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获准探监的前数周,学校里发生了两件事情,一是学监做了年度例行巡察,二是搞到了冬季取暖用的柴火。
法瑞尔·贾洛星期一透露,根据他从亨利·皮乔特那里得到的可靠消息,学监本周内将莅临我校,具体日程还没有确定。为了迎接上面的检查,我要求学生每天早上洗一次澡,穿上最好的衣服到学校。升罢国旗、完成背诵《圣经》片段的早课以后,我每天都打发一个机灵的学生到教堂门外放哨,嘱咐他们一旦有外来车辆入村,马上向我报告。
提心吊胆地等了几天,学监星期四才姗姗而至。这期间也出过几回假警情,搞得人心惶惶的,最后当然是虚惊一场。寄居别处的牧师也来过两三次,拜会了几位教友。村里还来过一名医生,一位少妇临产,产婆来看过两次。外来客还包括一位保险推销员、一位家具经销商。亨利·皮乔特每天至少遛一个弯儿,每次都开着车。至于亲友之间的相互走动,这个村子自然也免不了。星期四下午两点,我委派放哨的学生再次急匆匆地跑进了教室。
“又来了一辆,魏金斯先生,又来了一辆!”“好了,同学们,”我向全体学生下了命令,“书翻开,打起精神!”
我先伸手抹了一把领结,再摸摸上衣的口袋,生怕翻盖卷入袋内,有失观瞻。我有三套西装,其中一套海军蓝、一套灰色、一套棕色,这一天我穿的是海军蓝的那套。来到大院,我又整理了一遍自己的鞋子。现在我自认为衣着光鲜,完全可以见贵客了。
这一回来的真是学监。他驱车直抵教堂的大门,车身后灰色的尘土卷起一条长龙,飞到村落的上空弥散开来。学监个子不高,脸盘不小,还长着个双下巴。看他胖得不同凡响的身躯一点儿一点儿往车外挤,真是一大苦差。
“约瑟夫博士!”我率先打招呼。“嗯……气都喘不过来。”他大发感慨。大路与教堂之间那道浅浅的排水沟,他也慢吞吞走了半天,好不容易立起身子,也只有鼓着一双眼珠子看我的份儿,半天还喘不过气来。我执教的6年当中,他每年都要光顾一次。可惜打了6年的交道,他还记不住我的姓名。
“格兰特·魏金斯。”我自报家门,算是给他圆了场。“你好吗,希金斯?”“魏金斯,先生。”我连更正错误带回答问题,“我很好!”“你好,我不好。”他说,“学校多麻烦多,跑来跑去不消停。”约瑟夫博士管区内的学校并不多,也就十来所。他的巡察任务也不繁重,黑人学校每年一次,白人学校每学期一次,如此而已。“您百忙之中还能前来,亲自指导我校的工作,我和我的学生们深感荣幸,先生!”
他扫视着萧索的院落,鼻子里哼了一声。甘蔗林方向吹来强劲的冷风,鼓动竹竿上的那面国旗,猎猎作响。
“老地方,老样子。”约瑟夫博士说。
“这里生活的节奏很慢,约瑟夫博士。”我回答道。
“嗯。”他拖了一阵鼻音,算是接受了我的解释。
我向学监先生挥了挥手,礼让他先行一步,进教室检查。那三级廊阶不高,学监先生腿短身重,累得够呛。我们一进门廊,值日的六年级学生爱琳·科尔就朗声喊起了口令:“起立!”
我跟着约瑟夫博士走过夹道,学生们列队欢迎。孩子们都非常争气,从学前班直到六年级,大家都站得有模有样,跟接受检阅的士兵有得一比。
我向自己的办公桌那边点了点头,示意学监先生就座。他照例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道一声“谢谢”,然后前躬后仰地凑近讲桌,将我摆好的椅子向后拉了一把。我摆放椅子留出来的那点小空地,容不下他这位大神。
爱琳一直在看我的眼色,等我提示下一步行动。我点了点头,她转身面向全体学生,清脆地喊了一声“坐下”。同学们齐刷刷地坐了下来,举止规范,动作协调。从周一到周三,从上午到下午,我们铆足劲练这套动作,自然出彩。
“同学们,我相信大家都知道约瑟夫博士。”我煞有介事地讲着,“约瑟夫博士是圣拉斐尔教区的学监,他工作异常繁忙,能挤出时间检查我们学校,实属不易。大家跟着我齐喊‘谢谢您,约瑟夫博士’。”当然,大家都很听话,口号喊得震天响。
约瑟夫博士用一个轻描淡写的“嗯”,对大家的欢呼做了总结。
“约瑟夫博士,敬请指导我们的工作。”我客气了一句,在靠墙的一条凳子坐下。
约瑟夫博士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大肚子还顶到了前面的课桌。他威严的目光从过道这边扫到那边,似乎在搜寻班上的刺儿头。
“学前班的学生,起立!”他号令道。
同学们都站了起来,总共也就七八个人。他打量了一阵,打手势让后排的一个小女生上来。小姑娘深吸了一口气,先偷看了一眼身边的另一名女生,这才快步走上讲台。她两只胳膊笔直地垂在身体两侧,战战兢兢的,头也不敢抬。
“别怕,孩子。”约瑟夫博士温和地说,“你叫什么名字?”“格罗丽娅·赫伯特。”她回答道。“你低着头,我听不清你说的话。”约瑟夫博士半嗔半笑地说。小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小声说:“格罗丽娅·赫伯特。”“这个名字真好!”约瑟夫博士说,“把你的手伸出来。”她手心向上翻起,颤抖着将手伸了出去。她以为什么地方犯了错误,学监先生要处罚她了。“掌心翻到下面!”约瑟夫博士说。小女孩照办了。“啊哈,”学监先生说,“不要紧张!”小女孩弄不明白他的意思,一脸茫然。“胳膊放下来,孩子。”他说。她将两只手收了回来,小脑袋又低了下去。“今天上午背《圣经》了吗,格罗丽娅?”学监先生问道。“背过了,先生,约瑟夫博士。”“你背什么了?”他追问道。
“我背了‘上帝是我的牧者,赐予我一切’,约瑟夫博士。”
“嗯,这句子听着耳熟。”约瑟夫博士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的家人朋友们,就说约瑟夫博士夸你聪明好学,他们都应该为你骄傲。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吧!”
“谢谢您,约瑟夫博士。”她深鞠一躬,迅即转身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学监先生的考试顺利通过,小姑娘喜不自胜,嘴巴都笑得合不拢了。其他学生越发不敢放肆,一个个板着苦瓜脸坐在凳子上,大气都不敢出。
“学前班,坐下!”约瑟夫博士继续发号施令,“一年级的学生,起立!”
一看他这回点到的学生,我大惊失色。这家伙,不知道请个假在家里待着,跑到这里丢人现眼来了。他家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人手。一家老小十三、十四,还是十五口人,具体数字我也不知道,反正吃饭都成问题。从这个家里走出来的人,争吃抢喝惯了,学校里的表现可想而知。玩玻璃弹球,他抢;打球,他耍赖;玩藏猫猫,他打架;玩丢手绢,他瞎胡闹。坐在教室里他也不安分,打了前面打后面,打了左面打右面。一个月前,我曾号召全校学生团结起来,跟这个问题孩子作斗争。小家伙过了一个月茕茕孑立的校园生活,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约瑟夫博士问他的名字,他结结巴巴地吐出三个词,我都搞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的名字是小路易斯·华盛顿,可这名字从他的嘴里出来,怎么听着都不像。
“你的手。”约瑟夫博士说。
他的手一个小时前还是干干净净的,学生吃完午餐进校的时候,我逐一检查过了。可现在呢,他的手心漆黑一团,脏污不堪,跟挖煤工的手一样。
“今天早上在国旗下宣誓了吗?”约瑟夫博士问道。
“四的,先森!”就一个“是的,先生”,我都训练过几百次了,他还是咬字不清。
“怎么宣誓的?”约瑟夫博士考问道。
“要我到国旗下面去吗?”男孩犹犹豫豫地问道。
“不必到外面去,”约瑟夫博士说,“在这里就行。”
小男孩举手齐胸,高声唱颂起来。
“向国旗讲神话,美国的90个州,呃……呃……对,对,国旗飘扬,耀眼。阿门!”
听完这一通宣誓,约瑟夫博士只剩下呻吟的份儿了。好几个学生自制力太差,咯咯地笑了起来。约瑟夫博士抓住了把柄,面露得意之色。只是苦了我,这回有得工作做了。
接下来的半小时,约瑟夫博士揭了锅盖掀缸盖,问得不亦乐乎。他慧眼识人,选调查对象很有一手,一般先挑个半傻气半精明的学生盘问一番,再找一个反差强烈的主儿进行对比研究,全面掌握我的教学工作。针对四、五、六年级的高年级学生,他考完语文,再考数学、地理;检查个人卫生的项目也变了,增加了牙齿这个科目:嘴张大,说“啊——”。可怜的孩子们嘴巴大张,任学监先生探着头向里窥探。上大学时我读到过,以前白人买黑奴的时候会看牙齿,农人买牛马的时候,也会扳嘴看牙。约瑟夫博士饱学之士,举止文明多了,至少没拿个钳子什么的撬孩子们的嘴。单凭这一点儿,我已经对他感激不尽了。
看够了手和牙齿,约瑟夫博士做了10分钟关于饮食卫生和营养搭配的演讲。豆子好,他说。不光是好,而是非常、非常的好!豆子、豆子、豆子……豆子这俩字他说了几百遍,完了又将话题延伸到鱼和青菜上面。据他说,这两样东西跟豆子一样,也是相当的好。他还讲到体育锻炼有益健康,换个说法就是体力劳动对小孩子的身体发育大有益处。摘棉花啦、拾马铃薯啦、挖洋葱啦、侍弄花园啦……这些活动,对正处于发育阶段的男孩女孩来说,都是体育锻炼。
“希金斯,我得表扬你。你的教学工作卓有成效,教出来的学生还真不错。你应该感到骄傲,希金斯!”
又是老调重弹!这句话,他去年讲了今年讲,这里讲了那里讲。学生变了,老师变了,鉴定一个字都不变,这就是他的督导风格。记得去年他叫我希金斯,今年用的还是这个名,记性真不错。不过前年的情况稍有不同:他给我的评语还是那几句,但我的名字略有出入。他那阵儿叫我华盛顿,现在叫希金斯,一年一度有所进步。
“起立!”爱琳喊了一声口令。
同学们都站了起来,昂首挺胸,两手低垂,动作出奇的规范。今天的任务圆满完成,可我的心里实在高兴不起来:劳心费力又怎样,结论去年就有了。
我陪约瑟夫博士出了过廊,来到门外。约瑟夫博士头抬得高高的,仰望着篱墙一角的国旗。我以为学监先生要行礼,可他站着一动没动。不知道是因为太懒,还是过度劳累,他的胳膊刚抬到一半,又软塌塌地耷拉下来了。
“工作干得不错,希金斯!”他表扬道。
“我工作向来全力以赴,约瑟夫博士,”我说,“可教学工作中还存在一定的困难。教材不够用,有些班级两个学生才能合用一本书,就这还缺张少页的,影响学习。粉笔不够用,铅笔不够用,火炉也需要更换了。”
“我们都有实际困难,希金斯。”这就是他的答复。我无言以对。
“我说我们都有实际困难,希金斯,意思是白人学校的情况,比黑人学校的情况好不了多少,我们只是尽力而为。政府拨的经费不多,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
“我们学校用的许多书都是白人学校用过的,约瑟夫博士。”
我说,“绝大多数残缺不全。我能不能……”“你这是逼我吗,希金斯?”“不是,先生。我没这个意思,约瑟夫博士。我只是想……”“谢谢你的理解,希金斯。”他今天的督导胜利结束,准备打道回府了。来时下车不易,去时上车更难。加上我刚才总提意见,破坏了他的兴致,他那鼓鼓凸凸的大肚子早装满了气,身子显得益发笨重了。
“国旗下宣誓不够规范,需要加强训练,希金斯。”透过打开的车窗玻璃,他临行前谆谆告诫我,“学生的个人卫生也要加强一下。”
“我们学校有的孩子,上学前就没见过牙刷,约瑟夫博士。”“这不就是你管的事吗,希金斯?”“是的,先生,我也这么想。可他们家人不买牙刷,我管就得自己掏腰包。”
“他们没有钱,力气也没有吗?”他用手指了指校园,质问道,“看你们这儿,到处都是胡桃树!我敢打赌,光你们村子里就有50株不止,田间地头加上荒地里长的有100株,合计一下200株都不止。敲敲他们的懒骨头!天擦黑忙一阵,十几个牙刷就有了!”
“胡桃换的钱顾不到买牙刷,都贴补家用了,约瑟夫博士。”“你就不能给他们讲讲个人卫生的重要性吗?”他说着话,用眼神给这次督察画上了句号,“我今天还要跑一所学校。整日东奔西跑,遇上心脏不好的人,命都搭进去了。”
他发动汽车,缓缓掉转了方向。在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目送他掉转车头,礼貌地挥了挥手,向他告别。他脸也没转,循着原路开车,一溜烟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