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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懵懂小时代(4)


  在正谊中学,我曾进入尚实英文学社。这是一个私人办的学社,坐落在济南城内按察司街南口一条巷子的拐角处。创办人叫冯鹏展,是广东人,不知道何时流寓在北方,英文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学的,水平大概是相当高的。他白天在几个中学兼任英文教员,晚上则在自己家的前院里招生教英文。学生每月记得是交三块大洋。教员只有三位:冯鹏展先生、钮威如先生、陈鹤巢先生,他们都各有工作,晚上教英文算是副业;但是,他们教书都相当卖力气。学子趋之若鹜,总人数大概有七八十人。别人我不清楚,我自己是很有收获的。我在正谊之所以能在英文方面居全班之首,同尚实是分不开的。在中小学里,课程与课程在得分方面是很不相同的。历史、地理等课程,考试前只需临时抱佛脚死背一气,就必能得高分。而英文和国文则必须有根底才能得高分,而根底却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打下的,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是办不到的。在北园山大高中时期,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名叫叶建桪,记忆力特强。但是,两年考了四次,我总是全班状元,他总屈居榜眼,原因就是他其他杂课都能得高分,独独英文和国文,他再聪明也是上不去,就因为他根底不行。我的英文之所以能有点根底,同尚实的教育是紧密相连的。国文则同叔父的教育和徐金台先生是分不开的。

  说句老实话,我当时并不喜欢读书,也无意争强,对大明湖蛤蟆的兴趣远远超过书本。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对我的压力真够大的。每天(星期天当然除外)早上从南关穿过全城走到大明湖,晚上五点再走回南关。吃完晚饭,立刻就又进城走到尚实英文学社,晚九点回家,真可谓马不停蹄了。但是,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压力,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没有。每天晚上,尚实下课后,我并不急于回家,往往是一个人沿着院东大街向西走,挨个儿看马路两旁的大小铺面,有的还在营业,当时电灯并不明亮。大铺子,特别是那些卖水果的大铺子,门口挂上一盏大的煤气灯,照耀得如同白昼。下面摆着摊子,在冬天也陈列着从南方运来的香蕉和橘子,再衬上本地产的苹果和梨。红绿分明,五光十色,真正诱人。我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只能过屠门而大嚼,徒饱眼福。然而却百看不厌,每天晚上必到。一直磨蹭到十点多才回到家中。第二天一大早就又要长途跋涉了。

  我就是这样度过了三年的正谊中学时期和几乎同样长的尚实英文学社时期。当时我十二岁到十五岁。

  在济南高中

  1926年,我十五岁,在正谊中学春季始业的高中待了半年,秋天考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一年级。北园高中是山东大学附设的高中。

  1928年,日寇占领了济南,我被迫停学一年。

  1929年,日军撤走,国民党的军队进城,从此结束了军阀割据混战的局面,基本上由一个军阀统治中国。

  北园高中撤销,成立了全山东省唯一的一个高中: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全省各县的初中毕业生,想要上进的,必须到这里来,这里是通向大学(主要是北京的)的唯一桥梁。

  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坐落在济南西城杆石桥马路上,在路北的一所极大的院落内。原来这里是一个什么衙门,这问题当时我就不清楚,对它没有什么兴趣。校门前有一个斜坡,要先走一段坡路,然后才能进入大门。大门洞的左侧有一个很大的传达室。进了大门,是一个极大的院子,东西两侧都有许多房子。东边的一间是教员游艺室,里面摆着乒乓球台。从院子西侧再向前走,上几个台阶,就是另一个不大的院子。南侧有房子一排。北侧高台阶上有房子一排,是单身教员住的地方。1934年至1935年,我回母校任国文教员时,曾在其中的一间中住过一年。房子前,台阶下,种着一排木槿花。春天开花时,花光照亮了整个院子。院子西头,有一个大圆门,进门是一座大花园。现在虽已破旧,但树木依然蓊郁,绿满全园。有一个大荷塘,现已干涸。当年全盛时,必然是波光潋滟,荷香四溢。现在学生仍然喜欢到里面去游玩。从这个不大的院子登上台阶向北走,有一个门洞,门洞右侧有一间大房子,曾经是学生宿舍,我曾在里面住过一段时间。出了这个门洞,豁然开朗,全校规模,顿现眼前。到这里来,上面讲的那一个门洞不是唯一的路。进校门直接向前走,走上台阶,是几间极高大的北屋,校长办公室、教务主任办公室、教务处、训导处、庶务处等都在这里。从这里向西走,下了台阶,就是全校规模最大的院子,许多间大教室和学生宿舍都在这里。学生宿舍靠西边,是许多排平房。宿舍的外面是一条上面盖有屋顶的极宽极长的走廊,右面是一大排教室。沿走廊向北走,走到尽头,右面就是山东省立一中。原来这一座极大的房子是为济南省立高中和一中(只有初中)所占用。有几座大楼,两校平分。

  有一个颇怪的现象,先提出来说一说。在时间顺序中,济南高中是在最后,也就是说,离现在最近,应该回忆得最清晰。可是,事实上,至少对教职员的回忆,却最模糊。其中道理,我至今不解。

  高中初创办时,校长姓彭,是南方人,美国留学生,名字忘记了。不久就调山东省教育厅任科长。在现在的衙门里,科长是一个小萝卜头儿。但在当时的教育厅中却是一个大官,因为没有处长,科长直通厅长。接任的是张默生,山东人,大学国文系毕业,曾写过一本书《王大牛传》,传主是原第一师范校长王世栋(祝晨),上面已经提到过。“王大牛”是一个绰号,表示他的形象,又表示他的脾气倔强。他自己非常欣赏,所以采用作书名,不表示轻蔑,而表示尊敬。我不记得,张校长是否也教书。

  教务主任是蒋程九先生,山东人,法国留学生,教物理或化学,记不清楚了。我们是高中文科,没有上过他的课。

  有一位李清泉先生,法国留学生,教物理,我没有上过他的课。我记得最详细最清楚的是教国文的老师。总共有四位,一律是上海滩上的作家。当时流行的想法是,只要是作家,就必然能教国文。因此,我觉得,当时对国文这一学科的目的和作用,是并不清楚的。只要能写出好文章,目的就算是达到了。北园高中也有同样的情况,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那里的教员是桐城派的古文作家,学生作文是用文言文。国民党一进城,就仿佛是换了一个世界,文言文变为白话文。

  我们班第一个国文教员是胡也频先生,从上海来的作家,年纪很轻,个子不高,但浑身充满了活力。上课时不记得他选过什么课文。他经常是在黑板上写上几个大字:“现代文艺的使命。”所谓现代文艺,也叫普罗文学,就是无产阶级文学。其使命就是无产阶级革命。市场上流行着几本普罗文学理论的译文,作者叫弗理契,大概是苏联人,原文为俄文,由日译本转译为汉文,佶屈聱牙,难以看懂。原因大概是日本人本来就是没有完全看懂俄文。再由日文转译为汉文,当然就驴唇不对马嘴,被人称之为天书了。估计胡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普罗文学的理论,也不出这几本书。我相信,没有一个学生能听懂的。但这并没有减低我们的热情。我们知道的第一个是革命,第二个是革命,第三个仍然是革命,这就足够了。胡老师把他的夫人丁玲从上海接到济南暂住。丁玲当时正在走红,红得发紫。中学生大都是追星族。见到了丁玲,我们兴奋得难以形容了。但是,国民党当局焉能容忍有人在自己鼻子底下革命,于是下令通缉胡也频。胡老师逃到了上海去,一年多以后,就给国民党杀害了。

  接替胡先生的是董秋芳先生。董先生,笔名冬芬,北大英文系毕业,译有《争自由的波浪》一书,鲁迅先生作序。他写给鲁迅的一封长信,现保存于《鲁迅全集》中。董老师的教学风格同胡老师完全不同。他不讲什么现代文艺,不讲什么革命,而是老老实实地教书。他选用了日本厨川白村著、鲁迅译的《苦闷的象征》作教材,仔细分析讲授。作文不出题目,而是在黑板上大写四个字:“随便写来。”意思就是,你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有一次,我竟用这四个字为题目写了一篇作文。董老师也没有提出什么意见。

  高中国文教员,除了董秋芳先生之外,还有几位。一位是董每戡先生,一位是夏莱蒂,都是从上海来的小有名气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我并没有读过。董每戡在济南一家报纸上办过一个文学副刊。二十多年以后,我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他的消息,他在广州的某一所大学里当了教授。

  除了上述几位教员以外,我一个教员的名字都回忆不起来了。按高中的规模至少应该有几十位教员的。起码教英文的教员应该有四五位的,我们这一班也必然有英文教员,这同我的关系至为密切,因为我在全校学生中英文水平是佼佼者,可是我现在无论怎样向记忆里去挖掘,却是连教我们英文的教员都想不起来了。我觉得,这真是一件怪事。

  荣誉感继续作美

  我在回忆北园高中时,曾用过“虚荣心”这个词儿。到现在时间过了不久,我却觉得使用这个词儿,是不准确的,应改为“荣誉感”。

  懂汉语的人,只从语感上就能体会出这两个词儿的不同。所谓“虚荣心”是指羡慕高官厚禄,大名盛誉,男人梦想“红袖添香夜读书”,女人梦想白马王子,最后踞坐在万人之上,众人则蹐于自己脚下。走正路达不到,则走歪路,甚至弄虚作假,吹拍并举。这就是虚荣心的表现,害己又害人,没有一点儿好处。荣誉感则另是一码事。一个人在某一方面做出了成绩,有关人士予以表彰,给以荣誉。这种荣誉不是苦求得来的,完全是水到渠成。这同虚荣心有质的不同。我在北园高中受到王状元的表彰,应该属于这一个范畴,使用“虚荣心”这一个词儿,是不恰当的。虚荣心只能作祟,荣誉感才能作美。

  我到了杆石桥高中,荣誉感继续作美。念了一年书,考了两个甲等第一。

  毕业旅行筹款晚会

  我在济南高中一年,最重大最棘手的莫过毕业旅行筹款晚会的经营组织。不知道是谁忽然心血来潮,想在毕业后出去旅行一番。这立即得到了全班同学的热烈响应。但是,旅行是需要钱的,我们大多数的家长是不肯也没有能力出这个钱的。于是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自己筹款。那时候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多的暴发户大款,劝募无门。想筹款只能举办文艺晚会,卖票集资。于是全班选出了一个筹委会,主任一人,是比我大四五岁的一位诸城来的学生,他的名字我不说。我也是一个积极分子,在筹委会里担任组织工作。晚会的内容不外是京剧、山东快书、相声、杂耍之类。演员都是我们自己请。我只记得,唱京剧的主要演员是二年级的台镇中同学,剧目是“失、空、斩”。台镇中京剧唱得的确极有味,曾在学校登台演出过,其他节目的演员我就全记不清了。总之,筹备工作进行得顺利而迅速。连入场券都已印好,而且已经送出去了一部分。但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就是校长的批准。张默生校长是一个老实人,活动能力不强,他同教育厅长何思源的关系也并不密切,远远比不上他的前任。他实在无法帮助推销这样多的入场券。但他又不肯给学生们泼冷水,实在是进退两难。只好采用拖的办法,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后来我们逐渐看出了这个苗头。我们几经讨论,出于对张校长的同情(我简直想说,出于对他的怜悯),我们决定停止这一场紧锣密鼓的闹剧。我们每个人都空做了一场旅行梦。

  以上就是我的回忆。小学和中学,九岁(一般人是六岁)到十九岁,已是人生的初级阶段。

  还没有入世,对世情的冷暖没有什么了解。这些大孩子大都富于幻想,好像他们眼前的路上长的全是玫瑰花,色彩鲜艳,芬芳扑鼻,一点荆棘都没有。我也基本上属于这个范畴;但是,我的环境同绝大多数的孩子都不一样。我也并不缺乏幻想、缺乏希望;但是,在我面前的路上,只有淡淡的玫瑰花的影子,更多的似乎是荆棘。尽管我的高中三年是我生平最辉煌的时期之一,在考试方面,我是绝对的冠军,无人敢撄其锋者,但这并没有改变我那幼无大志的心态,我从来没有梦想成为什么学者,什么作家,什么大人物。家庭对我的期望是娶妻生子,能够传宗接代;做一个小职员,能够养家糊口,如此而已。到了晚年,竟还有写自己的小学和中学十年的必要,是我当时完全没有想到的。不管怎样,我的小学和中学十年的经历写完了。要问写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处的话,我的回答是有好处,有原来完全没有想到的好处。我仿佛又回到了七八十年前去,又重新生活了十年。喜当年之所喜,怒当年之所怒,哀当年之所哀,乐当年之所乐。如果不写这一段回忆,如果不向记忆里挖了再挖,这些情况都是不会出现的。苏东坡词曰:“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时间是一种无始无终、永远不停地前进的东西,过去了一秒,就永远过去了,虽有翻天覆地的手段也是拉不回来的。东坡的“再少”是指精神上的,我们不知道他是否有具体的经验。在我写这十年回忆的时候,我确实感觉到,自己是“再少”了十年。仅仅这一点,就值得自己大大地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