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博士光临学校后的第二周,我们搞到了第一车取暖用柴。那天上午11点左右,两位老人赶着一辆骡车,给我们送来了满满一车木柴。由于教堂的正门太小,他们直接绕道去后院。我虽然没看到柴车的影子,可送柴人的谈笑声清晰可闻。他们开一会儿骡子的玩笑,又说一阵天气、木头。其中一位说:“千万别让这大鸟把咱们丢到沟里去。这一车家伙,进沟容易出沟难,我可不想再装一遍。”
“骡子有的是力气!”另一个搭话道,“嗨,大鸟,加把劲!”
柴车趟过了排水沟,顺顺当当地进了后院。
“安静!”我警告道。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坐不住的首先是学生,“谁第一个往外面乱瞅,罚站一小时!他们的活他们会干,用不着你们操心!”
骡车经过教堂的窗户,赶往另一侧的篱笆墙。我看到驾辕的骡子弓腰屈背艰难爬行,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其中的一头骡子高大健壮,毛色发红;另一头棕骡体形矮小一些,长耳朵耷拉着,没精打采的。两头骡子一穿出窗户掩住的视野,车身随后移了进来。码起老高的木头杠子上面蹲着一个老头,先前打开后院门的那个老头随车步行。车子一边走,两个老头一边朗声谈笑。“小路易斯·华盛顿,到墙角那边站着去!”“您也不瞅过外面吗,魏金斯先生,我都看见了!”“我就用眼角扫了一下!”“我也用眼角扫了一下,魏金斯先生。”“扫得好,这个事咱们暂且不提。”我说,“不过你满嘴病句,这个我得罚。刚才你说什么来着?‘您也不瞅过外面吗,魏金斯先生’,正确的说法是:‘您不也瞅过外面嘛,魏金斯先生’,面壁思过去,站稳了别动!再顶一句嘴,我让你单腿站一天!”
我在讲桌后面坐了下来。俩老头正在院子外面卸车,隔着篱笆墙扔木柴的声音、谈笑声不绝于耳。“给我加把劲!一大清早的,火气哪儿去了?”“烧光了。”“我这才冒了个头!”“冒得好!”俩老头都大笑起来,接着是一阵噼噼啪啪乱响。过了半个小时,一位老人跑过来敲教室的后门,我去看看他有何贵干。“教授!”老人脸上带着笑,叫了一声。亨利·刘易斯个头不高,牙齿剩下的也不多,一双手论质地、论色泽都像极了乌龟腿。他头戴一顶破草帽,身穿焦绿色格子布衬衫、咔叽布裤子,脚蹬一双橡胶靴。他的孙子就在这里上学。“院子里有些木头。”他说,“我留了一把锯子、两把斧头,孩子们抽空劈一劈。”“非常感谢,刘易斯先生。”我说。
“乐意效劳!”
肤色较浅、瘦骨嶙峋的阿莫斯·托马斯坐在车上,不住地向我点头示意。我也提高了嗓门,远远地向他打了声招呼。
“这些柴够你们支撑一阵子了。”刘易斯先生对我说,“用完说声,我们再送一车。”
“谢谢!”我说。
“再见,教授!”
“再见,刘易斯先生,托马斯先生!”
告别两位老人,我回到讲台上。
“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讲道,“现在12点差一刻,咱们早点放学。下午劈柴,大家12点半到校,不许迟到。”
那天下午,五、六年级学生劳动,其他班级的学生自习,我现场监督学生锯木头、劈柴。那些低年级的学生一听我的安排,都大声嚷嚷起来。大孩子都在外面热热闹闹的,为什么偏偏让他们念书?我向他们打了保证,说第二天抱柴火的工作归他们干,大孩子们留在教室里学习。那些小家伙都觉得吃了亏,七嘴八舌嚷成一团。但我的态度是那么坚决,他们除了听话,别无选择。我给他们布置了学习任务,将维持课堂纪律的任务交给了爱琳·科尔。
5个大男孩又是锯又是砍,干得热火朝天。我站在篱笆墙下,监督他们干活。5个孩子分成两组:一组三个人负责把木头截短,一个人骑木头杠,两个人拉锯;另一组两个人负责把截短的木头劈开。他们手上在忙,嘴巴也在忙,磨牙斗嘴,说个不停。
看着他们卖力地干活,我心里琢磨:费这么大的劲教他们,到底有没有意义?我这些年的努力体现在哪里?看这些孩子们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野气,跟那两个没上过一天学、年龄比他们大半个多世纪的老人没什么分别。这就是命运的轮回、人生的复制吗?教育的意义何在?
干了一会儿,这两组人马调换了工作,原来拉锯的抡起了斧头,原来劈木的拉起了大锯。最小的那个男孩原地不动,用他一双小手死死卡住木头,再压上膝盖。
倚着篱笆墙,我想起了自己拉大锯抡大斧的时光,许多儿时伙伴的身影在我的脑际隐现:比尔、杰里、雪球、克劳迪、斯密蒂……那一张张面孔,如此亲切,却已经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来令人痛断肝肠。他们也曾在这间院子里生活过,干过同样的木匠活。韶华易逝,童年太短,那些往日的孩子们干完了,笑完了,早早踏入社会,各奔东西。有的进了农场,有的流落天涯。出门发财,进门发丧,杀人者有之,被杀者更多,最后多死于非命。雪球在艾伦港的夜总会被人刺死,克劳迪死于新奥尔良一个妇女的刀下;斯密蒂杀了人,被遣送到安哥拉接受劳改。待在家里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去,只是暴死与等死那点儿区别。
我们的启蒙老师是个混血儿,大高个,老家在珀莱雅。我们劳动的时候,他通常站在我现在的位置,讲些语重而心不长的道理:你们长大了,八成都会横死街头;剩下来苟延残喘的孬种,用不了多久也会变成野兽。他说对我们这些黑人来说,生下来就是羊的命,跑出去的才有活路。他这一辈子,就是对逃跑主义哲学的最好诠释。他的内心世界是一片荒漠——他不屑于在我们面前表露心声,但我们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看出一点儿端倪——他恨自己,更鄙视我们。他恨自己身上一半的黑人血统,恨我们这些老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勾起他无尽伤痛的黑人小孩。我们是他的镜子,照出了他那世界之水也漂不白的肤色。他的悲怆写在脸上,不遮不掩,昭若日月。他的心里只有恨,恨见到的人,恨看到的世界。他只教我们一样东西:逃跑。因为这里没有自由,这话他没有明说,但我们都感觉到了。那时候我们师生关系紧张,同学们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告诉大人,大人们又坚持让我们念书,说是混一天算一天,能学多少是多少。有的学生咬着牙坚持到毕业,有些学生干脆作鸟兽散。下了地,进了城,蝇营狗苟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最终铤而走险,搭上了性命。
但我姨姥从来不言放弃。她说我不能跟那帮孩子沆瀣一气,她要我先把那个老师的知识学到手,然后再去别的地方求学。老师发现我求知欲旺盛,越发憎恨我了。别人都跑了,有的甚至死了,你凭什么不跑?你逞什么能?你会倒霉的,我的朋友。这话他没明说,但一看他的眼神便知。不对,他的个人词汇中就没有“朋友”这俩字,他只会说“傻瓜”,不会叫“朋友”。你那么好学,我可以教你,让你也懂点道理,分享我的痛苦,减轻我的负担。好,好,你要学习?好,好,知识是天下最重的担子,你想挑就挑!
我外出求学期间,偶尔也回家探望姨姥。每次碰到此君,他都是那副凶狠的模样。他生病休假后,我去珀莱雅拜访他,还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恨自己、恨我、恨世界的戾气。有一次我们坐在壁炉前面烤火闲聊,他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快乐,就是听说哪里出了乱子。希特勒有希特勒的道理,3K党有3K党的长处。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理喻啊?”他发完这一通宏论,打住话头问我。“不,先生,我没这么想。”我连忙表白。“有朝一日,你会把我的话奉为至典。”他说,“我给你指过明路,你就是不听,我的一番苦心,你总有一天会理解的。你每年在那座教堂里耗的那5个半月时间,其实就是浪费生命。等你明白了这一点,也就理解我了。锈了300年的脑袋,5个半月是擦不亮的,你慢慢体会吧。”我们长时间凝望着蹿动的火苗,谁也不再说话。
“我很冷。”还有一次,我们本来拥炉而坐,火烤得好好的,他突然叫起冷来。我连忙站起来,找到一根劈柴丢到壁炉里。“没用,火再旺我也暖和不起来。”他说,“最近我老是怕冷。”他扭过头来,目光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你会明白的,你一定会理解我的。”“我必须上学。”我辩解道。“有什么必须的,事实上没那个必要。”他说,“都是你一意孤行。”“您不也上过大学吗?”我反驳道。“我是上过,可我不赞成你重蹈覆辙。”他说,“我劝你退学走人,走得越远越好。上帝普济苍生,没你没我,黑人300多年来活得好好的,现在他也不会……”“您是说上帝吗?”我犹犹豫豫地问。认识他这么久,头一回听他叫上帝的名字。我们课堂上背《圣经》的时候,字字句句都像是对他的诅咒,他听的时候那个难受劲,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先生,我听到您好像说……?”“我说我很冷。”他打断了我的话,“老感觉冷得不行。你差不多该回家了,以后有空再来吧。”一个月后,我又去过一趟珀莱雅。印象中,那也是个大冷天。
我跟混血老师之间没有什么深情厚谊,甚至连起码的尊重都谈不上。要说我们之间有点儿关系,那也是敌对关系。他对我积怨颇深,这点我们俩都心照不宣。我不喜欢他,但我又不能没有他。我需要他这样的人为自己释疑解惑,他知别人所不知,道别人不能道,是个不可多得的诤友。
那天我特意带了一点儿酒,他打发我去厨房拿了两只玻璃杯。“喝点酒,暖暖身子。”我说。“没用,我的身体暖和不起来了。”他说。他裹着一条厚厚的毛毯躺在摇椅里,望着火苗出神。他原本高大的身躯,现在只剩下一堆支棱着的大架子,瘦得皮包骨头。“祝你早跑早解脱!”他举了举酒杯。“您还不是乖乖地待了一辈子?”我反唇相讥。“我是克里奥尔人。”他说,“你没看出来吗?”“是吗?”我明知故问。“是的。”他说,“克里奥尔人是什么货色,你以前了解多少?他们都是自甘堕落的人渣,摇尾乞怜的懦夫!”“是的,我以前对克里奥尔人一无所知。”我坦言。“那阵子,我心里也在纠结。”他盯着壁炉里那团熊熊的火焰,慨然叹息,“漂泊大半生,总有尘埃落定的时候。我是什么?你看看我,一离开这里,我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优越感就那么重要吗?”我问道。“是的!”他说,“对于任何人来说,优越感都很重要,白人、半白人尤不可缺。”“您自认为比我优越,对吗?”我抓住他的话柄不放。“当然。”他坦然承认,“别不知天高地厚了,我的血统本来就比你高贵!比我黑的人都不如我,这不明摆着嘛!”“这就是您看不起我的原因吗?”我问道。“正是。”他不假思索地说,“可那些白人狗杂种居然说,我跟你是一路货色!”“他们是不是比您高贵?”我问道。“当然。”他说,“你不认同吗?”“不认同。”我说。“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你迟早会认同的。”他说,“长了个黑奴的样,终究是黑奴的命。”“这么说来,我唯一的出路就是离开这里了?”我问道。“是走是留,这是你的选择。问题是你不走,只想用实际行动推翻我的信念。好,总有那么一天,你会跑到我的坟上,承认我有先见之明。”“还望多多指点,请接着说。”我摆出了虚心求教的架势。“你在大学里都学些什么,老师没给你讲过这些做人的道理吗?”他问道。“老师只讲黑人在南方地区的求存之道,教我读书、写字、算题。我需要了解人生的真谛。”“讲到人生,我偏处一隅,孤陋寡闻,对此无话可说。”他谦虚起来,“不经风雨、见世面,你永远理解不了人生。这里只有无知,没有人生。你想了解人生?你错过机会了。趁早收起那心,循规蹈矩做你的黑奴去吧!不过,你得把人生这俩字从脑子里抠掉。我没力气跟你纠缠这个问题了。我很疲倦,也很冷,酒帮不了我的忙。”
1942年冬天,我又拜访过一次他。没过两个月,他就撒手人寰了,去世时年仅43岁。那年我刚刚步入教师的职业生涯,也就教了二三周课的样子。因为工作中碰到了什么难题,好像是刚收到一车柴,我对木杠子的加工和教室取暖等事项不甚了解,所以登门就教。记得念书那阵子第一次劈柴,我们学校大点的孩子赤膊上阵,但见手起斧落,四周木屑乱飞;他背靠篱笆站在旁边,现场指导我们的工作。此情此景,虽经岁月侵蚀,仍难以忘怀。好几个月没见他的面,那次我去的时候,看到他精神十分萎靡,身体虚弱,已经病入膏肓。弥留之际,一位女性亲属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但有登门探视的客人,不管黑人、白人还是半黑不白的人,他的亲属都一视同仁,来者不拒。我去的时候,她将我让进了屋,随后不声不响地走开了。我的老师当时正靠着炉子取暖。事实上,他家的壁炉没断过火,冬春两季都烧得旺旺的。我们握了一下手,他那只大手瘦骨嶙峋,摸上去冰凉。那天他话说得很少,咳得很多,给人奄奄一息的感觉。“我们上周收到了一车柴。”我告诉他。“这是多年的老规矩了。”他说。“现在我才进入了角色,觉得自己是个名副其实的教师了。”我说。他点了点头,咳嗽了一阵子。他一身的暮气,似乎不想张口,可我谈兴正浓,不想就此告辞。“给我提点建议吧?”我真诚地问。“没这个必要了。”他说,“尽力而为即可,好坏还不一个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