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在篱笆墙围绕的教堂院落的一角,向系在一根10英尺长竹竿上的国旗宣誓。国旗的后面,袅袅炊烟在庄园的上空摇曳升腾;田间收割甘蔗的拖拉机发出的阵阵轰鸣声,回响在清冷的早晨。天阴沉沉的,乌云低垂,寒气逼人,到穿毛衣的时候了。我将孩子们打发到教室里,给他们布置了背诵《圣经》篇章的任务。
听完一两段,我喝令学生停了下来。《圣经》里的每一个字,我都耳熟能详:混沌初开,上帝创造了天地;上帝是我的牧者,赐予我一切;让你的心永享安宁,信仰上帝,也信仰我;我父之家,多有高堂华厦;耶稣流泪了……诸如此类的片段,繁如银河星数。听了6年了,谁背什么,怎么背,闭上眼也历历在目,就像不看也知道哪个孩子穿什么衣服、哪个孩子对课文倒背如流、哪个孩子永远不开窍一样。所以我每天只抽查部分内容,然后直入当天的学习任务。
我用的教室就是教堂,我教的学生有大有小,小的6岁,大的十三四岁,学前班至六年级一包到底;我的讲桌既是礼拜天集会时的布道桌,也是每月最后一个礼拜天领用圣餐的饭桌。学生用的课桌就是那一排排长凳,他们上课的时候摆在前面放书,他们的父母、祖父母来了垫屁股。就是在课堂上,这凳子也是一物多用:趴在上面写作业,坐在上面念书,或记老师安排的作业。教堂的两面墙上各有4扇窗户,再加上前后门,空气倒也畅通。教室当中装有一个超大尺寸的柴火炉,用于冬季取暖。我身后的位置让神龛和布道坛占用了,所以黑板挂在教堂的后墙和右墙上。神龛后面的墙壁上悬着三幅画,除了本教堂牧师一袭黑外套、白衬衣、扎着深色领结的黑白照片外,还有两幅关于耶稣的画作:一幅是声名远播的《最后的晚餐》,另一幅画面上描绘的是基督来敲门的场景。
这就是我的学校,我的任务是保证每年6个月的开学时间。事实上,我9月末开学,次年4月中放假,累计授课时间只有5个半月。其余时间孩子们有正事做,帮大人下地干活。
上午我一般指定三名六年级学生做小先生,教学前班到二年级的学生,我对付三、四年级学生的教学任务。就我一个人,师资力量严重不足,不提拔几个学生忙不过来。下午两个小时,我全力以赴教五、六年级。
晨会解散后,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跑向各自的位置。我将三、四年级的学生带到后面,三年级学生在后黑板上算题,四年级学生在右黑板上默写。我拿着一把一码长的大戒尺,在两块黑板间来回走动。
跟姨姥闹了点矛盾,我的情绪非常低落。那晚贝荣纳归来,我走进姨姥的卧室里向她道晚安。姨姥双目紧闭假装睡觉,根本没理我。天亮后我去厨房找吃的,她丢了一句,“早餐准备好了,你能吃就吃,不能吃去你昨晚的老地方,那儿的好!”就忙着做她的好梦去了,头也没抬、脸也没转。
早餐是两个鸡蛋、燕麦面包、熏肉,外加一块薄饼。我边吃边瞅着院子出神,一地螃蟹草被白露打湿,摇摇摆摆。我心神不宁,好几次回头四处张望,可房子里静悄悄的,不见姨姥的影子。吃完早餐,我在姨姥兑好的肥皂水里洗了杯盘,又主动跑过去跟她搭讪。这回姨姥变了招数,不装睡觉而是起床了,围着床沿绕来绕去,就是不跟我说话。其实我很清楚,她两个小时以前就收拾停当了。9点差一刻我上学校,她一颠一颠地去了花园。
心情不好,有个学生偏偏往我的枪口上撞。一道简单的乘法题,掰了半天指头,愣是算不出来。我举起戒尺,对准他的屁股抽了一下。小家伙猛地转过身来,瞅我的眼神凶巴巴的。这超出了我能忍耐的极限。
“把手举起来!”我呵斥道。他乖乖地抬起了右手,半截粉笔头还搁在向上翻起的掌心里。“粉笔还要用,给我放好!”他将粉笔转移到左手里,伸出右手接受处罚。我毫不犹豫地举起戒尺,啪一下抽在他的掌心里。“要心算,不准扳手指头!”我呵斥道。“是,先生。好的,魏金斯先生。”他扭头对着黑板,盯着那道题看了足有半分钟,然后抹了一把眼睛,这才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数字。当然,又是个错误答案。“你浪费的粉笔,都够做5道这样的题了!”我指责道,“你也不想想,这粉笔来得容易吗?用完了我去哪里找?”他苦着一张小脸,一言不发。“你说!”我吼道。“我也不知道,魏金斯先生。”他呆呆地盯着黑板,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一把夺过粉笔,纠正完他写的答案后把粉笔转交给下一个学生,随后气呼呼地走开了。
侧墙上那面黑板前,一个穿灰上衣、黑裙子、头上扎着五六根小辫子的女生,趿拉着一双脏污不堪的棕色拖鞋,不登对的棕色袜子露在外面,写一句只有6个字的句子,字迹从上边框一直拖到了下边框。
“你干吗竖着写字?”我冷冷地问道。我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可怜的丫头倏地转过身来,望着我不住地向后退缩着。看那样子,她是恨不得一下子挤到黑板里去。“这个……这个……这个……”她吞吞吐吐地说,还用粉笔头不停地点着黑板,“那个……那个……是单句,魏金斯先生。”“你这能叫单句吗?”我嘲讽道,“你这叫斜句!单句一般是横着写的!”
我伸出一只手要她交出粉笔,小姑娘吓蒙了,就是紧紧地攥住不放。我一筹莫展,只好使用暴力手段硬夺了过来,然后在黑板上画出三条横线。
“这个叫直线。”我冷哼了一声,“跟你写的字一样吗?”她头点得鸡啄米似的,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过我的脸。我擦掉了刚才画上去的线,一并擦去了小女孩留下的那行歪歪斜斜的字迹。
“你给我写6个单句,一行都不能斜!”我将粉笔交到她手里,下了一道命令,“这节课结束前,你一定要完成任务!其他同学,坐好!”
我把小女孩丢到一边,这一天的教学思路全打乱了。我走到门口,回头瞟了一眼其他班级的学生。他们很识相,知道我气不顺,都乖乖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走进大院,用戒尺抽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用的力道足够大,一股火辣辣的感觉在我的周身蔓延开来。晨风拂过我的面颊,清爽宜人。我在教堂的大院里伫立一会儿,又百无聊赖地来到大路上。村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姨姥家门前我那辆灰色的福特,还有村边排水沟旁边的一辆汽车外,别无他物。老旧的房屋、灰暗的青瓦、散乱的炊烟,处处凄凉,举目萧索。自谓一名村里的教书匠,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到岌岌可危的老者,这里没有我不熟的人。谁待在家里、谁外出干活,连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我都了如指掌。刚才被我打过屁股的那个男孩,父母长兄还有姐姐正在田间劳动,奶奶这会儿正在准备午饭。在我面前吓得张口结舌的那个女孩家的烟囱里,正冒出缕缕青烟。她来自一个人丁兴旺的家庭,她姐姐怀孕后,书不能念了,还整天腆着大肚子下地干活。她有个傻哥哥,老爹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老暴君家里使惯了性子,看谁不顺眼就是一顿夹枪带棒。她姐姐身怀六甲,大棒子还照挨不误。可她那个傻哥哥日子过得蛮舒坦,老暴君平时对傻儿子关怀备至,再气愤也不舍得拍一下。飘忽不定的炊烟、半隐半现的屋顶,在我的眼里无一不是生活,处处都有故事。
我一直走到后院,使用男生厕所方便了一下,这才慢悠悠地踱回教室。不过这次我走的不是老路,而是就近钻进了后门。绝大多数学生很长记性,只顾埋头做看书状。有个一年级的学生不长记性,早忘了我刚才雷霆震怒的样子,或者干脆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玩主,就这一会儿工夫,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虫子放在衣袖上,正玩得热火朝天。我站在后门处一声不吭,仔细观察了小家伙半天。小虫子溜下他的毛衣袖口,在他的手背上弯来绕去地练一阵子跑步,擦着边后小家伙便用另一只手捉回肘弯处的大本营,再津津有味地欣赏这一番臂掌间的马拉松长跑。
我给这个班的小先生爱琳·科尔使了个眼色,让她别惊动小家伙。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身后,照准他皮球一样的光头就是一戒尺。一声脆响在教堂里回荡起来,小家伙双手捂住鼓起老大一个疙瘩的青头,受惊的兔子一般胡蹦乱跳。我刚才的威仪大家都领教过了,所以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小家伙的邻桌看着眼前滑稽的一幕,颤着声笑了起来。小家伙吃痛不起,抽噎起来。
“先把你那宝贝虫子扔到外面去,再回来上课!”我吼道。
小家伙胳膊伸得老长,架着那只红色小甲虫向门外走去,一路上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
“这是玩虫子的时间吗?”我余怒未息,面向全体学生训起话来,“我到这里来,到底是教大家学知识的,还是看你们玩虫子的?”
小男孩完成了任务,返回教室坐了下来。他的手还捂在脑壳上,哭声也没有停下来。
“其他学生也坐下!”我命令道。
大家谁也不说话,都赔着万分的小心、动作很轻很麻利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你们知道贝荣纳发生的事吗?”我回到讲桌的后面,慷慨陈词,“一个几年前还跟你们一样坐在这里念书的人,现在的处境怎样,你们听说了吗?好,我这就告诉你们:他就要被处死了!他们要把他捆到一把电椅上,在头、手腕、腿各处接上电线,然后一直通电,直到他断气为止。”我扫视了大家一眼。教室里静悄悄的,有的学生怔怔地望着我,有的学生头埋得低低的,但他们一个个听得非常专心。他们知道杰弗逊要受电椅刑,可不清楚具体怎么操作的。这些细节没人给他们讲,他们周围的大人也无从知晓。看得出来,我说的话给他们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强烈的震撼,但我并没有就此打住,“在他赴死之前,他的教母求我做的事,你们知道吗?辩护律师说他是‘猪’,教母要我把他变成一个人。我现在做的就是这项工作,要让你们成为有担当、有气概的人。看看你们,上课时间正事不做,就知道玩小虫子,数学不会计算,句子写不齐整!这样下去行不行,啊?你们说!”
谁也没说一句话。绝大多数学生目光游移,不敢正视我的眼睛。那个被我批评过的女生低下了头,哭了起来。“伊丝黛尔,别哭了,否则到外面去!”我警告那名女生。她摇了摇头,既没看我一眼,身子也没有挪动。“我没事,魏金斯先生。您说的那个人不是外人,他是我表哥。”我知道他们的关系,但我没有为说过的话向她道歉,更没有被她的眼泪打动。“不能哭,要哭出去哭!”我重复了一遍。她擦了擦眼睛,不过始终没有抬头。“好,我们接着学习。”我转移了话题,“大家最好用点心,下午我要考试。”
下午2点整,我正忙着为五年级学生上课,有人敲响了教室的大门。我让就近的学生去开门。一名男生出去转了一圈,又一个人走进了教室。他说刚才敲门的是法瑞尔·贾洛先生,就是请不进来。我安排学生自习,走出教室大门一探究竟。法瑞尔·贾洛先生50多岁,身形瘦小、肤色微褐,头戴一顶大毡帽,身穿咔叽布工装、劳动鞋。他是亨利·皮乔特家的园丁兼全天候听差,主人家的工具他修,全村的木匠活也归他干。他制作的板凳、椅子,他整修过的楼梯,谁也不知道有多少。
看我走近,他礼貌地摘下了帽子。他是我姨姥的老熟人,他跟我们家人过从甚密的时候,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上了大学后,他对我的态度也变了,在我面前总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我走下教堂的台阶,迎了上去。“教授!”“法瑞尔先生!”“亨利·皮乔特先生请您下午5点钟过去一趟。”“商量杰弗逊的事吗?”“他没说为什么请您,只让我给您传个话。”“谢谢您,法瑞尔先生。”“乐意效劳,教授!”他唯唯诺诺地说。法瑞尔先生办完正事,戴好帽子准备走人。看他的眼色,他对亨利·皮乔特找我的目的心知肚明,不过因为亨利·皮乔特没有特别交代,他不好走漏消息。一大把年纪的人,无须耳提面命,他也知道说话做事的分寸。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头一低,转过身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