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礼莹12岁的时候遇见14岁的林于景。
春末夏初的天气，墨池被太阳暖了一天，懒洋洋的呵欠着家家户户的白烟，一派闲适恬淡。
时局已经不好了，先是从长毛子开始，外面一直乱糟糟的打仗，没了皇帝后，天天有人叫着国破家亡。墨池人才不管呢，打得再厉害，南京受罪，上海受罪，杭州受罪……轮不到墨池，谁要打它？灰土都掉不出二两。
墨池的灰瓦片依然排成鱼鳞状，白墙依然高，木窗常开，风一吹吱呀吱呀叫。宋礼莹是宋家一代不如一代的最新一代，好在她衣食无忧，仆从不缺，天真可爱的长大，人生百味只知甜闲。直到知道自己婆家定了。
林于景穿着青色长衫，拎着书，有点驼背，目视前方，不紧不慢走过宋家门口。许阿婆指着林于景对宋礼莹说：“瞧见了吧？那是你以后当家的。”
“我才不要呢！”宋礼莹红着脸跑开，心里乐翻了，她以为自己会有全世界最好看的如意郎君。如意郎君，是好丈夫称心如意，于是懂得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所谓的好男人里，渣货也十之八九。
宋礼莹13岁，哥哥宋礼钰抱来不少书，冲宋礼莹挤眉弄眼道：“是他让我送来的，怕你在家里待着闷坏了。”
宋礼莹的外婆是个大家闺秀，宋礼莹母亲是姨娘生的，虽然差了不少，也相当守礼知退近了。教养唯一的女儿宋礼莹也很用心，所以，在墨池，宋礼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标准娇小姐，和外婆比则欠大气，和表姐妹比就古板少见识。
客观的说，宋礼莹是个被封建礼教狠狠紧过弦的女孩子，但她骨子里不是那样的。温柔乖巧的外皮下是一块块硬骨头，倔得要死。
在熟知底细的宋礼钰看来，宋礼莹的全部精华就是那张脸了，做哥哥的知道妹妹要嫁给眼睛长在天灵盖上的林于景，宋礼钰简直愁得睡不着。第二天跑去对林于景好一顿旁敲侧击，你觉得老婆蠢点萌不萌啊？喜不喜欢啊？
坐在私塾里首席弟子位置，林于景停下手里的笔，看了宋礼钰一眼，没说话，摇摇头。宋礼钰大怒，个书呆，“你懂什么叫闺房之乐吗？”林于景红了小脸，叹气：“这个成语不能乱用。”
“……”宋礼钰：“哎，我说！”
“好的，我知道了。”林于景又开始埋头认真学习。学渣对学霸总是敬畏的，宋礼钰默默瞪了他好一会，忧伤的走开。
第二天下学，林于景把宋礼钰叫住，给了他四本书，两本报刊，宋礼钰喜滋滋的抱回家，他自主主张瞒过母亲，鼓励妹妹好好看书。自己也找书给妹妹看，不知不觉中开了眼界，晓得了时事，偶尔发愁国之将倾，良民奈若何。
宋礼钰第一次和林于景说上话，是夏天晚上唱大戏。从扬州过来一个戏团，有几十人，从天擦黑唱到了大半夜。墨池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前许的打场地站满了人，宋林两家坐在最前面，钱出的多，位置就好。
人多必有热闹看，可能是“哎呀，老李，你还活着哪，我以为你前年死了呢！”这种，也可能是“你老公不在，我老婆要看戏，咱们去你家来一发”那种，更多可能是宋礼莹和林于景，明明坐的很近，说句话哪怕送个秋波呢，偏偏都老实待着。
宋礼莹有点失望，也很欣慰。长时间规规矩矩的坐着，腰板挺很酸了。她记得母亲在家里叮嘱过，林家女眷会看，从头到尾都不可以塌台丢脸。大概，林于景也怕自己塌台吧。
他送了自己13本书呢，宋礼莹每每想到箱子里的那堆书，都会有种心神摇曳的迷醉感。
从大闹天宫到小红娘，山路十八也送完了，王宝钏也等完了18年，林家老爷子（林于景的爷爷）早被佣人扶回家，林于景父亲也跟着走了，留下林于景陪着女眷看戏。
散场后，林家的姑娘夫人们先走，林于景落在最后，墨池人尊重书香门第的林家，等他们先走；看不上开始破落的宋家，有点钱又怎样，奸商！自顾自回家，一时人流剧烈涌动，宋礼莹被推挤到一边，差点摔了，把宋礼钰急得差点打人，大声叫嚷起来。
离的不远，林于景听见了他的声音，跟家人交代一声，折返回来，先问了宋礼莹一句：“你没事吧？”宋礼莹其实脚有点扭到了，疼得她泪眼蒙胧，可她低着头轻声：“没事啊！”说完竟然真的感觉疼痛减轻很多。
女配命。
该哭不哭！会哭不哭！能哭不哭！一个人躲起来哭算什么本事，有种你对着一个人哭一辈子啊！
宋礼莹是被周围人疼惯了的女孩子，她还不知道世界上有许多别的人，这些别的人有许多种对待你的方式，有时候，同一个人对着你就有很多种样子。至少，其实大多数人都不爱你，也不在乎你，更不耐烦对你好。
她还不懂怎么和他相处，还不明白他的举动，就一头扑进自己的心事也是别人的不经意里。
问过宋礼莹之后，林于景去拉住宋礼钰，让他不要闹事。宋礼钰瞄一眼低着头形似羞涩的妹妹，她实际开心得冒泡了吧！女大不中留啊，宋礼钰很给面的偃旗息鼓。
学渣跟学霸客套两句，小心护着妹妹回家了。留下林于景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叹气——好多人，好挤啊。
那年宋礼莹14岁，从那以后，宋礼莹开始偷偷躲在二楼偷看林于景下学，看他老气横秋的走过食肆酒店，走过小桥流水，走过春夏秋冬……哪来的兴致呢，都不用费心坚持，像勾着魂似的，不看一眼睡不着。
终于，宋礼莹15岁了。按照墨池当时的时尚风俗，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以先订婚，过两年再结婚。
订婚的时候，两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男女主角都没见到面，说是要订婚后才可以经常见面。宋礼莹做了很多漂亮衣服等着订婚后，终于有了后来，却不如不来。
订婚后半个月，林于景自己跑来宋家跪下，请罪说要退婚，被闻风追杀来的老太爷直接在宋家上了林家家法。
当时宋礼莹在园子里钓小红鱼，许阿婆去拿鱼食走不回来，她放下鱼竿，往厨房去，听见许阿婆嗓门极大的训话“林家那个短命鬼来退婚的事，谁也不准和小姐说！”
退婚，怎么可能？宋礼莹蹭蹭蹭跑回房间，打开箱子，翻出那堆书，数了数，13本，没少啊。
也没多。原来，林于景他，已经有7个月没送过书了。
宋礼莹想出去看一眼，可想到自己脾气暴躁的爹应该会把林于景打吐血，她又坐着不动了。毕竟挨打是多么丢人的事情，她要给林于景留面子，就算他不给自己留面子。
吃过晚饭，爷爷把宋礼莹叫住，让她陪自己散步。爷爷问她：“和林家小子，你还愿意吗？”宋礼莹没说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爷爷。
没有答案就是答案，犹豫是不舍，不舍是情债。宋礼莹愿意还债，愿意头破血流。她还是想着，爷爷问自己这个问题，是对林于景失望了吧？有点解气有点怅惘。
像一句词，余晖脉脉水悠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