥,因为我们大家都还有个亲人,可她什么人也没有。譬如,我有两个妹妹,有的人有兄弟或者叔伯兄弟或姐妹。有的人什么亲人也没有,就自己认亲,你就当我的兄弟,或者,你就当我的姐妹吧。于是,他们便互相关怀,互相爱护。在我们的保育院里聚集了十一个塔玛拉……他们的姓名分别是:塔玛拉·涅伊斯维耶斯特纳娅、塔玛拉·涅兹纳果玛娅、塔玛拉·别兹米亚纳娅、塔玛拉·巴里沙娅、塔玛拉·马列尼卡娅……

  还记得什么呢?我记得,在保育院里我们很少挨骂,从来没有人骂过我们。我们和有家的孩子一起滑雪橇。我看到过母亲骂自己的孩子,甚至打自己的孩子,就因为他光着脚穿毡靴。当我们光着脚跑到外面的时候,谁也不骂我们。我还专门这样穿过毡靴,希望有人骂我。我非常希望,有家人能那样骂我。

  我学习很用功,老师告诉我,我需要跟一个小男孩补补数学课。他是村子里来的。我们在一起学习——在保育院、村庄和当地学校上课。我需要去他家里补课,去他住的房子里。我非常害怕。我心想:他家有些什么东西呢,它们是怎么摆放的,摆放在哪里,我到了他家应该怎么做?家——对于我们是某种不可企及的东西,是最希望拥有的东西。

  我敲了敲他家的门,我的心脏都几乎要停止跳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