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五，竞聘结果出来了。苏千朵以两次笔试和一次面试综合得分第一名的成绩击败其他竞聘者，赢得了职位。这个结果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她对自己的优异成绩并不意外，意外的是，那个欲置她于死地的谣言竟然未起作用。
听到消息后，她登上设计院官网，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定格在公示栏。这次进行人事调整的还有其他几个重要职位，而每一位上榜者，都是凭借强劲的实力过五关斩六将、披荆斩棘的胜出者。她看到，“苏千朵博士”五个字，白纸黑字地名列榜首。她揉揉眼睛，又在手臂上使劲掐了一把，终于确认视神经与感官都处于无比正常的状态。没错，这是设计院人事部发布的，盖过章的正式人事任命公示。
关于设计院的官方网站上曾出现的“评委名单泄露”传言，纪律委员会方面也公开给予了正面回应：院里之所以在正式面试之前有意对评委名单进行保密，主要是为了防止各位评委被别有用心的竞聘者无端骚扰。对于员工论坛里关于“作弊”的传言，院里经过郑重调查，可以确认，第一，院里对几位评委的正直作风与高尚品德，给予敬重与信任；第二，相关竞聘人员不存在任何作弊、违规或其他不当行为；第三，对于一位品德与才能皆得到高度认可的竞聘者，院里严格遵守相关用人原则，遵照组织纪律与程序给予信任与任用；第四，对于某些员工提出的意见，院里表示感谢，欢迎大家继续对院里的各项工作进行监督，指出不足之处，提出更好的意见与建议；第五，希望每一位工作人员，明是非，知善恶，不轻信谣言，不以讹传讹，以肃正风气，坚守底线。
罗菲喜极而泣，她是第一个跑过来向苏千朵表示祝贺的人。
她说：“人在做，天在看，天道酬勤，公道自在人心。”苏千朵有些感动，眼前这个结果告诉她，只要问心无愧，生活自然会给你公平与公正的回报。
不过，眼前这个结果还在公示期，而公示期为期一周——公示榜最下面有一行小字，明示了设计院纪检部门的电话。这其实等于告知每一位设计院的员工，在公示期之内，如有人对结果有异议，可以随时拨打电话提出不同意见。所以，这个结果并非最终结果。
尽管从过往经验来看，通常进入公示期的人事任命都已是相关部门一致认可后板上钉钉的事，但刚刚有过被“匿名举报”的经历，苏千朵知道，自己仍然不能大意，尤其不能表现出得意与骄傲，以免刺伤那些在阴暗角落盯着自己的眼睛。那些蘸着毒液的眼睛，指不定会在什么时候、会从哪种角度射出箭来。
因此，当同事们纷纷向她表示祝贺的时候，她都会说几句谦逊的话便罢了。这既是她为人的修养，也是出于良善的本能，更是一种自我保护。
下班后，罗菲拉苏千朵去了一家餐馆，借着周末，要给她庆贺。本来苏千朵觉得不必着急庆贺，但又觉得，低调是要低调，可也不必太压抑自己。她前几天心里憋屈得很，也想释放一下。
这天罗菲很高兴，苏千朵也很高兴。罗菲往餐馆带了一瓶干红葡萄酒，两人举杯相碰，罗菲开心地道：“我早就知道，这个职位非你莫属。现在我也彻底相信了，你说得对，人人心中都有良知，乌云终究遮不住阳光。”
“人人心中都有良知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王阳明说的。”苏千朵绽放出了笑容。
“我不管什么王阳明、王阳黑的。”罗菲道，“我只知道，你创下了设计院近二十年来同级别职务最年轻的就职纪录，跟着你工作我特别骄傲。你是我的女神，我觉得自己距离梦想又近了一步！”
苏千朵举杯啜饮一口，笑而不语。
她不想谈梦想。梦想这个词，酸。不过这个词现在很流行——“不忘梦想，不忘初心”，“心灵鸡汤”里都爱这么讲。对苏千朵来说，如果一定要谈梦想，那么到眼下这一刻，梦想对她来说仍然是遥不可及的。因为她的梦想是做一个像贝聿铭那样的国际大师级建筑设计师。当然，这只是梦想，眼前这一次竞聘的成功，只不过是她漫长职业历程中的一个小小台阶。在这个平台上，她的工作环境及条件和她可以调用的资源都较之先前更优越一些罢了，至于别的，她觉得暂时也没必要多想。
不过她还是很感恩，很欣慰。因为她能踏上这个台阶，至少是一种证明——不只证明了她的天赋与才能、努力和勤奋，还证明了她使用的方式和方法，是正确的。
从她读博士到参加工作，至今整整五年，一千五百多个白天黑夜，她几乎没有周末与节假日的概念，就连谈恋爱的时间都被压缩到了极限。别人玩网络游戏的时候，她在苦练英语口语；别人在喝酒和唱卡拉OK的时候，她在图书馆查资料，在彻夜不眠地写论文；别人晒美食、晒旅游、晒自拍的时候，她在夜以继日地埋头看数据与赶工程。可以说，从考博士的那天起，她的人生就已经完全没有捷径可言了。她能走到今天不是靠空喊口号，靠的是实干、苦干、猛干。她一步一步地取得了一些成就，别人看到的是一个女子“开挂”般的人生，却不知她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流了多少汗水与泪水。陈丽陶也曾让她不要玩命工作，但她不觉得自己是在玩命，只觉得从头到脚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野马腾跃般地往前奔跑，血液像汽油一样在血管里不停燃烧，她自己都停不下来。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这个别人眼里最年轻的副处级职务？这只是别人眼中的所谓“成就”，不是她的梦想与目标。如果非要找一个激励自己奋力前行的动力，她宁肯相信，那是因为在自己的身体里有着旁人看不见的灵魂——它不愿像苏老师与陈丽陶那样平庸而乏味地活着，她想出人头地，想有自己的事业，别无其他。
这时候，罗菲发了一条朋友圈：“为我姐骄傲！”
她了解苏千朵的个人习惯——苏千朵从不在微信朋友圈里发照片，也不喜欢被人发自己的照片。她这次发的信息也只配了一张美酒的照片。
骄傲的感觉很爽，苏千朵也为自己骄傲。即使在面试前收到过周恺发给她的评委名单，她也就是一眼扫过而已，根本没有多想。她的心思都用在就职规划书的各项数据以及竞职演说上。那场面试，面对设计院的多位高管和外请的专家教授，她必须在八分钟之内简明扼要且充满激情地演说。她不仅仅要展示自己的过往业绩，让评委充分了解自己的性格、能力、特长，更要展望未来，让各位评委相信，一旦踏上新的岗位，她能拿出像样的业绩，她将让工作高效推进，让作品品质有所提升。她在演说中展示出的严谨性与逻辑性以及天才般灵动飞扬的专业天赋，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位专家评委。但没有人知道，那场八分钟的面试演讲，她不分昼夜地准备了两个星期。
苏千朵静静地感受着快乐的滋味，却没有像罗菲那样张扬地表达出来。
二
苏千朵饭后回到家，发现陈丽陶还没睡，而是一直在等她回来。苏千朵进门后先去了洗手间，陈丽陶追到门口，开口就训斥道：“我警告过你要低调！低调！我说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是吧？”
苏千朵知道，陈丽陶一定是看到了罗菲的朋友圈。
“没别人，就我和罗菲单独吃饭庆祝了一下。”苏千朵说。
“升职这种事，我太清楚了，这在哪个单位都是打破脑袋的事。”陈丽陶以一副过来人口吻说道，“你在这儿大笑，一定有人在别处痛哭。那些人心里的不舒服，都会变成枪和箭来伤害你。”
苏千朵对此心如明镜，但她厌烦陈丽陶的唠叨，便说道：“过分低调容易抑郁您知道吗？我不偷不抢，不行贿，不走后门，是凭能力拿下来的职位，我怕什么？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我容易吗？我为什么不能享受一下胜利的喜悦？我必须像您这样低调，在单位一辈子都被欺负才好吗？您想让我苦活累活全自己干，好处都归别人，然后一辈子压抑？”
“谁说我压抑？”陈丽陶硬是不承认自己在工作上的失败。
“好好好，您没憋屈，没压抑，那您干吗不到退休年龄就办了内退，逃命似的逃回家？那些管理层的领导，哪个不是到了六十岁还恋恋不舍地不肯离岗？”
“我喜欢享清福不行吗？我比那些人淡泊名利，我想得开不行吗？”
“您淡泊名利？是真的吗？谁信呢！”苏千朵笑笑道，“妈，比我优秀的人不会恨我，如果有人恨，那也都是心理阴暗的人。那些人我们不用理会，也不用在乎。”
这个周末，苏千朵的心情空前好，她甚至心血来潮地去逛街了。因为拿出时间去闲逛对她来说是一种奢侈，她便索性买了不少东西——几支不同颜色的唇膏与几套时装，然后又去逛了车行，想换辆车。
苏千朵眼下开的这辆两厢福特，是她两年前买的。因为那时她刚参加工作，不愿每天都把时间消耗在坐公交车上。她自从读了博士之后，就养成了一个惯性思维——做任何事情，先考虑时间成本，然后考虑情绪成本，再评估值不值得去做。任何不值得她做的事，她就果断放弃。这辆二手车花了三万元，用的是她读博士期间的积蓄。她买车时还不太懂车，也没找内行指点一下，所以直到用起来才发现这辆车小毛病不断，几次半路出故障，既耗时又破坏心情。上班这两年，她不租房，不在外面吃饭，也不买名牌，一天到晚除了工作就是工作，花销极为有限。所以几个项目做下来，除了还贷款的钱，她又有了一笔积蓄——不多不少，但换辆不太差的新车不会成为负担。
在沃尔沃的品牌专卖店，苏千朵相中了一辆宝蓝色的两厢车，完税后要四十几万元。这车不张扬，易操控，她试驾了一下，觉得视野、内饰、动力都特别适合自己。她当场刷卡交了订金，只是没有现货，这种原装进口的车都要半个月后才能提车。于是，她只能约定了交车时间。
晚上回到家，陈丽陶一听说女儿订了新车，又是一通唠叨——叫她不要太张扬，免得引得别人眼红。
苏千朵听着陈丽陶的话只想笑，觉得自己妈妈的思想保守得简直可怕。她又不是不去地下车库，设计院的地下车库里奔驰、宝马比比皆是，自己这辆车放在其中，一点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谁会眼红？
心里这么想着，她嘴上却没说什么。因为陈丽陶的所有言行都是出于好意，她不想总是与母亲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发生不愉快。而苏老师一如既往地通达，很支持女儿地说：“人家凭自己劳动挣来的钱，不偷不抢，不啃老，换辆车怎么啦？人往高处走，日子往好里过，谁不想提高生活品质呢？你就是个悲观主义者，什么都往坏处想。小时候担心她考不上大学，担心她找不到工作，如今她凭自己的努力升了职，你又担心别人眼红。你天天活在担忧里，是不是太难受了呀！”
苏老师说完还哼起了小调，在他眼里，女儿有资格享受一下自己创造的美好人生。为什么不呢？这些年来，她如一台高速运转的发动机，每前行一步都令父母感到惊讶。她的未来不是父母可以预见的，也完全不必父母为她担忧。因为眼下所有的一切无不证明，她的事业比父母更成功。所以，若是让事业不成功的人去指点事业成功的人，就像让一个外行人去指点一个精英该如何工作或者让一个穷人去指点富豪该如何赚钱，这不是很可笑吗？女儿年已三十，她对自己的工作与生活都自有安排，父母再去担心她的未来，是不是手伸得太长了？难道不是更应该把手收回来，管好自己的事，不要生病，不要发生意外，不要给女儿添堵？这些才是对女儿最大的帮助。
陈丽陶说不过苏老师，也懒得理会他的自我陶醉，打开手机上的股票软件，她钻研起了“金融业务”。“金融业务”是她自己的说法，事实上就是炒股。陈丽陶在外贸公司做了一辈子普通职员，没享受过工薪之外的任何好处，所以她在不甘心之余总想赚点薪水之外的钱。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通证券账户至今，她已经积累了二十几年的炒股经验，称得上是资深股民。
苏千朵再回到单位的时候，对于来自同事们的祝贺已经可以坦然接受并带着优雅的微笑致谢了。有些以前对她阴阳怪气的人，态度也已经悄然改变——不仅主动与她打招呼，而且相当客气，从眼神里就透露出了热情与尊重。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只要你实力强大，整个世界都会向你绽放笑容。
按工作计划，周二苏千朵要去上海出差。她作为项目的主要设计者，将代表设计部门与合作方洽谈这个项目的相关细节。接下来的两天，苏千朵在酒店房间里废寝忘食地工作，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如果忙起来错过了酒店的用餐时间，她就叫外卖胡乱对付一顿。周四下午，工作顺利完成，当晚她就乘机返回了青城。候机时，苏千朵心里还想着，明天是周五，过了明天，公示期就结束了。如果明天仍然风平浪静，一切就会尘埃落定。接下来呢，恰好是周末，她可以找餐厅回请一下罗菲，算是礼尚往来。同时，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她也想约出来聚聚，大家一起庆祝一下。这么想着，苏千朵便拿出手机，对着手机备忘录，拟起了请客名单。
而恰在这时，微信的提示音叮咚一声响了，罗菲发来了信息：“姐，有人举报你！”
苏千朵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将电话给罗菲拨了过去。
“谁举报的？举报我什么呢？”
“还是上次的由头，质疑竞聘缺乏公正性。”罗菲在电话里说，“举报的人是姚澜，她这次是实名举报。听说她写了好几页材料，现在院里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审计监察部已经开始正式调查。”
姚澜？这是苏千朵打死都不愿意相信的事。
这消息令她的脊背骤然发凉，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是陷入了背后中枪的冷战中。姚澜当初进设计院时，是如何对自己千恩万谢的，她忘了吗？不饮水思源就罢了，可她也不能以怨报德，恩将仇报吧？苏千朵忍着心寒，又问道：“姚澜为什么这么做？”
“不知道啊，你得罪她了吗？”罗菲说。
三
姚澜实名举报苏千朵的消息传开后，全院一片哗然。大家都知道她俩是发小，所以越发困惑两个人怎么会说翻脸就翻脸。
在姚澜的举报材料里，苏千朵的罪名有两项，其中一项是“利用与师兄的亲密关系，在竞聘过程中存在利益交换与利益输送的作弊行为，破坏了竞聘的公正性与公平性”。她提出的证据，除了微信的对话截图外，她自己还要作为人证，证实苏千朵亲口告诉过她，工作中周恺不仅曾帮助苏千朵修改过一个重要项目，而且还口头承诺过苏千朵，这次竞聘会帮她摆平几位评委。这就让人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苏千朵的面试获得评委全票通过与师兄的暗中协助不无关系。
姚澜举报苏千朵的第二项罪名是“苏千朵抢夺他人的创作成果”。材料里称，苏千朵在读博士期间，曾花费一年时间设计过一个超五星级酒店——海月假日酒店。去年酒店竣工并荣获了一个全国性建筑类大奖。这个项目成为苏千朵此次竞聘的一个重要加分项，而姚澜声称，这个项目的园林设计部分是由自己帮忙完成的。苏千朵是在三年半以前创作这个项目的，当时姚澜还在美国读书，她在暑假时从国外回来，暂时休假在家。苏千朵那时也在假期中，但由于赶工期，她的时间特别紧张。有一天晚上，苏千朵特意把姚澜从家里叫出来，请求她帮忙设计项目的园林部分。姚澜帮了她，但当时也表明希望苏千朵能和自己联合署名。没想到，最后苏千朵却强行独占了整个项目的署名权，不仅如此，还霸占了全部酬金。去年项目落成并获奖，也由苏千朵独享了声誉与奖金。
平地惊雷，竞聘就这样发生了逆转。
苏千朵从机场打车回家时，手机里堆满了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发来的信息。他们要她做好思想准备，说是可能有事情要发生。苏老师和陈丽陶还不知道已经风云突变，仍沉浸在女儿升职的喜悦中。陈丽陶包好了三鲜馅儿的水饺，等着女儿进门吃饭。可苏千朵一进家门就去了洗手间，在镜子前抬头一看，她吓了一跳——她的脸色难看得像鬼。
望着一桌子的丰盛美食，苏千朵却没有食欲，连平时超爱吃的鲜海胆蒸蛋也只吃了一小勺。陈丽陶问她好不好吃，以为会得到连声赞美，却只见女儿一脸味同嚼蜡的神情。这时苏老师与陈丽陶才同时发现了不对劲，但苏老师想的是女儿可能压力太大或者出差时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为了不继续给她增加压力，他避开工作问题，顾左右而言他。而陈丽陶瞅着女儿的脸，只问她是不是旅途奔波，在外休息得不好——她希望没有发生别的事。
苏千朵不愿多说什么，应付了父母几句，胡乱地往嘴里塞了几个饺子，就回到房间关上门，一头扎到了床上。她确实疲劳，很想让自己抛开烦扰，一头沉入梦中。她的思绪却不听话，不由自主地变得很乱。别说入睡，她连平静下来都做不到。
她确实亲口告诉过姚澜，周恺在工作上对自己有过帮助。
那是在半年前，在完成一个重要项目的设计后，因为高兴，她约了姚澜吃饭聊天。而她之所以约姚澜，是因为之前姚澜连续几次约她，她皆因工作太忙而爽约，所以心生歉意，想补偿一下。吃饭时，她讲述了自己做那个项目过程中的挫折与困难，也讲了多亏师兄周恺在关键时刻指出了设计缺陷并帮忙修改，作品才最终得以完成。和姚澜讲那些事的时候，她觉得就像她们小时候在一起分享一块点心，她毫无防备。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对姚澜的信任，竟会成为握在姚澜手中的利器，在此时刺向了自己。更令她震惊的是，姚澜竟然无端捏造周恺承诺过帮她摆平评委！简直是笑话！周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承诺？退一万步讲，假设这是真的，苏千朵怎么可能告诉姚澜？更离谱的是，她说苏千朵抢夺她的创作成果？姚澜是疯了吗？她连最基本的理智都丧失了，还是太低估别人的智商？她有什么成果值得抢夺的？酒店的园林设计是她完成的？她的设计初稿在哪儿？最初是如何创意构思的？设计稿是通过什么方式给自己的？既然是她的作品，在项目确立、落成、获奖的过程中，有那么多可以让她澄清事实的重要节点，她为什么从来没提出过异议？她知道这个谎言有多么荒谬吗？如果想把她从竞聘的职位上拉下来，姚澜单凭举报的第一项内容就足以致命，何必再凶狠地补上一脚？
“姚澜这是干什么？”罗菲发来信息说，“这种做法太拙劣了，她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吗？”
更加令人痛心的是，恰恰是这个毫无智商可言的谎言，对苏千朵“一剑封喉”。苏千朵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姚澜为什么会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来诬蔑和陷害自己。难道因为前不久她担心被“末位淘汰”，请自己帮忙遭拒后便怀恨在心，所以突然翻脸？可是按理来说不至于的呀，那件事不足以成为姚澜置她于死地的理由。她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让姚澜不惜粉碎她们之间二十几年的友情，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端出这样一盆污水泼向自己！
看看时间，现在正是晚上九点半，苏千朵拿出手机，拨通了姚澜的电话。苏千朵想问问自己与她究竟有什么私仇与积怨，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两个人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楚，不要在背后搞这些令人恶心的阴谋诡计。然而，姚澜的电话却一直处于“不方便接听”的状态。
她越是不接电话，苏千朵越是气得发疯，只好连续发信息质问姚澜何故做出如此不义的丑行。可是姚澜也不回信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苏千朵无法按捺住内心燃烧着的愤怒，不顾苏老师与陈丽陶诧异不解的目光，她连夜从家里冲了出来，一路冲向了姚澜家。
苏、姚两家人仍然住在二十几年前的老小区，小区不大，是老牌国有企业的家属楼小区。姚澜的父亲姚铁军与母亲周冰以及陈丽陶，都是外贸公司的正式职工，一起赶上了福利分房。而当年周冰与陈丽陶因为关系要好，分房时就选择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地做了邻居。而他们做了邻居不久，在姚澜六岁的那年，姚铁军与周冰突然离了婚，姚铁军净身出户，房子里就剩下了姚澜与周冰。后来姚澜上学，周冰工作忙，为了女儿得到周全照料，周冰又将姚澜的姥姥从乡下接了过来，从此祖孙三代生活在了一起。
再后来，苏千朵进入高中后，苏家想改善住房环境，陈丽陶与苏老师几经腾挪，卖掉了原来九十平方米的房子，在同一小区内置换了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二手房子。而他们换房之所以没离开这个小区，是因为那时陈丽陶还上着班，公司每天从这里发班车，他们为的是交通便利。但是，自打搬离原来的房子，因各自忙碌，苏、姚两家人相互间的走动也不再像当初那么频繁了。小区位于青城东部，依山傍水，绿化宜人。周边的环境还是不错的，虽然当初外贸公司建楼时，周围还是一片荒滩，但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这里已是满目繁华，遍地流金。
只是房子已经老了，经过二十多年的风雨侵蚀，这几栋楼如同年迈的老人，浑身上下布满了被岁月摧残的印痕。有能力的老邻居们早在别处买了新居大宅，已经搬走了一批又一批。剩下来的，都是对高房价望洋兴叹，切切实实无力换房的。姚家就还在原来的楼座住，按周冰的说法，她们之所以一直未能换房，全是因为姚澜。这么多年，她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上有老，下有小，即便加班加点地工作，收入也总是赶不上房价上涨的步伐。别说房价，她的收入连物价都赶不上。为了培养出出类拔萃的女儿，她仅在姚澜小时候各种培训班上的花费，一年到头就是一笔不小的支出。长大后，姚澜又出国留学，“我的积蓄都被榨干了”，周冰经常这样说。
苏千朵一口气冲到曾经生活过多年的老楼，没有电梯，她就一口气爬到了姚家所在的六层。但姚澜此时不在家，她姥姥也已经在卧室准备休息了，而周冰在卧室另一角的电脑前加班工作。听到门铃响，周冰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从卧室走出来开了门。
曾经是多年的老邻居，她们对彼此就像对小区内的一草一木那样熟悉。
“是朵朵呀。”周冰的语气和往常一样亲切地道，“你怎么来了？”
“姚澜在吗？”苏千朵往屋里望望，开门见山。
“进来说。”周冰把苏千朵让进屋里，看苏千朵一脸阴霾，她的笑容也凝固了。“什么事啊？姚澜不在家，你没打她的电话吗？”周冰问。
“她的电话打不通，周阿姨，麻烦您帮我打一下，我找她有事。”苏千朵说。
周冰带着狐疑的神色，转身从卧室拿出手机，拨打了女儿的手机号码，电话一下就打通了。周冰冲着手机道：“姚澜，你在哪儿呀，千朵找你有事，你怎么不接她的电话？”
姚澜听到周冰这样说，直接把电话挂断了，周冰见状也愣住了。
“你们俩怎么了？”周冰问苏千朵。
“这得问她。周阿姨，打扰了。”苏千朵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转身离开，不想殃及无辜。
苏千朵压抑着一腔愤怒回到家，陈丽陶告诉她，刚才有个电话打到家里找她，说是她的同事，叫她及时回个电话。他们家里的座机在客厅，陈丽陶与苏老师回到自己的卧室后，苏千朵在电话旁坐下，按着来电显示的号码按了回拨键。
接电话的是周恺。
“小苏，你先不要奇怪，这个电话号码我是从罗菲那儿要来的。你不用说话，先听我说。”周恺在电话里说，“今天审计监察部门找我谈话了，明天可能也会找你。你不用怕，实事求是就好，一切责任都在我身上，你是无辜的。”
苏千朵沉默着。
周恺继续说道：“我绝对相信你的人格，没想到那个人能编出如此离奇的谎言。我很震惊，也很愤怒，这件事也的确不可理喻。可现在她已经把谎话编出来了，而且也散播出去了，这让我们很被动。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实事求是，对存在的事情，我们承认错误，对不存在的事，也要坚决撇清。”
“师兄，”苏千朵开了口，“我原以为可以以人格担保你在我面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安全的。可我万万没想到，她会偷拍我的手机，捏造事实。这个人人格分裂成这样，我想不出在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现在存在的事实，就是那张微信截图。我今天主要谈了两点——首先，我承认了出于对苏博士专业能力的认可，希望她获得更好的工作平台。所以尽管明知道不会起到什么实质性作用，我当时那样做的私心还是想卖她个人情。这我需要忏悔。其次，我犯的错误，我认，我愿意承担自己行为的一切后果。”周恺不疾不徐的语气，大包大揽的担当，暂时安抚了苏千朵的烦躁与怒火。
“三生不幸，交友不慎。师兄，对不起！”苏千朵没多说什么，挂掉了电话。
她从未怀疑过周恺当初发那条信息是出自善意，尽管是他主动帮的这个忙，尽管他的帮忙对自己并未起到什么作用，反而弄巧成拙，可是，谁都没有料到姚澜会弄出这种事，周恺自然也不会未卜先知。他犯了一个自以为是的低级错误，现在的尴尬程度绝不低于她。但他没有恼羞成怒，对存在的事实也没有否认，没有推卸责任，而是及时反省和担当。不过，他的做法在洗清她的嫌疑的同时，无疑也是将自己置于了难堪的深渊。她在心里想道：行，周恺他敢做敢当，不是个孬种。
四
次日一早，设计院的审计监察部门“约谈”了苏千朵。接到电话通知的一刹那，苏千朵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在特定的时间与地点，面对监察部的两位工作人员，苏千朵将自己与周恺有过交集的全部过往说了一遍，毫无保留。但她也表明，海月假日的项目，是自己独立完成的作品，与姚澜没有丝毫关系。事情并不复杂，苏千朵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交代清楚了，监察部的工作人员也全程都做好了笔录。最后，对方重点核实了几个问题：
“周副院长曾经帮您指出过项目设计的缺陷，帮您完成过重要项目的设计稿，是事实吗？”
“是。”
“面试之前，周副院长主动向您发送过相关评委名字的微信信息，是事实吗？”
“是。”苏千朵曾想争辩一下，又觉得徒劳，便只以最简洁的形式作答。
“周副院长对您做出过帮助您谋职的承诺吗？”
“纯属捏造。”
“您在做海月假日项目的过程中，与姚澜有过相关交流或寻求过姚澜的帮助吗？”
“无中生有，造谣中伤。”
“好了，我们的问题问完了。”
调查人员合上笔记本，收起录音笔，起身离开了。
这个被调查和做记录的过程，让苏千朵感觉自己就像传说中的犯罪嫌疑人，被办案人员拘捕了起来。这个过程让她被动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耻辱感。
调查人员离开后，苏千朵起身去找姚澜。她来到姚澜所在的部门，姚澜却不在，部门领导也不在。苏千朵顶着人们复杂的眼神打听姚澜的去处，大家都摇头说不知道。她从那里出来，碰上一位熟人，这个人悄悄告诉她，姚澜这一整天都在找院领导，有可能现在正在院长办公室。苏千朵的脑袋嗡嗡响着，她二话不说，转身进了电梯，直奔院长办公室而去。
果不其然，敲开院长办公室的门之后，她一眼就看到姚澜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正在义正词严地诉说着什么。在她周围的沙发上坐着五个人：院长、办公室主任、姚澜所在部门的领导洪欣，还有纪律委员会的主任与一位工作人员。
一见苏千朵闯进来，大家都愣了。办公室主任老袁先开口打破了僵局：“苏博士你来得正好，既然来了，那大家就开诚布公地把事情谈清楚。”
从老袁嘴里，苏千朵了解到，姚澜因怀疑监察部的工作人员在调查过程中偏袒和包庇苏千朵、周恺，她已经无法信任监察部。因为她曾经匿名举报过苏千朵，监察部门也表示调查过她举报的事情，但结果并不公正，她这才被迫实名举报。现在她担心实名举报后，这件事仍然得不到公正处理，所以特意找上级领导汇报情况，甚至直接找到了院长这里。院长表示，组织上对这件事情十分重视，一定会秉公调查，严肃处理，劝姚澜回去耐心等待结果。但姚澜不回去，她表示她谁也信不过，一定要直接向院长汇报情况。院长无奈，只好叫来了姚澜所在部门的领导以及办公室主任等一众部门领导来共同商讨。
老袁叫苏千朵坐下谈，但苏千朵没有坐。院长语重心长地道：“苏博士，发生这样的事情，让人很遗憾，很痛心，相信大家都不愿看到。但事情既然发生了，逃避不了，我们就只能面对它。有问题就尽早解决，咱们不要让它隐藏和积累，把小问题变成大问题……”
院长还在说着什么，但苏千朵一句也没听进去。
苏千朵直接走到姚澜跟前，以俯视的角度，双目如剑地怒视她，此时只觉有点着了火的炮仗在胸腔里噼里啪啦地响。
“姚澜我问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不接电话？”苏千朵努力压抑着怒火，质问，“你是因为心虚害怕才不敢接电话是吗？”
“我没害你，不接电话是因为我手机没电了。我讲的都是事实。”姚澜扭过头，一脸无辜地望着苏千朵。
“你为什么要说谎？说我抢夺你的设计成果，你是不是太抬高自己了？酒店的园林部分是你的设计？你的初稿在哪儿？是通过什么方式给我的？项目竣工、获奖那么多可以让你成名的重要节点，你怎么从来一声不吭？”
“之前我没有对外讲过，是因为我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不忍心让你难堪。”
“那你现在怎么就忍心让我难堪了呢？”
“因为这次竞聘的事太不公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了。”
“你漏洞百出的虚构有多么拙劣你知道吗？你还有良心吗？还有人性吗？还有底线吗？”苏千朵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一连串地质问道，“上次有人匿名在网络上陷害我，我就怀疑过会不会是你，但我不愿相信是你，我想象不出你会害我。如果不是今天亲眼看到，我仍然没有办法相信是你在害我。在我面前，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可你做的事是朋友该做的吗？是人该干的事吗？什么人都可以害我，唯有你不可以！你为什么要捏造事实？”
“我没捏造！我说的都是事实！竞聘时周恺向你私报信息，这不是事实吗？”姚澜仿佛在据理力争。
“为了害我，你的智商都降到负数了，到底为什么？”苏千朵的声音直发抖，继续厉声斥责道，“你想让我竞聘失败是吗？你不服竞聘结果可以通过正当途径挑战，你赢你上任。但你把我弄下来，你就能上得去吗？你行吗？你没掂量掂量自己吗？你有那两把刷子吗？今天当着领导的面，我们把话说清楚，你如此卑劣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
老袁连声道：“苏博士，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大家都坐下谈！”
“我这个人天生正直，疾恶如仇，虽然你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但我不能因为跟你有私交就袒护这种不正之风。”姚澜昂着头道，“我必须把这一切说出来，不然愧对良心，对其他竞聘者不公平。我的园林设计稿是画在纸上的，一共画了四页纸，是在我家楼下亲手交给你的。遗憾的是我没有用电脑作图，也没有通过电子邮件留下记录……”
“你知道什么叫良心吗？诬告是要承担法律后果的！”苏千朵的胸膛仿佛要炸开，她猛地上前了一步，姚澜也本能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今天就叫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疾恶如仇！”苏千朵一把揪住姚澜的衣领，“你捏造事实，昧着良心说话，你要为你的卑劣付出代价！”
这时围坐沙发的几位领导同时弹跳起身，老袁痛心疾首地喊道：“苏博士，要理性！理性啊！”
“人的理性是有限的！对这种卑劣无耻的行径，我的容忍度为零！”苏千朵说着，又质问姚澜道，“说！你为什么害人？”
“你还要打人啊？”姚澜尖叫着，使劲挣扎，双手欲在苏千朵脸上抓挠。
“我今天就要当众教训你一下！”苏千朵松开姚澜的衣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出了一拳，只听姚澜一声惨叫，整个人从沙发靠背上翻了过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任何人都没料到，平时温文尔雅又端庄沉静的苏博士，竟也会暴跳如雷，竟也会出手打人。而且，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她的动作竟然跟电影中李连杰的招式一模一样。
院长难以置信地道：“小苏啊，你是一位博士，怎么可以打人？！”
姚澜瘫软在冰凉的地板，爆发出一声又一声惨烈的嘶吼，她表现出的伤心与委屈的程度，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欺负她。两位工作人员上前欲把姚澜扶起来，姚澜的身体却像瘫了一样坐在地上，怎么都提不起来。
“博士不是圣母。”苏千朵转向院长，同时也向面面相觑的几位领导斩钉截铁地道，“当一个邪恶的人做出邪恶的事，我为什么要容忍她呢？因为博士读多了书，就一定要被动挨打吗？我为什么不能出手还击？”
她在少女时代去少林习武，不是为了方便打人。自打十二岁离开了武校之后，苏千朵长年坚持练武，她想过自己会打流氓，却从没想过自己会打姚澜。这一拳也让她重新认识到，少女时代让她备受折磨的少林散打，没白练。
办公室的大门敞开着，这时候不少人都在门口向里窥视。有人拿手机拍照或者录视频；有人打电话叫保安；还有人打电话报警。老袁和洪欣冲到门口，呵斥了那些录视频者和拍照者，也驱散了围观的人。苏千朵垂着双手站在当地，脑中一片空白。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无法相信自己竟是其中的主角。
这时候罗菲忽然从外面冲了进来，她抓住苏千朵的一只胳膊，说了一声“我有急事找苏博士”就没命地将苏千朵往外拖。洪欣也向苏千朵递了个眼神，暗示她赶快离开现场。在场的几位领导谁也不希望看到一位博士在眼皮子底下被警察带走，但又不能明说，也都希望她赶紧跟着罗菲离开现场，不料苏千朵竟然不为所动，她推开罗菲的手，说道：“从我生出打人念头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做好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的准备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众人面面相觑。
紧接着，姚澜被送进了设计院的内部诊所，苏千朵则被带进了派出所。
苏千朵认为，一个成年人，尤其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是必须遵守的社会规则。在派出所做笔录时，苏千朵以母亲身体欠佳为由，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事惊扰到她的父母。两位民警对此十分尊重，给予了配合。由于认错态度较好，派出所以“违反治安条例”为由，对苏千朵作出罚款五百元人民币的处罚并责令其承担姚澜相关医药费。苏千朵交了罚款并同意支付相关医疗费用，当晚就从派出所顺利出来了。这期间罗菲一直陪着她，她在里面说明情况时，罗菲就候在派出所门口。她出来后，罗菲打了辆车，将她带到了自己的租房里并打电话给陈丽陶，说她们有个项目要一起加班完成，因为赶时间，苏千朵今晚不回家住了，暂住在她这儿。
离开派出所时，苏千朵沮丧地想，姚澜果然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了解她。如果不是那个抢夺设计成果的谎言，她不会丧失理智地挥出那一拳。姚澜知道，自己的作品被羞辱是苏千朵最不能容忍的精神强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