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絮那一次回去后,整整两个星期没有音讯。丽芸对叶铭一改之前的无言无语,使叶铭在短时间里像回到恋爱的感觉,所以谭絮的话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这种不能说是惬意的生活,还能获得几分快乐的日子。然而一个星期之后,因工厂老板突然无影无踪,使他们彻底转到担心自己会不会失业上来而忧虑不已。后来政府派出人员处理未发的工资问题,与工人们协商。当正要达成一致的时候,同处一街的一工厂老板愿意收购,并承诺只进行内部改革,不会裁员。工人忧虑就散了。叶铭、周林、陈烁他们也松了一口气。
但工厂易老板,之前的松散马上要求消除掉。上面更换了开发课长,把他调到生产部当了一个组长,另请了一个台湾人坐镇开发部。由此开发部呈现出另一番严肃的景象来。那些习惯于散漫上网的同事,被禁固的全身难受,后来接二连三的有人辞职。先是陈烁,过了一个星期周林也递交了辞职书。叶铭虽有同心,奈何自己在这厂半年未做到,只拿到两个月工资,钱不够外面找事,又缘于丽芸无离开这里的意思,所以只得做罢。
不过工厂的伙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以前两菜一汤,现在两荤两素一汤,并且饭食干净,让很多员工多少寻找到安慰和平衡。
开发部办公室的电脑从此不能再上网,有事无事都得老老实实坐在桌前,甚是不自由。另一方面,此前不加班,现在工厂动不动找借口,有时因有客人要来,有时因生产线上忙不过来,让他们去生产线上加班加点等五花八门的理由。有同事问加班有不有加班费,台湾人说,要是工厂倒了,你们白天的工作都没有了,还有加班费吗?这让叶铭暗地里叹息了一阵,竟生出怀念之前的开发部来。
不过一段时间后,叶铭也适应了。而丽芸像没有发生事一般,上班下班一样的表情,人家哎声叹气苦着加班,她有时竟然会露出很少的笑容。
张小亚在一个下午来找叶铭。当时她像谭絮样站在离工厂门口不远的一棵树下,撑着一把红色的雨伞,一只手拿着一个艳红的请柬。叶铭在近段时间里因烦郁诸事,竟把张小亚忘在脑后了,看到她时,心里还不确定是找自己。张小亚这段时间虽然与叶铭没有联系,但常常与谭絮相遇在广场,两人关系日渐密切,多多少少从谭絮口中了解叶铭的一些情况。比方说叶铭在哪工作,为人如何也知道了一些,更兼老乡这一层关系,所以也还把叶铭当作一个朋友看待。况且她的终身大事马上就要来临,张罗请人捧喝,又想花去办酒席的钱,能从收红包上有所盈利,所以能够想到的老乡朋友同事都想到,叶铭自然也在其中。今日从谭絮要了叶铭工厂的地址,赶过来是送请柬的。
叶铭大为惊讶的表情,使张小亚有些难为情。叶铭发现自己过度的出乎意料,马上用一种平淡的口吻祝福。但张小亚还是产生误解,认为叶铭对自己的结婚多少有点失望,才会有这种奇怪莫明变化。叶铭对于自已也莫明其妙。
不过叶铭很快纠正了表情,表现出一幅与自己毫与相关的样子,对张小亚说:
“男朋友是哪里的?”
“在东城做事,和我是一个城镇的,说来很好笑,他比我大五岁,在镇里我们还认识,但各自出来打工后,在异地相遇我们面对面都不认识对方。其实三四年的变化也不算大,似曾想识的感觉在外面处处小心下,也就变成陌生了。不过有一次坐车回家,他坐在旁边,我们才算重新认识了。”
“那倒是。”
“下下个星期天,记得去,离广场不远,人和酒店,谭絮我也请了。”
“为什么要结婚?”叶铭突然问。
“你说什么?结婚还要为什么啊?”张小亚笑着说。但她心里开始问自己。
或是叶铭这问,让张小亚把自己的婚礼推迟了。当叶铭接到电话张小亚说取消婚礼时,才知道自己当初冒然的一问把一对情侣断送掉了。
对于张小亚说来,叶铭的一问并无轻重,而是谭絮也同样开玩笑这样问了。谭絮在她心目中是那种理想生活的女人,这种女人是自由的。她想成为这样的女人,而一旦结了婚,那么就是永远不可及的梦想。
然而张小亚并没有为自己成为谭絮这样的女人做出更多的行动,只是取消了婚礼,就变得犹豫不决了。她的男友于婚礼这样大的事,说取消就取消,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不久提出分手。张小亚回到感情的零点,一旦休息无事,就与谭絮粘在一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俩人成了最亲密的朋友。
张小亚的到来,让谭絮告别寂寞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身一人穿梭在酒吧和男人间,张小亚确实给她带来踏实感。但女人们周而复始的生活很快腻烦了。有一天谭絮对张小亚说:
“不如我们去一个异地旅游,人活着一世像父母辈那样井地之蛙,只见过方圆百里的地方,真是没意思。”
“我要上班,总不能连工作也不要了吧?”
“你可以做些其它的,比方说以你的条件,可以做美容美发,当然是正经的发廊。”
“我也想过,打工不是一回事,趁着年轻多闯荡,万一还能脱离苦海。”
“就因为这个,才取消了结婚?”
“是啊,我现在才二十二岁,如果二十五是女孩子的分水岭,也还有三年的时间去改变,要是结了婚就定形了。”
“其实一个人打拼,比不过两个人。一个人累的时候,往往容易放弃,有个安慰就不一样了。”
“但结婚有了小孩,既是我不要,他说他年龄不少了,家里催的急结了婚就想有个小孩,他是个结婚狂的人,交往不到三个月就向我求婚,一直磨缠了一年多,我最终答应了,但想不到叶铭和你的一句话,让我彻底反感了结婚。”
“原来我也有一份责任。”
“所以你要承担责任的。”
“怎么承担,我又不是一个男的,不过也是可以的。这样吧就把这次旅程当作我们的蜜月。”
谭絮与张小亚手拉着手,告诉叶铭她们将去国内最好玩最有人文的地方旅游时,叶铭生出好几分羡慕。但谭絮没有叫上他,她说她们可能要两个月才能回来,在这两三月里好好考虑美容的事。
叶铭说:“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必要?”
“不是我们觉得必要,而是你让我们觉得很必要。”谭絮说。
“其实,我没有觉得什么,或是你们多虑了,忧郁就是我的性格,很多时候与丑恶无关的。”
“这样子对你不好,一个人没有平白无故的多愁善感,总是有原因的。”
叶铭沉默不语。张小亚对谭絮说:“让我说服他。”
第二天晚上,张小亚约叶铭到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图书馆。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位子已坐满,俩个十七八岁女孩坐在地板上,正在翻一本周刊,其中一个一边瞪着叶铭一边拍着另一个人的胳膊。叶铭脸突然红了起来。
张小亚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佛山文艺》,然后问叶铭想看哪一方面的书。叶铭说有不有文学小说,张小亚说这里全是杂志小说,其它的没有。叶铭围着书架转了两圈,最后抽一本川端康成的《雪国》。
“这是译品,你也看吗?我可从来不看译品。”张小亚说。
“为什么,译品也是小说啊。?”
“我觉得译品的语言没有原文的好。”
“但不能为了看一本外国小说,就学会一种语言吧,那样的话就好了,也不需要打工了。”
“你很厌烦打工?”张小亚在一个空地上坐下,地板很洁亮。
“你不厌烦吗?”,叶铭反问。
“你知不知道我已不在商场做了?现在又觉得很不舒服,家里问我做什么,也不知道是欺骗好,还是说真话好。如果说真话,肯定要遭一顿恶骂。”
“你父母不通情理吗?”
“那倒不是,他们都是乡镇居民,生活还过得去。但我出来时候,他们要求每年上交两万。”
“为什么要两万?这不是逼钱吗?”
“对啊,就是逼钱啊,他们认为我会像姐姐一样,出来打了半年工就跟男人跑了。其实姐夫也不错,是省城本地人,家境比起农村好多了,只是人物模样丑了一点,与你站在一起比不过你。我姐很满意,人家都说她看中姐夫是城里人,现在的女孩子千万百计想做城里人。我的父母却不管这些,只要能拿出十万元,就同意他们结婚,户口薄藏了起来。姐夫给两万,对父母说你的女儿只值这多么钱,多了就是交易买卖,他现在也没有那么钱。我父母也没有办法,最终同意了。所以他们害怕我走姐姐的路,做一个赔钱货,要我多打几年工才放心。”
“所以你取了消结婚?”
“是啊,前男友每天都催我,一时忘了,后来听到你和谭絮问为什么结婚,使我那晚一夜未眠,想了好久,一方面觉得对不住父母,另一方面担心一旦结婚就很难有改变了。我们镇里有些四五十岁了还在打工,免强养家活口。不过有时又觉得打工其实也没什么的,也很好啊,不像在农村那样辛苦。但我前男朋友在外面七八年了,还是一无所有,就犹豫了。”
“我觉得早点结婚是一件好事,两个人的力量肯家比一个人强,存钱也存的快,有了积蓄再做些其它的就方便。”
“那也不一定啊,结了婚就有三个家庭,万一有了小孩,怎么办?”张小亚压低了声音,图书馆里有人抬起头往这边看,管理员好像盯了他们很久。
旁边两个小女孩,一直看着叶铭。
“我们出去喝些什么吧?”叶铭问。
“好啊,就去隔壁的奶茶店坐坐。”
当叶铭和张小亚在奶茶店正点单时,两个女孩子也进来了。她们在前面站定,其中一个说:
“我们能不能谈一下?只耽误两三分钟。”
“可以啊。”张小亚说。
“我想问这位先生,当然请你不要误会,你脸上疤痕是怎样来的?”
叶铭很难堪,在公共场合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问题,虽然每个人在心里或许都会这样问。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叶铭不悦的说。
“那好,既然先生现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有了时间觉得可以回答了,请麻烦拔打这个号码,我们会为你解决问题。”那个身高一米六八的女孩边说边递给叶铭一份资料。叶铭看了一眼是纹身美容的方面的广告,接在手里勒成一团。两个女孩相视一笑,然后看了一眼张小亚离开。
“这就是事实,理想从来不是跟周围没有任何关联,甚至一个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老人快要死的时候,也有人会在他的前面说有了半个子女就好了。”张小亚话一说出,觉得说重了叶铭定会生气。
“我觉得活着,如果有选择当然是好事,命运如此,那么强求往往是徒劳,就如生活在这城市一样,我们常常做着明知不可能发生的美梦,但我们每天还必须去面对,时间久了也就不会去顾虑梦将来是不是真的会跳到眼前。”
“你信命?”张小亚吸了一口手中的奶茶。
“命本来就有,无所谓命,无所谓运的人,其实是不存在的。有些人总说自己改变了命运,只不过改变了所处的环境罢了,命还是那个命,一辈都不会变。”叶铭淡淡的说。在他执意与思棋信中那个“江瑞”想像成自己时,他曾对命运有过长时间的思考,最后得出这个谁也驳斥不了的结论。
“人活着无非是在改变环境,心情宽松愉快的环境那么就不需谈命运,命运那时就是不重要的思想负担,反而会成为对生活的妥协或者自豪。”
“我觉得你太看重了我。”叶铭双眼注视着前面的玻璃杯,没有瑕疵的透明,让他突然空荡荡起来。
“不,我和谭絮都看出你背负着命运活着,所以谭絮才异想天开帮你御下命运的包负。”
“是吗?”叶铭反问,但突然痛楚起来,在心里问:她们虽然与我不曾朝夕相处过,但也能说是很稔熟了,为什么她们还像其它的陌生人一样,看到疤痕就觉得我活着不开心?难道我的不愉快苦恼都写在右脸了?
“你好好考虑吧。”
“不用考虑。”
“这都是为了你好。”
“当然我知道,谢谢你们。”
张小亚站起来,中等的身材被外面的车灯投下高挑修长的影子。
叶铭放下手中的杯子,也跟着站起来。他们又回到图书馆,里面还是没有空位置。于是他们返回,一路上张小亚不言不语,有时看着叶铭,明明有话要吐出,但马上扭转头,走她的路去了。
叶铭那一夜失眠,辗转反侧一改之前的犹豫不决,他决定维持现在这种状态。理由有两个:一是接受别人的恩施,不见得就是幸福,或者说会给谭絮带来快乐,相反也可能给予伤害,正如思棋所说的那样;二是已习惯悲伤和羡慕,突然把这种心情打破,自己能不能承受?那又何必接受的别的人恩惠,这是自己最不能接受的事实。这一夜叶铭也厘清了自己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他告诉自己是远离打工。
叶铭想打工和疤痕是我最为憎恨的事实,在选择那个先脱离时,应该选择打工,因为打工并不见得每时每刻会与自己形影相吊,今天走出工厂,明天回家乡,身份马上就转换成了一个自由的农民,也就是可以在一秒钟里放弃打工,选择过上另一种生活。但就是这样简单到一念之间就可逃离的生活,却是如此粘粘贴贴看不到阳光。这就是最可恶的选择和自由了,所有的答案都知道是一种结果,而这种结果可能永远不会改变和进步。就像明知那是一个臭水沟和尿池,只不过供我在它们之间跳蹿而已。
叶铭想她们并不了解自己想要是什么,她们只看到我的右脸,没有看到左脸的无奈。
曹凡的弟弟驾驶一辆比亚迪私家车来到工厂门口请他们到永兴大排档吃饭。周林欢喜的不得了,仿佛那车是他的,给脸贴了金。此时还未到下班时间,叶铭想到曹凡在这厂里还有案未结,叫曹凡弟弟开到不远处的小广场停车等一下。周林却说广场收停车费,就在这里等,怕什么呢?曹凡的弟弟一听一看就感觉出了周林的虚荣,到了下班时间,当着与周林一起下班的同事,右一口左一口叫周林“兄弟多多照顾”。周林听了高兴的不得了,嘴里烟和声音“哪里哪里”一起喷出。
“是不是做老板了?”他们来到永兴大排档曹凡一见面对周林说。
“有这个打算,到时帮衬帮衬一下,行不行?”周林说。
“兄弟的事,我能帮上,一定会帮的。”曹凡递烟时又问叶铭:“公司怎么样?”
“换了一个老板,比不上以前,人走了一大半,看样子我也做不了多久了。”
“打工嘛,就是那回事,东家做得不顺心,做西家,担心什么?”
“倒没担心什么?只是觉得跳来跳去,人累又赚不到钱。”
“说得也是,我打工那会儿,一个月没几个钱,生怕少上了一天班,发工资时心痛少了几十元,越心痛越是没钱。”
“现在你就好了,脱离了苦海。”
“周林也不错啊,一个月光从我这里提成就至少在千多元以上,现在不是辞工做老板了吗?”
“辞职是万里长城第一步。”周林说。
“噢对了,你介绍的朋友,帮我联系到了制衣厂主管,订单也下来了,在这里我感谢你!来喝一杯!”曹凡对叶铭说。
酒干完,又要了一瓶红酒。或是酒精的作用,曹凡大声对叶铭说:“别丧气,这年代就是使竖子成富豪的时代,谁能说今天倒霉透彻的,明天不是富的流油?别说你破了相,破了相又怎么样?胆大一点,心细一点,阴险多一点,那些开着豪车住别墅的人,剥开心哪个不伤疤累累?”
叶铭听了满脸绯红。曹凡的弟弟为他打圆场说“我哥喝醉了酒,尽胡说,开豪车住别墅的心,他掏出来看过?”
周林却笑了,说:“竖子能发财致富,不是社会好吗?”
“做老板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胆子大敢去做。”曹凡说。
“就是嘛,有那么困难吗?”周林在旁符合。
“没那么困难?为什么你现在才说要开厂?”叶铭问。
“那是以前机会未到。”周林有点飘飘然,老板都要讨好自己,自己哪有不可能当老板。
曹凡请吃饭后,给了他们每人一千元的好处费,就回去了。
周林用牙签戳着牙缝,有些洋洋得意:“这样钱就来得快点,那像死工资,细水慢流,不饿死也会渴死。”
偿到甜头的叶铭,点头称是。
“这段时间你忙着泡妞,我却想出一个极好的发财项目,有不有意思听听?”
“真的么?”叶铭问。
“新老板一直不信用原厂工人,近段时间把业务人员以各种理由辞退,重新招人,我介绍我的表弟进去,保安队长也是我的老乡,我们可以效仿曹凡。”
“你是说,把工厂的单转出来做?”叶铭来了兴趣,这个传说中的发财路,在打工仔中间很容易引起共振。
“做灯饰的设备都很庞大的,价格也不菲,如果偷运出去,工厂肯定会报警,所以我们要做的话,还需要做一些前期的固定资产投资。”
“需要很多的资金?几十万元?上百万?”
“倒不需要那么多,如果你也加入,我们合伙就有四个人,一人需要两三万,四个人合伙只需要一人只要七八千就够了。”
“买二手的吗?”
“二手也很贵啊,一台冲压机也要一万。我们可以买通那个机修师傅,那些用了几年看上去像个老大爷半截进棺材的设备,通过他的手变成报废品,只要花上几千元。”
“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我总觉得做只黑猫,不妥。”
“命运好否,从来就看你是愿意做一只在夜里可见的白猫,还做一只在夜里不可见黑猫。”
“白猫黑猫只要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还纠结什么?”周林朝地下吐了一口口水,牙签向桌上一丢。
叶铭还是觉得不妥,于法律是违法,于德道不厚道,于良心不安。但不管怎么样世道是这样,勤奋努力循规蹈矩只是重复每一天的失落和无奈。
于是叶铭答应了周林的要求,同意合伙,并承担起说服机修师傅。周林说叶铭跟机修师平时有话说,是老乡,老乡嘛出门在外,异乡格外容易拉近距离和利用,这个工作非你莫属。
第二天,叶铭、周林、周林的表弟、保安队长他们四人在一个偏僻的小饭店里聚合。周林的表弟叫肖诚,是刚从南方一所大学毕业的本科生,戴着一幅蓝色镜框干邑色纤维玻璃的眼镜,不知怎么叶铭总觉得玻璃后面那一双眼睛,透出闪烁不定的光,这种光让叶铭很不信任。不过那个保安队长的沧桑面容,以及中肯防患未然的语言,让他对事情的成功重新燃起了希望.
保安队长叫杨龙,个子不高,体格微胖,四十来岁,听他说九几年就来到南方打工,光这间厂就呆了七八年.“八年呢,我现在还是一千块出头,十二个小时。”他叹着气对叶铭说。他说打工只能养活自己,养家就甭希望了。“这事要成了,我们都不要打工了,干一年就可强过在外流浪二十年,现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资本市场,出卖劳动和智慧都没用,要想发财得投资。”
杨龙每一句话都能博得大家的共鸣,很自然他成了主导者。最后在他的提议下,为了增加信任,各自需出的份子资金各自保管,购买原材料或设备时尽量每人都在场。当下四人回厂后就开始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动起来。事情出奇的顺利,原以为至少在设备方面会所曲折,意想不到一个月下来就拉出了两台钻床,一台裁床,一台车床和一台冲床。而这五台设备总共不到三万元,这样投资成本降下了五分之一。这当然是叶铭的功劳。那个机修师傅本来对现在环境很不满意,前段时间要求加薪,去找了几次,老板爱理不理歉他烦,就说了一句“这厂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他自以为同事知道了这一句,觉得没有了颜面,就怀恨在心,以前做事是吊儿朗当的,从此以后索性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机修师傅如此能混下去,也因为背后有一个做主管的姐夫撑腰。而他的姐夫据说不是一般的人,黑白两道都通,当地治安不能摆平的事,有时还要请他帮忙。如此厉害人,台湾老板还敢得罪的起?再说台湾人的精明也在此,养着这样的人在公司里,就少了很多麻烦。老板刚接手这家公司,不知机修师傅是他小舅子,后来知道了不但为机修师傅加了工资,不管公司里外凡遇到都还笑脸相迎。但机修师傅是一个只记仇不记恩的人,想着法子想报复老板。叶铭拿着一千块的红包求助于他,他那把钱放在眼里,见是一个好机会回敬老板,更满口答应.当然这其中老乡的情份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叶铭见事有起色,一方面心下暗暗高兴,一方面也为自己手头资金不够犯愁。虽说自己在外打工有几年,但如周林所说工资只够温饱,没什么积蓄,五六千元的缺口不知去哪里借资。叶铭想到自己的哥姐,但哥姐也是打工者,子女都在打工所在地读书,学费不薄,一个学期下来就两三千,还不包括一年的建校费四五千。去年叶铭回家的时候,姐姐抱怨打工的钱全部花在子女的读书上了。退一步说哥姐两人肯借资,办厂这事表面上看起来大有会成功的,万一失败了岂不是把他们的血汗钱也套进去了?叶铭又想到谭絮和张小亚,当电话那端传出谭絮很意外的声音:“怎么记得打电话给我啊?”叶铭:“啊,啊,……什么时候去旅游?”
“明天啊,我还以为你连个电话也不会送我们一程呢?”
“明天?”
“是的,我们已经决定好了,先去国内一些着名风景区,等签证下来了再去欧洲。”
“明天什么的车程?”
“自驾游,随时出发。你是不是过来送我们一程?”
“好吧。”
“什么好吧?不自愿就算了。我们这一去可能至少有两三个月。”
“我不知道明天有不有时间。”叶铭想到明天要和周林三人去购买原材料。
谭絮那边沉默,叶铭喂了几声,传出:“有什么事就说吧。”
“我……”叶铭不知怎样开口。他羞于谈借资的事。
“没事,就挂了吧,我正整理行礼呢。”谭絮淡淡的说。
“好吧,再见。”
“怎么这么快就走?我去不去送一下?”叶铭挂了电话自言自语。突然叶铭心里那种与云分分手的痛苦冒了出来,心好像沉到了大海深处,四处的压力把身体竟剩的空气也挤了出去似的。
夜总是那么静,朦胧的月色把城市上空的亮光衬托的更加寂寞。有时叶铭想这寂寞后面的故事,正在千律一遍的发生,就如自己所思所想,在勇气和爱情,甚至生活和生存面前一样毫无意义。如果诚如现在希望的事情实现,那么是不是连自己所思所想也会发生翻天覆地变化,就像一只饥饿的羊,突然找到了一片辽阔无际的草原一样,而不只是顾着自己的嘴,这时也会晒晒太阳感觉一下温度。叶铭想到这只羊很像自己,而谭絮不正是我所企盼的阳光吗?
叶铭第二天向公司请了假,早早的来谭絮家中。开门的是张小亚,两眼惺忪一看就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谭絮接着从搂上下来,看到叶铭很是意外。不过她是一个感情不溢于言表的人,同样她对于忧郁于形常常抱有成见。这也是为什么她萌发了叶铭如果去美了容就会拥有一张快乐的笑脸,至少少了一份忧郁在脸上。但叶铭想要的却是脱离打工,他认为打工是最无奈的选择,一切的痛苦源于此。
“想好了没有?”谭絮开口问。
“我不觉得这是很丢脸。”叶铭说。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话题。”张小亚在旁边,觉得他们两人今天有些尴尬。
这是我一个不曾谋面网友写的一封信。叶铭把思棋的信递给谭絮,“你们可以把当作一个故事来读。”
谭絮接过,翻了翻说:“很长的啊,在旅店不会觉得百无聊赖了。”
“我想说一件事,当然你们可以拒绝,我是说你们应该把我说的事情作一下评估,然后再决定是否借资?”
“你要借钱?”张小亚问。
“是的,借给我是有风险的,所以我先说明你们要作一下评估。”
“是什么事?你要借钱,难道你已想好了要去美容?”
“不是的,依照我的想法,治得了病治不了命,那还不如不治,那是浪费时间和努力。“
“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于是叶铭把跟周林合作开办工厂的事情告诉了她们。
“这不妥吧,照法律来说,一旦被发现你们就血本无归。”谭絮说。
“我所担心就是这个。但回报是很高的,它诱人的地方,对打工来说,就是咸鱼翻身,一但成功,那怕就是一年的时间,也可以告别打工的劳累。”
“那倒是,只是与你合作的那三人,可不可以信任?现在这世道表面称兄道弟,背后脚下使棒子,选择合伙人很重要。”张小亚说。
“这也是我心中无把握的地方,人心隔肚皮。不过我觉得他们诚心想做成这事。”
“你要借多少?”谭絮已知道叶铭为什么现在不答应去美容的原因。
“六千,半年之内我会还清的。”
“好吧,我身上没有这么现金,把你的银行卡号发给我,今天或明天会转给你。”谭絮说。
叶铭感激涕零,虽然知道只要向谭絮提出,就不会遭到拒绝。不过他还是花了很大的勇气说出来。
中午谭絮和张小亚驾车出发,叶铭送到高速路口。返回时叶铭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把网友思棋的信给谭絮,这样做是不是想告诉谭絮自己想要的什么?是想表达自己不想成为江瑞?现在的生活虽然无奈,但不是事业已在进行时吗?叶铭一路想着,不经意间看到丽芸在对面马路上,后面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丽芸也看到了叶铭,她双脸通红,试图快速转入右侧的巷子里,但来不及了,叶铭已越过马路径直来到眼前。
“怎么今天你也请假了?”叶铭不知道丽芸是厂妓。
丽芸低着头不敢看他,同时头里闪过一句:“他是我什么人呢?什么都不是。”在这句视叶铭为陌生人的鼓励下,她抬起头,双眼对视着叶铭。
叶铭觉得眼光很冷霜,不好意思低下了头。他们俩人就这样站立着。当后面那个男孩用手拍着丽芸的臂膊提醒该走时,丽芸绕过叶铭,头也不回往不远的的旅馆走去。受到冷遇又迷蒙的叶铭,在那个头发邋遢、身上散发浓厚烟味的男孩突然朝自己投来一笑时,似乎明白了什么。不过很快否定这种猜测。他转身拔脚去追赶丽芸,但只跑出几步就戛然而止,“我是她什么人?什么都不是。”叶铭也这样想着。
下午周林杨龙肖诚都请了假,他们四人在那个饭店里商量着采购原材料的事。因谭絮的款还没收到,叶铭拿不出资金,肖诚很不满意,要求更改日期另行安排采购,明摆着不同意杨龙提出有多少钱现在就购买多少的建议,并说这是为了相互之间的信用、公平起见,只有每一个人出资一样,才能把大家捆在一条船上,不会生二心。周林也是很不高兴,要叶铭立刻去解决资金问题。叶铭受到肖诚的侮辱,心里不好受,也没办法,谁叫自己没钱了。于是他打谭絮的电话,沮丧的是电话关机,他又打张小亚的电话,也是如此。叶铭疑神疑鬼,一想是不是谭絮她们出事了;又想是不是谭絮压根儿就没有帮自己的心,什么美容全是为了消遣生活的谈资而已,如果自己真的同意或求助,落得的下场不只是嘲弄。
叶铭一个人回到厂里,正一筹莫展时,芸丽来到他的住宿。此时工厂已是上班时间,空荡荡的住宿楼偶偶传来生产车间的冲床声。
“是不是很吃惊?”丽芸直率的问。
“是的,不过我现在都认为那是你失踪的弟弟!”
“你还是不肯相信,是不是在为自己如此走眼、认识和判断,如此能力而不敢接受事实?”丽芸淡淡的说。然后在叶铭的床沿边坐下来。
“不,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如果说喜欢的话,就是你的忧郁和沉默,但现在证明这些都不属于你。金钱、快感、欲望等等才是真正的你。”叶铭说这话,想到那个刚刚失信,又让他现在事业滞留不前的谭絮。
“那还不是证明了你的眼光是错误的。”丽芸洋洋得意的说。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叶铭想流泪。不过他不认为丽芸是有意来撕裂伤口的,起码她不再想隐藏什么。
“不,我想问你,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吗?”
叶铭低着头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又憎恨自己起来,为什么这样简单明了的问题,还需要考虑呢?不过他没有回答。刚才丽芸伪装什么也不在乎的神情,在一个未确定的答案面前也心神不定起来。为掩饰她的表情,想起了一件事问:“你今天怎么没上班呢?和周林几个人出去有事吗?”
“嗯。”
“我听说周林做完这个月,也就是这几天可以不来上班了,是不是真的?还听说他要当老板?”
“是吧,我拿到这个月的工资也辞工。”
这时肖诚打电话过来说,如果筹到了资金就跟他们一起去购买原材料。
“你辞工是跟周林一起干吗?”丽芸从电话里知道了叶铭做一件改变命运的事情。
“是的,但资金不够可能我要出局。”叶铭忧郁的说。
“六千块,我有啊。”丽芸充满激情的说,眼里似乎已看到了成功在望。她愿意支付自已的血汗钱,虽然这个男人不见得在知道真相以后还会爱自己,但突然觉得有义务帮衬关键时候的这个男人。
叶铭站起来,丽芸的表态让他感激涕零,连连说了几声谢谢,又说以后必定会还的。
很快丽芸从银行取出钱交给了叶铭。叶铭随周林他们去了市场购了原材料。他们商定下个月初工厂开工,肖诚杨龙两人继续留在工厂,一个负责订单转移出来,一个负责把需要的东西从工厂拿出来。
叶铭晚上回到住宿时,收到谭絮的短信:下午五点到了凤凰,钱已汇到你的账户,刚找了一个宾馆住下,手机正在充电。叶铭觉得自己太过性急,为自己下午所想觉得愧疚。
这一个月在盼望期待中结束,八月的第一天,他们的小工厂开始运转起来。好在周林叶铭二人对灯饰工艺熟悉,生产上没有遇到很大的困难。叶铭只是觉得累辛苦,他还需要在锦艺做半个月才能结工资,所以晚上有时间还得去小工厂做工。不过一想到这是为自己打工而兴奋不止。而杨龙和肖诚两人也是晚上有时间去帮忙打理。因这生产进度很缓慢,一个星期过去,第一个需在这个月完成的订单,连材料也未准备完成。四人心里万分着急,都萌发了招聘人工来帮忙的想法。后来杨龙说:“如请人还不如自己来做更稳妥些,那些保安熟,需拿个东西出来,只要递些钱肯定会帮忙的。”大家觉杨龙说的对。如此杨龙工资未拿自动离职出了工厂,投入到创业中来。
过了半月叶铭也全身投入到小工厂来。叶铭精通结构组装,周林熟悉表面处理工艺,一学就会冲床和车床的杨龙,他们配合默契,发挥各自所长,在月底的时候如期完成订单数量。也不知肖诚使用了什么力量,竟然博得了客户信用,直接把预付货款的百分之三十打到他的账户上。这样下来只要把第一批货发送到客户手里,那么他们的第一桶金就可得手。虽然赢利还远不够,但这样做下去不出半年,不但可以赚回本钱,还会有两三万元的纯收入。这个数字那可是打工两三年也存不出来的。大家这时觉得生活才有意义,以前那种百无聊赖的日子,觉得可惜浪费掉了。还是杨龙说得好:“我浪费二十年在这个南方,青春、年轻、信心、人格、更不用说快乐幸福,现在统统要抓回来。”
希望可以改变人,当然不是那种让人望洋兴叹总是遥遥无期的希望,而是可以让人在可数的日子里可以看到改变的希望。大家憧憬着命运在数不完的金钱前面,而发生改变。一想到此,每个人身上的缺点——懒惰、叹息、悲观、无聊、平庸、倦庸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替代的是勤劳、乐观、兴奋、仔细、认真。
这种充满希望又忙碌的日子,让他们感受到前所未有活跃。那个狭小的工厂里没有电视、电脑、音响,周林用他手机放出劣质的音乐声与敲打金属声,融汇成强有力的氛围。
有一次杨龙说:“等赚够了钱了,就回到家乡,这就是我的梦想。”
“对,远离这里,回到家乡,有了钱一定要在家乡生活。”周林附合着。‘
“城市有什么不好?等真正有一天你们都成为富豪时,敢说大家都会成为城市居民。”肖诚说。
“我想我是不会的。”叶铭说。
“是逃避吧,衣锦还乡总是风光。”
“不,是为了生活。你现在不会明白。如果你像我们三个人有了几年在外的经历,相信会明白。”
“是吗?我倒觉得没有这么现实!”肖诚淡淡的说。
杨龙连连摇摇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现实什么!除非站在我们三个人眼前的人不是你。”
周林后来说,肖诚幸亏遇到这个机会,命运看来会选择人,而不是人选择命运,这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这种不同在表面看起来有很多的偶然性,但实质上不过命运在选择时而发生罢了。杨龙一听这话,马上骂周林说的屁话,说:“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几千年前的人不信这个了,到了今天却在我们中间宣扬起命中注定。”并说以后大家嘴里多说些吉利的话,以前沮丧、颓废、怨命是因为时机未到,现在有了机会应该剔除掉,免得一言一行成了谶语,一席话说得大家点头称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