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它们活着也不是为了争奇斗艳的,只是为了守候一个季节或是一片土地。只是为了让那里生生不息。它们和女人一样。”
刘岸青终于开始明白,原来是因为无心,所以才失败的。
他最近常被心脏病所困扰,当心脏在他无法控制的情绪下闹腾他的时候,他才体会到心的存在。感谢这片大研的风水,他终于开始清醒。或许是爷爷的在天之灵看他在人间实在是遭罪,就托了灵性给他。爷爷是突发心梗去世的。
刘岸青常常想:“那会儿的爷爷在弥留之际会想些什么呢?他发病的时候没有人在身边,会不会恐慌?心中有没有对奶奶今生今世的愧疚和遗憾?”
每到春夏季节,他们乡下的院子会有很多的花盛开。爷爷的身体在他考上美院的那一年就不好了,可是他就是只喜欢一个人独居。奶奶在爷爷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他一个人带大了5个孩子,他已经习惯了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自己,最后他自己一个人守着那个装满了一辈子回忆的小院子静静地离开。
2003年,爷爷突发心肌梗。在北京的刘岸青接到来自江城人民医院的病危通知书,恐惧夹带着悲伤,他曾经眼睁睁地看着爷爷离开,却无能为力!
刘岸青讲他的爷爷,梅子也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梅子说:“我的记忆是从两岁多开始的。爷爷去世那年59岁,我两岁出头。可能是因为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识人间大变故,我从那时候就学会了因为伤心而哭泣,因为想念而哭泣。妈妈说,我从两岁到4岁是最爱哭的,常常哭到腿都伸不直!”
“那也太夸张了吧!”
“呵呵,是事实。妈妈说我那个时候甚至比两个月的时候做手术的那几个月哭得还频繁,但是4岁之后,我就一年也哭不了两三次了,越长大就越少哭泣了。现在几年也哭不了一次。但是偶尔想起爷爷的时候,还是会掉眼泪。”
刘岸青接着说:“我清楚地记得爷爷虚弱的样子,拖着疲惫的身体领着我的手带我去看五四广场的鸽子。我们路过的那条路有很多的蜿蜒石板桥,爷爷总是在石板桥上歇息,干咳嗽,他还总是说,岸青还这么小,我却背不动也抱不动,连走路都快走不动了!我告诉爷爷,等我长大了,我背爷爷!爷爷不老,但是背弯得厉害,瘦瘦的,脸上没有皱纹,印象中他的那种枯黄的皮肤,是我见过最枯黄的!”
“我一生下来,爷爷就送给我一件礼物,就是我现在的名字:岸青!他希望我的人生像是渤海岸上的一片青绿色的森林一样,旺盛,向上,充满生机。爷爷是江城铁路工人,也是首饰匠,他几乎精通各种手工。年轻的时候因为有手艺,他曾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举家游荡的生活,后来好不容易带着妻儿老小回到青岛江城镇安定下来了。”
“你爷爷呢?”刘岸青问梅子。
“我爷爷晚年得了食道癌。我目睹了爷爷太多痛苦的样子,吃不下,也睡不着。可是纵使他的身体再虚弱,在他握着我的小手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掌心还是滚烫的!后来,他放弃了最后一次抢救。他想死在家里,不肯走!”
梅子想起小时候的爷爷就禁不住打湿了眼眶。
“我看到妈妈和爸爸的大手把爷爷抬到车上,去医院的路只走了一半,爷爷就吐了一口浓汁,永远地闭上了双眼。车子又开了回来。爷爷离开的时候,身体已经干瘪到连一口鲜血都没有了!大人们想抱开我,是我自己不肯走。我一直握着爷爷的手,直到冰凉和僵硬!”
“一口棺材立在院子中央。我穿了孝服,看到大人往棺材上面钉钉子。那时候妈妈骗我说,爷爷困了想睡觉,要给他做个木头房子!”
“很多年后,我终于知道,这木头房子叫作棺材!爷爷没有火化,如此长眠地下。如今爷爷深埋在这片泥土下20年了。我一直也不忍再扒开这些记忆的泥土,怕扰了记忆的平安。”
“能遇到你真好。”刘岸青对梅子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梅子,我不能给你婚姻,我也不能给你任何承诺。因为任何承诺都是谎言,我们谁都不能预言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们就这样一起相依为命地隐居在大研,你愿意吗?”刘岸青看着梅子的眼睛,她有着大女人的成熟,也有着孩子气的天真,这满足了此刻刘岸青受伤的心灵。
“我愿意。我们一起忘掉从前,重新开始。”
“好。”
那天晚上的大研所有的红灯笼都像是为刘岸青而亮,上帝没有对他关掉所有的出口,他似乎在黑暗的地狱又看见了一盏碗口大的窗。
然而第二天,当他和梅子在陈校长的院子里又看到米兰的时候,这个碗口大的窗子也关闭了,缩小成了蚂蚁的眼。
“你怎么来了?”刘岸青惊诧地看着米兰。
“因为赵小曼死了。”
“什么?”刘岸青明明听到了,但是他还是不敢相信。
“因为赵小曼死了。你老婆死了。”
刘岸青双手抱头弯下腰,他感觉头开始像整个世界一样的沉重。
米兰和元野千山万水地跋涉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梦摇,现实生活中的这个女人比书上的照片更加的消瘦,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作家都要长成这种柴火妞一样才能有惊世之作。
“为什么还要来告诉我?我们已经是准备离婚的人了。为什么要这样来折磨我?”
“你曾经说你要对得起自己。你也曾经在我去法国的时候那么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你不会后悔。你也是曾经信誓旦旦地跟我说,我们两个性格不合,你爱上了赵小曼。如今,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你这是对得起你自己的样子吗?躲到西藏去,一躲就是一年杳无音讯。你是打算与世隔绝吗?你以为你躲到这个有山有水的小镇子来就真的可以过上世外桃源的生活了吗?”米兰几近咆哮。
刘岸青已经痛不欲生,米兰的话句句像是针扎一样,并且直接扎在他的心坎儿上。
“滚!”他终于爆发了。
米兰怔在了原地。她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江城的那个阳光勤奋的大男孩。
还没等他们俩都反应过来,“啪!”元野的结实的一巴掌把刘岸青扇醒了。
刘岸青跪下来求米兰。他说:“对不起!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的自私伤害了你,伤害了小曼,我后悔了。但是我怕死,求你,求你不要逼我再回北京。北京对我来说已经是个回忆城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你们走。”
刘岸青疯了,米兰想起了泰国电影《永恒》中的尚孟来,极端的痛苦让一个人疯了。
梅子对米兰说:“我会照顾他的。”
米兰说:“他是个好男人,有才华也有毅力,人也有善心,就是不小心一个摔跤,路走偏了。”
“这个男人是你现在的男人吗?”梅子问米兰。
米兰说:“不是。”
梅子说:“米兰,你是个好姑娘,是刘岸青没有福气,不懂得珍惜你。我能看得出来,跟你来的这个男孩是个好小伙子,霸气也帅气。我们女人一辈子就是图个好男人,相夫教子。曾经我以为我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我17岁开始就背着行囊满世界地流浪。世界上就二百多个国家,我的足迹已经踏遍了一半多。很多人很佩服我,觉得我的能量无穷大,问我会不会疲惫,有没有孤独的时候,这真是些屁话。我又不是铁人,我也是有七情六欲正常的女人,怎么会不疲惫、不孤独呢?我曾经以为这样子很酷,但是现在我累了,像是一只满世界寻找荆棘刺的荆棘鸟,我要停下来了。这个时候遇到了刘岸青,我很知足。也许上帝让他疯掉是对我最好的恩赐。他跟我说他在北京有女人,他还没有离婚,但是我不在乎。我也知道我是守不住他的,我们两个都是流浪者,现在他疯了,就再也离不开我了,挺好。”
梅子的话,米兰听着悲凉,但是暖心,毕竟大家都是女人。
泪水顺着梅子和米兰的脸滑落到彼此的脖子上。她们两个女人因为一个男人一见如故,拥抱在一起。
米兰想,刘岸青能遇到这样的好姑娘也是他的福气。米兰跟梅子交换了联系方式,说:“有事情再联系。后会有期。”
第二天,米兰就买了昆明飞北京的机票和元野回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