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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

  万米高空,一架波音飞机平稳穿行于云海中。

  苏千朵与姚澜共同乘坐这次航班,前往某城参加同一个活动。机舱内光线幽暗,旅客们有的昏昏欲睡,有的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报纸或杂志。突然,一阵剧烈颠簸,广播里传来机长的通知:“有强气流经过,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离开座位,不要乱动,也不要惊慌。”

  这时忽然一阵邪风吹来,将飞机应急舱门吹得剧烈晃动。姚澜恰好坐在应急舱门旁边,苏千朵则坐于后排。姚澜看着摇摇欲坠的应急舱门,因恐惧而茫然失措,向苏千朵呼救道:“姐姐,救我!”

  苏千朵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从容不迫地走向姚澜,在她跟前停下了脚步。

  “姐姐,救我!”姚澜向苏千朵伸出了一只手。

  “好!”苏千朵微微一笑,弯下腰,啪的一声,打开了姚澜系在身上的安全带锁扣。

  此时,飞机应急舱门已被邪风吹落,姚澜身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

  姚澜大惊失色,求生的本能让她试图抓住苏千朵的手,苏千朵却轻轻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瞬间,姚澜的身体就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到了机舱之外。

  “姐姐,你怎么可以这样待我?”姚澜发出绝望的哭喊。

  “这不正是你待我的方式吗?”苏千朵微笑着反诘。

  万米高空,姚澜纤弱的身体如一片树叶,在空中挣扎着飘落。

  苏千朵望着昔日的小伙伴越飘越远,像一个小黑点一样消失在茫茫云海,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她知道,美好的童年岁月,往昔的温暖友情,在这一刻,皆已终结。

  流泪的时候,苏千朵体验着来自心脏的疼痛,一颗心仿佛被扎了一个洞,汩汩地出血。她拼命扭动了一下身体,从混沌中睁开双眼。

  许久,她在幽暗中望到熟悉的天花板和旁侧的花布窗帘,这才舒了一口气——刚刚只是一场噩梦。清醒后的苏千朵,发现全身都已被虚汗湿透。她把手心贴于左胸,安抚着受惊的心脏。虽然只是一个梦,梦中的一切在现实中操作的可能性也是零,可这个梦究竟预示着什么?苏千朵躺着,郁闷地想——

  那个女孩子,是自己小时候最亲密的伙伴,可在梦中,被她给杀掉了。

  她把我毁了,我也把她毁了,就两清了?

  “我真的恨一个人会恨到想杀死她的程度?”

  苏千朵浑身一哆嗦,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不。坏人的命贱,我的命不贱。跟一个坏人换命,值吗?把自己降低到一个坏人的标准?太愚蠢了。

  苏千朵将姚澜的电话、微信、QQ等所有一切联系方式,彻底拉黑、删除了。从此之后,此人也从自己的人生中被彻底删除。她将自己关在家里,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发呆。

  陈丽陶一天到晚为女儿揪着心。

  “她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冲击,需要时间来平复心情。”苏老师说。

  “我们俩都不是在事业上争强好胜的人,她怎么这么要强?小时候也看不出来她会这样,这是谁的基因在起作用呢?”陈丽陶问。

  “这叫基因变异。”苏老师说。

  每次家里遇到风波,最能稳住神儿的就是苏老师。他头脑冷静,不像陈丽陶——要么茫然失措,要么无助哭号,要么就是怨天尤人。苏老师现在还是正常到学校上班,兢兢业业为学生讲好每一堂课是他的本分。他的薪资尽管微薄,却是这个家庭经济来源的稳定基础。

  陈丽陶将自家小店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也不盯盘炒股了,每天哪儿也不去,只在家照顾女儿。她虽然心如刀割,但谨记苏老师的嘱托,守在家里,寸步不离,而且努力克制负面情绪,不唠叨、不埋怨,以免给女儿雪上加霜。她担心女儿会出什么意外,所以每次送吃的喝的到女儿房间,她都注意观察女儿的脸色。但女儿每每面色平静,让陈丽陶几乎看不出她内心的波澜。

  出事以来,她没有看到女儿掉过一滴眼泪,这让她觉得反常。

  “想哭就哭出来,你别憋着,会憋坏身体的。”陈丽陶心疼女儿,想劝她发泄一下。

  “为什么哭呢?”苏千朵说,“我在这儿哭,折腾自己,折腾爸妈,那就是继续伤害自己。”

  “你真这么想?”陈丽陶悄悄松了口气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不会因为别人犯错就摧残自己。焦虑、懊恼、践踏自个儿,浪费宝贵的时间,损伤自己的身体,我有这么愚蠢吗?”苏千朵叫陈丽陶不必杞人忧天。

  陈丽陶的眼泪唰唰地掉下来,只有她知道,女儿脸上那份故意表现出来的平静其实有多么言不由衷。

  那个十二岁时在少林武校与她成为了患难之交的少林师姐李香铭也赶了过来看望苏千朵。李香铭最初从网上得知苏千朵打人的事情,来过几次电话,但每次都听千朵很平静地说“没事,不用担心”。而这次她打来的电话,是陈丽陶接的。李香铭听到陈丽陶哭了,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千朵描述的那样简单,于是第一时间出现在了苏家。

  李香铭属于那种特别会投胎的人,父母在济南的生意做得很大。父亲做房地产生意,母亲做珠宝行业,她是典型的富二代。高中时她被父母送到国外念书,读大学时又被父母要求学习工商管理专业。她父母的愿景很明确,就是希望她将来继承家族企业。但她对父母的安排毫无兴趣,念完大学回国后,既不愿跟父亲做房地产,也无兴趣跟母亲做珠宝生意,而是一意孤行地考进JE航空公司做了一名空乘。然后她用了八年时间,由一名普通空姐一路上行,穿越枪林弹雨,终于成为JE空乘队伍中的一名高级管理人员。两年前,她由济南集团总部调往青城分公司,手底下管理着两千多名空乘人员。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手下两千多个女人却被她管理得服服帖帖。李香铭特别热爱这份工作,她不为钱,纯属为了个人喜好。可以说,在苏千朵认识的所有人里,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可以不为挣钱而工作的人,那就一定是李香铭。她太了解她了,李香铭不仅拥有父母为她积累的、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嫁得也特别惊艳。她是去年结的婚,老公叫郑润祥,是一名经济学家,在一家上市公司当董事长。郑润祥现年38岁,是标准的精英阶层,年薪近八位数,职务消费一千万以内自己说了算,超出一千万的部分需向董事会申请。郑润祥在一次乘机时结识李香铭,他对李香铭一见钟情,狂追半年,终于如愿抱得美人归。婚后第二年,他们生了个女儿,他希望她辞职在家专心相夫教子,却被她一口回绝——做全职太太不是她的理想。她不仅喜欢这份工作,业余时间还爱上了写作,精力充沛地写了些心情随笔与管理女人的心得,甚至还自费出版了一部随笔集。

  自从十二岁那年在武校相遇且相知,苏千朵与李香铭之间的友谊至今已长达十八年之久。两人最初通过电子邮件保持联系,后来是电话、短信,如今则是通过微信。不管身在哪里,环境与生活如何翻天覆地地变化,她们之间那份两小无猜的情谊不仅不曾变过,反而越发真挚醇厚。如今两人同处一城,也仿佛是老天爷的有意安排。但这两年距离近了,却由于彼此的工作忙碌,她们也并不经常见面。李香铭热爱交际,兴趣广泛,而苏千朵恰恰相反,好友无多。并不是她个性怪僻,主要原因是社交占用的时间成本太高,且大部分都是毫无意义的生命浪费,而她择友又特别挑剔,走不进内心的、不能交流思想的人,几乎不会成为她的朋友。泛泛之交,她不需要;假朋友,她不需要;虚与委蛇的朋友,她也不需要。在她三十年的人生里,能够被她认可并视为朋友的人,寥寥无几。

  李香铭对她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她拉着苏千朵这个师妹出去吃饭、说话、散心,两个人一开口就能回到在少林习武时相依的时光,根本不用担心彼此说的话是否安全妥帖。李香铭把师妹带到一家五星级酒店,这家酒店的佛跳墙,据说是全城品质最高、手艺最好的。苏千朵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着食物,但吃的是什么,是什么味道的,却似味蕾麻木了一般没有知觉。

  “别人能把你拉下马来实在太正常了。你对人毫无防范之心,又优秀得令人发狂,叫人家怎么能不算计你?”李香铭说,“这种事在我们空乘队伍里太常见了,我在女人堆里拼了八年,什么妖怪、什么宫心计都见识过。不过像姚澜这样的,还真不多见。就她这种不讲规则的人,在我们那种地方活不下去的,早就被‘乱箭’射死了!”

  苏千朵听着,表情沉沉,一言不发。

  “去年我就提醒过你,姚澜这个人靠不住,你要和她保持距离,可你不信。”李香铭说。

  原来苏千朵去年有一次与李香铭吃饭时是带着姚澜一起去的,所以李香铭与姚澜有过一面之缘。李香铭天天在空姐堆里混,练就了一双如同扫描仪般的火眼金睛,任何女人在她眼前一过都会被照出原形——即使不是百分百精准,也通常八九不离十。去年的一顿饭之间,李香铭发现姚澜穿着满身的假名牌,手拿着冒牌名包,说话时眼神飘忽,神思游离,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与“蜜果”苏千朵完全不属于同一类人。不论思想境界、学识修养,还是为人态度,她们完全是两个层次、两个世界的人。她感觉姚澜更像个穿着画皮的小魔女,绝不是苏千朵描述的那种单纯善良、听话懂事的小仙女。就算她小时候曾经是个小仙女,但她长大后在国外的几年经历过什么,谁也不知道。要知道经历与环境对一个人的改变,那是无坚不摧、非常可怕的。当时李香铭就想提醒“蜜果”,但考虑到姚澜与她是发小,自己与“蜜果”关系再好,也不宜在这上面说太多——那会有挑拨朋友关系的嫌疑。也是考虑到自己或许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她觉得“蜜果”既然能轻松地把博士学位攻下来,能漂亮地完成一个又一个建筑项目,她的智慧也是不容置疑的。

  如今会发生这样的事,连李香铭也感到震惊。当时李香铭只觉得姚澜不会是可靠的朋友,但没判断出,她能干出这种陷害发小的事。她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啊,她竟能下得去手!

  “她太了解你了,你却一点也不了解她。”李香铭说,“她的精神与人格低到负值,是造谣者、陷害者、背叛者、出卖者、告密者,是多角度、多方位的小人。”

  苏千朵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但她没有哭出声。

  “这种贱人让我碰上,我会直接弄死她。空乘队那些爱撒谎的害人精,见着我,腿都直哆嗦。为什么这些坏人怕我?因为我谁也不求,无欲则刚,也了解坏人们的套路,一旦查到实据,绝不手软。”李香铭说,“但你不一样,你不会这一套,我也不希望你学会这些。我还是更喜欢作为苏博士的你,希望你一直是干净而纯粹的苏博士。”

  “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恨我到这个地步?到底为什么?难道她背后有人指使?”委屈、愤怒与痛苦等各种负面情绪,如同野蛮生长的藤蔓,缠绕着苏千朵的五脏六腑,裹得她有些透不过气。若非强大的意志支撑,她怕是早已气绝身亡。她不在乎丢了一个职位,因为本来也并没有把它看得重于泰山。她痛心的是伤害与背叛,痛心的是偏偏是姚澜来伤害她。为什么她要这样?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但现实的结果有时却最是讽刺。苏千朵从小一直觉得,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里,姚澜是和自己最亲近的。到如今才发现,最不了解姚澜的就是自己。

  “有人指使也好,没人指使也罢,事情已经发生,你也已经从单位辞职了,再去纠缠没有意义。”李香铭说,“你现在要做的只是战胜脆弱,战胜自己,赶紧走出来,不要再在这种负能量里纠缠。和小人缠斗,你不是对手。再说把时间和精力用在这上面,对你来说也是得不偿失。丢垃圾一样丢掉这个人吧,就此与她天涯陌路,你不需要回头。”

  “丢掉垃圾不会痛苦,可我现在很痛苦。”苏千朵接过李香铭递来的纸巾,擦着眼泪。

  “贱人属于复杂的、不可捉摸的、变异的朋友品种,是人际关系中的肿瘤,痛也要割掉呀。”

  “我总觉得她一个人干不出这种事来。”

  “不用猜测了,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敌人?一个平庸的人,是不会有敌人的,但我们谁都不喜欢平庸。”李香铭说,“一个卓越者,总是会被人关注的,而关注的人通常有两种,一种是拥戴、赞美你的,一种是嫉妒痛恨、诅咒你的。前者是朋友,后者是敌人。卓越者的人生,每一个阶段都少不了敌人。这是必然的,也是注定的。”

  “敌人也有两种,一种值得佩服,一种令人鄙视。我怎么就遇到了这种下三烂的敌人呢?”

  “正大光明地敌对,她赢不了你呀!而事实证明,下三烂的手段却是有效的。”李香铭说,“我帮你分析过了,既然已经离职,那个圈子里的敌人,已经不值得你再耗费精神,贱人就更不值得了!如果是被人做了局,那她早晚会被拿她当棋子的人干掉,然后抛弃——因为她不是一个值得与之做战友和朋友的人。对你来说,对付敌人最有效的办法,有两个:第一,抛弃敌人,不理会,让对方没有存在感,这是最强大的藐视。第二,让自己更加优秀,活得更闪闪发光,将对方狠狠地、远远地甩在身后,叫她永远够不着——这才是让敌人最愤怒、最痛苦的事。”

  李香铭陪了苏千朵一整天,然后,她要带千朵去她家的别墅里住一阵子,想让她换换心情。但苏千朵一口谢绝了。其一,她不愿给人添麻烦,哪怕是最要好的朋友——尤其是她知道,香铭也很忙,香铭有她自己的生活与工作,自己落难并不是打扰他人生活或无端给人添乱的理由。真正的好友,不只要彼此懂得,更要相互疼惜与体恤。其二,苏千朵还要赶项目。设计院尚未完稿的项目,即使已经离职,她也不能让其烂尾。之后的一段时间,苏千朵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是她有生以来最糟糕的状态,而李香铭每天只要腾出一点时间,就会发来微信信息来关切她的心情状态,从心理和精神上,给她安慰与支持。

  二

  因要归还设计院发放的部分房补,苏千朵前不久订的新车只能退了。退车费了点周折,她找了熟人跟车行老板说情,搭了顿饭钱,才要回定金。

  这天早晨起来后,苏千朵查看了电子邮件。她三天前发出了一封求职信,对方是一家专业水准与业绩位于业内前列的建筑设计公司,有一位大名鼎鼎的CEO。去年在一次建筑界的酒会上她遇见过这位CEO,他不仅特意向苏千朵敬酒,表示欣赏她的作品,仰慕她的才华,还明确表示,只要她愿意,他公司的大门,随时向她敞开。苏千朵当时只把这份邀请当成玩笑话听听,并未放在心上。没想到后来对方竟发来邮件,以公司特别需要她这样的人才为由,许以重金,盼她加盟。彼时,苏千朵并无意离开设计院,所以婉言谢绝。而此时,苏千朵的电子邮箱里,CEO的回复已静静到来——

  “尊敬的苏博士,收到您的来函,非常荣幸!遗憾的是,我们公司的这一职位,暂无空缺,感谢您的关注。”

  落款为,你永远的朋友×××。

  苏千朵默默关掉了邮箱。

  陈丽陶看女儿的脸色不好,苏千朵看母亲的脸色更不好。

  自从女儿的年龄迈入三十大关,陈丽陶就已不再为女儿的博士头衔而骄傲,而是时时为她的终身大事操心与忧虑。尽管她清楚,在这件事已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地一直唠叨,直到魏峥出现。然而最近,也就是苏千朵出事以来,魏峥也诡异地消失了。陈丽陶既听不到他的消息,也不见他邀女儿约会,便有点沉不住气,又开始忧虑了。在陈丽陶眼里,女儿的事业出了岔子已经很倒霉,感情不能再出问题。未来的婚姻是比升职重要多少倍的大事情啊!

  平时,如果她不问,女儿几乎不会主动向她汇报恋情进展,一切全要靠她自己观察。但自从女儿出事,她就没见魏峥露过面。他这是什么态度?是对女儿有什么看法吗?陈丽陶非常想知道。不过作为未来丈母娘,她磨不开面子去问魏峥,毕竟关系还没亲密到那个程度。可她又憋不住心事,所以就只好问女儿了。

  而苏千朵说,魏峥最近很忙,在宁波做一项海洋方面的实验,已经“闭关”了。

  一听“闭关”二字,陈丽陶就烦心,就没来由地恼火。女儿也是这样,这些年来,写论文“闭关”,为项目“闭关”……闭关是出家人的事,他们这些普通人,动不动就“闭关”,难不成都不是正常人?都不过正常人的生活?反正只要他们开始“闭关”,基本就一律谢绝社交活动。朋友暂时不交往也就罢了,他们连恋爱也不正常谈了?真是让人难以接受!

  如果不是陈丽陶问起,苏千朵似乎已经忘了地球上还有魏峥的存在。他最近一直在宁波做实验,她遭遇噩梦时,他不在身边。她经历炼狱般的心灵折磨时,也不曾和他诉苦。她觉得没必要——他很忙,一心扑在科研上,没有多余的精力与时间去承担他人的痛苦。她把痛苦倒给他,他未必能帮忙止痛不说,反而很可能把痛苦变成两份,苦上加苦。

  再说他也挺不容易的,日夜泡在实验室,一日三餐是怎么吃的谁也不知道。除了他亲妈关心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关心他的这些事。苏千朵连自己都管不过来,根本无暇他顾。偶尔他也会发来一个信息,向她解释忙碌的原因:“我在忙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关系到未来的前程。”他也常说抱歉,而她叫他根本不用说抱歉,她特别能理解。对男人来说,事业如天,前程如命,而且她的工作忙起来也根本想不起他,她检讨自己,作为女友也是极不称职的,所以也没有责怪过他——两人刚好互不相欠。前阵子发生在她身上的变故,不知他是压根不知,还是故意不提,因为双方都很忙,自从上次吃过那顿不愉快的晚饭,就没再见过面。这让她忽然意识到,他在她心中地位之低和她在他心中地位之低,都令人惊讶。这是正常的恋爱状态吗?她得出的结论是:博士与博士似乎是不太适合恋爱。他们更专注于自己的事业,更珍视自己研究的课题与项目而往往忽略了对方,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照料对方。

  当然,不能以偏概全。但至少,她和他,不合适。

  而这一切,陈丽陶并不明白,也不会理解。她看到的只是魏峥是个博士,长得很帅,家庭条件也不错,跟女儿很般配。苏千朵觉得这个问题三言两语难以厘清,也懒得在这个问题上和母亲纠缠,便把自己关进房间,一头扎在了电脑前。在痛苦的煎熬中,她夜以继日地埋头伏案,艰难地攻坚项目。

  她离开设计院时,这个项目正在进行。领导担心她甩手不干项目会烂尾,因为她独一无二的设计风格是部门从十几个方案中专门选定的,也是无人可以替代的。在她递交辞呈时,他们还特地找了一个与她设计风格接近的人试图接替她的工作,以防患于未然。没料到,苏千朵并没有丢下项目,还特意找了相关领导将事情摆到了明面上——即便她辞职,仍然会加班加点地按期完成这个项目,直到被认可才会真正脱手。对自己的作品负责,对曾经工作过的岗位负责,这是她的做事风格,也是她的做人原则。

  按陈丽陶的意思,房补都退了,都不领他们的工资,不靠他们吃饭了,还管这项目干什么!但苏老师说:“你不了解你女儿吗?她要干什么你阻止得了吗?再说,做事有始有终是个好品质,真弄个烂尾的项目给人家扔下了,她在我这儿都说不过去。”

  陈丽陶解释说,她并不是阻止女儿做项目。但在她看来,现如今为项目负责不是对女儿最重要的事,谈个好对象,让她把自己嫁出去才是正途。苏千朵回答母亲说:“恋爱与婚姻都要看缘分,为了把自己嫁出去而随便找个男人结婚,那不是爱情,也不是婚姻,那是配种。”苏老师赶紧从中调和,同时也劝老伴——恋爱也好,婚姻也罢,包括她现在做的项目,她做什么事都不能违背自己的内心,不然她会难受。人生很短,你希望女儿难受地活着吗?你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希望女儿开心吗?一家人就不要制造内部矛盾了,内耗是最伤人的。

  陈丽陶无言以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每天看着女儿关在家里不出门,她心里堵得慌。

  自打不上班了,单从外形看苏千朵,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以前上班时,她每天穿着高跟鞋,搭配时尚的服装,面带得体的笑容,拥有从容的仪态,走到哪儿都是优雅的、有范儿的建筑设计师。可在家的这段时间,她脱掉了时尚的衣服与高跟鞋,换上了普通的家居服,一天到晚披头散发地趴在电脑前,恨不能整个人钻进电脑里。她的光彩全都褪掉了,哪里还像什么女神?

  尤其是,以前她的一双美目顾盼有神,满脸都是明媚之色。现在呢,她的眼神中,全是压力与焦虑。

  这天的早饭桌上,陈丽陶又一次忍无可忍,把积压许久的烦恼与忧虑变成一句话:“以前人家都说你知性优雅,如今知性优雅都到哪儿去了?我怎么连一点影子都看不到?你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吗?”

  “我不知道。”苏千朵此刻蓬头乱发的,一手拿筷子,一手拿着设计稿,边吃边看。

  陈丽陶说:“这充分说明了环境和平台的重要性。以前在单位,你就是优雅知性的女博士,回到家,一秒就变成自暴自弃的邋遢鬼。”

  “精准。”苏千朵头也不抬,“我邋遢我爸喜欢,怎么了?”

  “没错,我觉得挺好的,人不可能每天都让自己紧绷绷的,适当放松一下也没什么不好。”苏老师赶紧圆场。

  陈丽陶气道:“这都是你惯的!她学历再高,有什么用?女人,干什么都不如嫁个好丈夫。自己有个人疼,也省得父母都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她操心。”

  苏千朵回她一句:“我想嫁个好丈夫,也得有资本啊!不然人家那么好,凭什么娶我?”

  苏老师递了个眼神给老伴,陈丽陶只好摁住气头,不敢往下再说。因为她说什么都是徒劳——讲道理,常常三下五除二,自己先败了个落花流水。吵架,女儿根本不屑理会她。

  苏千朵特别讨厌工作时有人在旁边毫无章法地瞎唠叨,因为会影响自己的效率。可陈丽陶偏偏就是比较琐碎的人,两代人住在一起,以前她朝九晚五地上班,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家就直接休息,和父母见面的时间很短。如今他们一天到晚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上牙磕下牙,导致矛盾频发。苏千朵为了不再让母亲烦心,在陈丽陶的小店重新开门,家里的一切回归原有轨道后,她到外面租了房子,从父母家搬了出去。

  两年前她交钱购买的新房,由于各种因素,开发商一再拖延交房时间。业主群里每天都有维权的声音,吵得不可开交。苏千朵没有在业主群里说过一句话,看着乱七八糟的信息又烦,索性退出了微信群。

  陈丽陶曾反复阻拦女儿出去租房,但拦不住。苏千朵心意已决,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当她将几箱衣服及杂物用纸箱搬走后,陈丽陶坐在家里,号啕大哭了一场。但人家当娘的是嫁女儿时哭,她这算什么?

  三

  周冰在小区里遇到过陈丽陶几次,本想过去打个招呼,但每次陈丽陶都把脸一扭,掉头就走,装作没看见她。这让周冰感到尴尬,也很难过。她想,自己与陈丽陶做同事二十几年,同住一个小区也二十几年,两个孩子自幼一起上学,两家人交好又是二十几年。他们曾经楼上楼下地住着,自己一个人带着老人与孩子生活,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琐碎不便,都是苏家对自己点点滴滴地帮助。而自己也是知礼数的人,每次苏家帮了自己的忙,她都会及时买些小礼品上门致谢。逢年过节,她与母亲从老家带回土特产时,每次都不忘挑出品相好的送到苏家。应该说,这些年来,他们两家人一直保持着友好往来的情谊,直到两个孩子之间突然发生变故。

  孩子之间的争端,其实让周冰也措手不及。当时姚澜挨了苏千朵一拳,击在脑袋上,诊断结果是轻微脑震荡,各种检查花了医疗费7000元。苏家接受了派出所的调解,通过设计院办公人员支付了这笔钱。当时姚澜在家里躺了三天,苏千朵不仅态度强硬地拒绝道歉,苏家也无一人登门探望。当时周冰也觉得心寒,也很生气。

  在她的逼问之下,姚澜无奈坦白了实情并汇报了自己与牛山山偷偷恋爱的全过程。在周冰知道苏千朵打女儿的原因后,她痛心疾首——别说别人,就连自己也想打她。她骂女儿道:“你疯了吗?不管苏千朵与周恺是怎样的关系,你都不该做那样的事!你们是二十几年的朋友啊!你也该顾念我们两家人二十几年的情分呀!你说苏千朵抢夺你的创作成果,这是真的吗?如果不是真的,你为什么要编造?如果是真的,你却拿不出证据,结果院里调查的结论是‘查无实据,不予确认’,这种行为不是直接把自己推入小丑的境地吗?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姚澜嗫嚅着,一会儿说自己举报的情况是真的,是院里的调查有失公允;一会儿又说是自己一念之差,一时糊涂才会说谎。

  周冰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拿头撞墙!究竟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养出这样的奇葩怪胎?但她又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已经如此,覆水难收。姚澜是自己生养,又一手调教出来的女儿,自己能拿她怎么样?这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毁灭之路》里的一句台词:“儿子天生就是为老子添麻烦的。”她这个女儿,又何尝不是这样!周冰是有苦难言。她今年刚刚五十出头,个性要强,虽出身平度农村,但十八岁高考后脱离了农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青城大型国有企业,与陈丽陶一起工作。通过二十多年的不懈奋斗,在没有任何人脉资源与背景也没有老公可依靠的情况下,她孤军奋战,一路拼杀,奋斗到了企业财务部的副主管位置,按国家级别,属副处级。她清楚,对她这种没有任何靠山的人来说,她走到这里,又这把年纪了,职业生涯无疑已经登顶。而副处级别,在这个城市里,也就比苦苦挣扎的底层稍强一点,事实上她仍然像一只蝼蚁一样,距她最初设定的精英标准,还有相当的差距。不过,从草根阶层走到今天,她已经竭尽全力,甚至筋疲力尽了。即使这样,到现在为止,她仍然没有停止过努力。她的仕途发展是没有上升空间了,但赚钱是她的另一个目标。在不影响正常工作的情况下,周冰一年四季做兼职。作为一名单身母亲,为了女儿,为了自己这个家,她已倾尽所有。

  这场孩子之间的风波过去之后,周冰冷静了下来,她设身处地地替苏家想想,自己也觉得是姚澜有错在先。就算苏千朵真的存在作弊行为,破坏了竞聘的公正性,以姚澜的立场也不应该揭发举报,尤其是,姚澜不该诬陷苏千朵抢夺她的创作成果。这件事情直接把苏千朵的情绪引向爆点,也因此她才会出手打人。那7000元的医疗补偿费,像一个结,横在周冰心里,纠结得让人抑郁。她痛心的不只是两个孩子之间友谊的终结,还有两个家庭的关系,也由此毁于一旦。

  周冰很想把这笔钱送回去,几次联系陈丽陶,想过去坐坐,陈丽陶却都冷淡回绝,说没时间。周冰知道,这件事情导致苏千朵从设计院离职,再去哪儿上班还是个未知数呢。当然,她一个博士不愁找不到工作,但人家原本好端端的工作被毁了,陈丽陶心里有气,可以理解。周冰锲而不舍,再次拉下脸面发信息给陈丽陶道:“陈姐,晚上有空吗?我想来看看你。”

  晚上苏老师在外与棋友下棋,陈丽陶一个人吃了晚饭,一想到女儿失业又失恋,心里就堵得如同塞了一团淤泥。她之所以拒绝与周冰碰面,就是为了和她置气——她要叫周冰也反省反省自己教育出来的究竟是个怎样的怪物!她怎么偏要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下黑手!她怎么下得去手?陈丽陶每次想到这些事,就会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一辈子不再理睬周冰母女。但苏老师却反复劝她不看僧面看佛面,周冰这个人是讲道理的,不能因为姚澜的过错就迁怒于周冰……若非老苏劝解,她真想像清理垃圾一样,把她们母女俩从生活里彻底清除。

  看到周冰再次发来信息,陈丽陶心想:既然她一再要求见面,那就索性见见吧,也好把事情认真仔细地讲清楚。于是她回复:“你过来吧。”

  稍后,周冰敲开了苏家的大门。两位母亲面对面坐下,不免尴尬。主要尴尬的是周冰,她将装着7000元钱的牛皮纸信封放在茶几上,主动开口道:“这钱我们不能收,那件事呢,我也想明白了,姚澜的确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陈丽陶黑着脸,直言道:“她有不对的地方?你的意思是,她还有对的地方?”

  “事情姚澜都和我说了,我相信她不是故意的。你们也是看着姚澜长大的,她不是个坏孩子,而是从小就很乖、很懂事。这四邻八舍,包括你和苏老师,对她都是了解的。她是一念之差,以为自己是在打抱不平……”周冰费力地解释着,尽管她知道女儿有错,可面对陈丽陶时,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是自己教女无方。她只希望通过解释能缓和一下两家人的关系。

  “你到我这儿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我觉得抱歉……”

  “是来道歉是吗?你有道歉的诚意吗?你是来狡辩的吧?姚澜不是坏孩子,是在打抱不平?你的意思是,我家千朵是个坏孩子?她打抱不平为什么要打到我家千朵头上?”陈丽陶在心底憋了许久的气,此时一下子全发泄了出来,“从小千朵领着她上学,带着她出去玩,我在家里炸个茄合她都惦记着送一份给姚澜吃。姚澜在外受了欺负,千朵为护着她,跟人打架把自己打得一脸瘀青。就连长大以后,在姚澜就业的问题上,如果不是千朵热心帮忙,姚澜能进设计院吗?可是姚澜是怎么回报她的?不感恩就罢了,她还恩将仇报啊!她这么做符合做人的道义吗?年纪轻轻,看上去脸蛋白白净净的,她做出来的事怎么就那么坑人呢?她做人怎么能这么恶毒呢?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闺女?年轻人要凭本事吃饭,自己没本事,还不允许人家优秀?她非要走歪门邪道把人家拉下来,这是什么心态呀?害得我们家千朵丢了工作,你女儿终于舒坦啦?痛快啦?”

  这番话如同一团烂泥,在陈丽陶心头堵了很久,她已忍无可忍。如果不是苏老师阻拦,陈丽陶早就找上门去痛骂姚澜了。她一直忍着不去,也是给周冰面子。今天既然她自己找上门来,陈丽陶也就不愿再憋下去。此时此刻,连珠炮似的放完这番话,她顿感连呼吸也畅快了许多。

  “我就是来跟你解释这一点的,姚澜她真不是你说的那样,她怎么可能故意坑人呢?她不是那种人,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那你跟我解释清楚,她为什么好端端地要害千朵?到现在我都百思不解!究竟为什么呀?你能帮你女儿解释一下吗?”陈丽陶口不择言道,“如果你解释不了,那就麻烦转告一下你的宝贝女儿,世事都是有因果轮回的,她做了那样的缺德事,会遭报应的!”

  “陈姐,你这是说什么呢!姚澜虽然有错,可你也不能这么诅咒她吧?”都是当妈的,女儿纵是有万般不好,一听到别人对她恶语相向,周冰还是登时感到万箭穿心,又羞又恼。

  “我从不诅咒人,我只相信,人在做,天在看。”

  “这么说吧,我了解姚澜,她不会无缘无故地向人泼脏水的。她那个性格呀,从小就看不得不公平的事,有句老话说,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千朵真的光明磊落,没有作弊行为,别人就是想揭发她,怕是也没有机会吧?姚澜也不能凭空污蔑她呀?她怎么没污蔑别人呢?为什么偏偏是你女儿?你也要让你女儿反省一下,自己做事是不是存在什么不检点的地方?不然她为什么恼羞成怒,当众打人呢?”

  “什么不检点?你说话注意点!”陈丽陶心里再次被点了一把火,“你跟我说清楚,你有什么凭据说我家千朵不检点?”

  陈丽陶忽然想到当年周冰遭遇婚变,一个人带着女儿艰难度日,苏老师与自己看孤儿寡母生活得可怜,凡能帮到周冰的地方,一直都会伸出援手。姚澜小时候体弱多病,每次她半夜发烧,只要一个电话,苏老师就会第一时间爬上六楼,抱起孩子往医院冲。

  往事历历在目,这让陈丽陶愈加愤怒。她抹了一把鼻涕接着道:“周冰啊,你拍拍胸口想想,你们母女俩的良心让狗给吃了?如果不是你女儿这个害人精刻意陷害,我家千朵何至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自己的闺女没教育好,还有脸来教育我?你这个教育得自己闺女连找工作都要低三下四去求人的失败母亲,有什么脸来教育我这个培养出浙大博士的母亲?”

  一提“浙大”二字,再一提“失败”二字,周冰犹如当胸挨了一拳,就像一下子被点了哑穴。这是她生命中最不能碰触,也是最痛的地方。自己拼尽半生之力想培养女儿进名校,最后却落了空。而苏家,根本没费什么力气,苏千朵都没上过什么培训、培优的补习班就轻松考进了名校,还拿了博士学位。而且,当初苏千朵进设计院,是被请去的,还得了一笔房补,而自己女儿进设计院,却费了一番周折才如愿以偿。

  周冰的心脏一阵阵刺痛,头脑也有片刻晕眩。她不愿承认作为一个母亲的巨大失败,但现实告诉她,她的确是一个不成功的母亲。她再也没办法在苏家坐住了,挺身站了起来,她青着一张脸告辞离去。而她前脚刚出门,陈丽陶马上从屋里追了出来,将那个装钱的信封扔到了她脚边道:“千朵打人,自然要承担责任,该赔你们的钱,你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