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就是这样,我们不只失去一座小镇,还失去所有生活。我们第三天离开时,反应炉还在燃烧。我记得一个朋友说:“闻起来就像反应炉的味道。”那种气味很难描述。报纸已经出现报道,把切尔诺贝利形容得像鬼屋,虽然实际上他们描述得像卡通一样。我要告诉你我真正的回忆,我所知道的真相。
事情的经过是:他们用收音机宣布“不能带猫”,所以我们把猫放进行李箱。但是它不想走,一直爬出来,还把我们抓伤。“不能带家当!”好吧,我不带所有家当,只带一个东西!我要拆掉公寓的门,带着门一起走。我一定得把门带走,我可以用木板把门口遮起来。大门是我们的护身符,也是我们家族的纪念物,我的爸爸躺过这扇门,因为妈妈说我们必须把过世的人放在门上。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传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做。我的父亲躺在门上,直到他们把棺木运来。我整夜坐在父亲身旁,他就躺在这扇门上,整个晚上家门都是敞开的。门上的小刻痕是我成长的标记:一年级、二年级、七年级和当兵前,旁边是我儿子和女儿成长的过程。我的一辈子都写在这扇门上,怎么可以丢下它不管?
我请有车的邻居帮忙,他朝脑袋指了指,好像在说:“你脑袋有问题?”但我后来还是趁着晚上骑摩托车穿越树林,把门带了出来。那是两年后的事了,我们的公寓已经被洗劫一空。警察以为我是小偷,在后面追赶,大声说:“我们要开枪了!”我就是那样偷出了自家的大门。
我带妻子和女儿到医院检查,她们的身上出现铜板大小的黑斑,过一阵子就消失,不过不会痛。他们帮她们做了一些检查,我要求看报告,他们说:“那不是你的东西。”我问:“不然是谁的?”
当时大家都说:“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到了公元两千年,所有白俄罗斯人都死光了。”我的女儿六岁,我陪她入睡时,她在我耳边轻声说:“爸爸,我要活下去,我还很小。”我以为她什么都不懂。
你能想象一个房间躺了七个剃光头的小女孩吗?七个小女生躺在医院病房里……够了!好了!我跟你讲这些的时候,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你背叛了她们。因为我得从陌生人的角度描述这一切。我的妻子从医院回来,说她无法忍受了,她说:“她那么痛苦,死了还比较好,不然就让我先死,就不用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好了!够了!我不能再讲了。
我们把她放在门上……我父亲躺过的那扇门,直到他们带来一只小棺材,很小,就像摆大洋娃娃的盒子。
我要作证:我的女儿死于切尔诺贝利核灾,他们希望我们忘掉这件事。
——尼古拉·福米奇·卡卢金,父亲
回来的人
戈梅利那诺夫连斯克区别雷贝拉格村
访谈对象:
安娜·帕夫洛那·阿尔秋舍科
叶娃·艾登夫娜·阿尔秋舍科
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阿尔秋舍科
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莫罗兹
娜杰日达·波里夫那·尼古连科
亚历山大·费奥多罗维奇·尼古连科
米哈伊尔·马丁诺维奇·李斯
“我们经历过一切,熬过一切……”
“我根本不想记住,太可怕了。士兵把我们赶出去,他们开那种越野大军车进来。一个老人躺在地上,他都快死了,能上哪儿去?‘我自己站起来,’他哭着说,‘走到墓园,我自己来。’他们怎么赔偿我们的家园?什么?你看看这里有多美!谁能赔我们这么美的地方?这里是度假区!”
“有飞机和直升机,吵得要死,还有士兵和后面挂着拖车的大卡车。我心想,我们要和美国人打仗了。”
“我的先生去集体农场开会,回来说:‘我们明天要疏散。’我说:‘那马铃薯怎么办?我们还没挖出来。’邻居来敲门,我们坐下来喝酒,咒骂集体农场的主席。‘说不走就不走,我们经历过战争,现在是辐射。’即使把自己埋起来,我们也不离开!”
“一开始我们以为自己两三个月后会死掉,他们就是这样说的。他们拼命宣传、恐吓我们。感谢上帝我们还活着。”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没有人知道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这里比较好,我们比较熟悉。”
“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从母亲的墓地挖了一些土,放进小袋子,跪下来说:‘请原谅我们离开你。’我晚上去那里挖,我不害怕。很多人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房屋、木头、栅栏或沥青上。”
“士兵开枪射死小狗,砰砰!从此之后我就受不了动物的尖叫了。”
“我四十五岁时,担任集体农场的分队长。我觉得大家好可怜。以前集体农场派我们带鹿去莫斯科展览,我们拿到一枚徽章和红色证书,人们都很尊敬我,称我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尼古拉耶维奇。而我在这里是什么?只是住在小屋里的老头。我会死在这里,女人带水给我喝,帮我把房子弄暖。我觉得大家好可怜,我看到妇女晚上唱着歌从田地走回来,知道她们什么报酬都没有,但是她们在唱歌……”
“即使有辐射,这里依然是我的家,其他地方不需要我们,连鸟都爱自己的巢……”
“我告诉你,我住儿子家的时候─他家在七楼,有一天,我用手画十字,走到窗前探头往下看,因为我好像听到马和公鸡的声音。我好难过。有时候我梦到我的院子,梦到我把牛绑起来,不停挤奶,然后我就醒了。我不想醒,只要我人没醒,就还在那里。有时我在这里,有时我在那里。”
“我们白天住新房子,晚上住家里─在梦中。”
“这里的冬夜好漫长,我们时常坐在那里算:谁谁谁又死了。”
“我的先生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他疯了,一个字都不说,也不回我的话。我到院子里散步,回来后问他:‘老头子,你还好吧?’他抬起头,朝我声音的方向望过来。我们已经算幸运了,至少他还在家里。人死的时候你不能哭,一哭就会打断他,他得继续挣扎。我从柜子里拿出一根蜡烛,放在他手里,他接过去,还在呼吸,不过他的眼睛渐渐失去光芒。我没有哭,我只有一个要求:‘替我向女儿和我亲爱的妈妈问好。’我祈祷上天让我们一起走,有些神会这么做,但是他不让我死,我还活着……”
“小姐,不要哭!我们都站在最前线,我们是斯达汉诺夫工人,我们经历过斯大林时代,经历过战争!如果没有笑着安慰自己,我早就上吊自杀了。”
“我妈妈教我拿一尊圣像,上下颠倒挂三天,这样无论你人在哪里,最后都能回家。我有两头母牛、两头小牛、五头猪、鹅、鸡,还有一只狗。我用手扶着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还有苹果,好多苹果!所有东西都消失了,就这样消失了!”
“我清洗房屋、漂白炉子。你要在餐桌上留面包、盐、小盘子和三根汤匙,屋里住多少人就放多少根汤匙,这样你才能回家。”
“鸡冠不是红色,是黑色的,因为辐射的关系。你也不能做奶酪,我们一个月没有奶酪和干酪可吃。牛奶没有酸掉,而是凝结成白色粉末,也是因为辐射。”
“我的菜园里有辐射,整座园子变得好白,上面覆盖着一块一块的东西,也许是有人把辐射从森林里带出来了。”
“我们不想离开,男人都喝醉了,跳到汽车前面。那些官员挨家挨户恳求我们离开。下令:‘什么都不要带!’”
“牛三天没水喝,也没有饲料,没错!一个报社记者来这里,差点被喝醉的挤奶女工杀死。”
“主席带士兵在我家旁边走来走去,吓唬我:‘出来,否则我们要把房子烧掉!给我瓦斯罐。’我在家里跑来跑去,抓一张毯子,拿一个枕头。”
“打仗的时候你整晚都听得到枪声,砰砰……我们在森林里挖坑,他们不停轰炸,烧掉所有东西,除了房子,还有菜园、樱桃树。真希望这里没有战争,我好怕战争。”
“他们问亚美尼亚电视台的播报员:‘会不会有切尔诺贝利苹果?’‘当然,不过你要把果核埋到很深的地方。’”
“他们给我们一栋石头盖的新房子,可是我们七年没敲钉子了,那不是我们的房子,是陌生人的。我的先生老是哭,他平常都去集体农场开牵引机,等待星期天来临,到了星期天又躺在墙边大哭……”
“没有人可以蒙骗我们了,我们哪儿也不去。这里没有商店、医院,也没有电。我们坐在月光下点煤油灯,我们很喜欢这样!因为我们在自己的家里。”
“住在市区公寓的时候,媳妇跟在我后面拼命擦门把和椅子。那些家具是用我的钱买的,日古利车也是,都是用政府赔偿我房屋和牛的钱买的。钱花完之后,我这个老妈也没用了。”
“孩子拿走我们的钱,通货膨胀拿走剩下的。你可以用他们赔偿我们家园的钱买到一公斤漂亮糖果,不过现在可能也买不到了。”
“我带着我的牛走了两个礼拜,他们不让我进屋子,我就睡在森林里。”
“他们怕我们,说我们会传染。上帝为什么要惩罚我们?他生气了吗?我们的生活不像人类,不再按照他的规矩生活,所以人类才互相厮杀。”
“我的侄子夏天来这里,第一年夏天没来,因为他们很害怕,不过现在他们又会来,也拿食物,给什么他们都拿。‘婆婆,’他们说,‘你有没有看过《鲁滨逊漂流记》?’他和我们一样自己一个人生活,周围没有其他人。我身上带着半包火柴、斧头和铲子,我有猪油、鸡蛋、牛奶─都是我的,只有糖没办法自己种,不过我们想要多少地都有!你可以犁一百公顷的田地,这里没有政府或上级,没人来管你。”
“猫和狗也和我们一起回来,我们都一起回来,士兵不让我们进来,还派驻防暴部队。所以我们像游击队,趁着晚上从森林里溜进来。”
“我们不需要政府给我们任何东西,只希望他们不要管我们。我们不需要商店或公交车,我们步行二十公里买面包,只要别来管我们就好,我们可以照顾自己。”
“我们三家人一起回来,所有东西都被偷光了。炉子被砸坏,窗户也是,连大门都被拆掉。台灯,电灯,开关,插座,他们什么都拿,所有东西都被拿走了。我靠自己的双手把东西恢复原状,不然能怎么办!”
“野雁叫就代表春天来临,该播种了,我们却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还好屋顶还很牢。”
“警察开车来,对我们大叫,我们躲进森林里,就像躲德国人一样。有一次他们带检察官来恐吓我们,说要用第十条把我们关起来。我说:‘让他们关我一年,我服完刑再回来。’他们的工作是高声吼叫,我们则是保持安静。我是集体农场最会收割的人,还得过奖,他们居然想用第十条吓唬我。”
“我每天都梦到我的房子,梦到我回家,在菜园里挖土或整理床铺。我每次都能找到东西,不是一只鞋就是一只小鸡,每次都好棒,好开心,我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我们晚上向上帝祷告,白天向警察乞求。如果你问:‘你为什么哭?’我也回答不出来,我很高兴能住自己的房子。”
“我们经历过一切,也熬过一切……”
“我去看医生。我说:‘医生啊,我的腿不能动,关节好痛。’‘婆婆,你不能再养牛了,牛奶有毒。’我说:‘不可能啊,我的腿好痛,膝盖好痛,但我不会抛弃我的牛,它供给我食物。’”
“我的七个小孩都住在城里,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寂寞,我坐在他们的照片下自言自语。我什么都自己来,房子也是自己漆的,用了六罐油漆,那就是我的生活。我养大四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我的丈夫很早就过世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有一次我看到一匹狼。它站在那里,我站在这里,我们对看。后来它走到路边,我拔腿就跑。吓死我了。”
“动物都怕人,只要不碰它,它就会避开。以前在森林里听到人声,你会朝声音跑过去,但是现在人与人互相躲避,只求上帝保佑不要让我在森林里遇到其他人。”
“《圣经》描述的情况都发生了,关于我们的集体农场和戈尔巴乔夫,《圣经》说会出现一个有胎记的领导人,一个伟大的帝国瓦解,然后世界末日来临,所有住在城里的人都死光,只有一个住在村子里的人活下来。那个人看到人的脚印好开心!不是看到人,只是人的脚印。”
“我们有一盏煤油灯,哈哈,女人已经告诉你了。我们杀了野猪,会把野猪放到地下室或埋在地下,肉可以在地下埋三天。我们还自己酿伏特加。”
“我有两袋盐,没有政府我们也活得很好!我们有很多木柴,周围就有一大片森林。房子很温暖,煤油灯在燃烧,我们过得很好!我有山羊、小羊,三只猪,十四只鸡。土地要多少有多少,草也要多少有多少,水井里有水,我们有自由!我们很快乐。现在不是集体农场了,而是公社,我们还要买一匹马,然后就什么也不需要了,只要再买一匹马。”
“一个记者说:我们不只是回到家,还回到一百年前。我们用锤子收割,拿镰刀割草,在柏油路上打麦子。”
“打仗的时候他们放火烧我们,我们躲到地堡里。他们杀了我的弟弟和两个侄子,我们家一共失去十七个人。我妈妈一直哭,村里捡破烂的老妇人看到了,就问:‘你在为死去的亲人哭泣?’又说,‘不要哭,为别人牺牲性命的人是圣人。’我可以为祖国做任何事,只有杀人我办不到。我是老师,我教孩子要爱别人。我告诉他们‘邪不胜正’,孩子很小,他们的灵魂还很纯洁。”
“切尔诺贝利是最可怕的战争,你无处可躲,地下、水里、空中都躲不掉。”
“我们没过多久就把收音机关掉,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生活很平静,也不会难过。来这里的人告诉我们一些消息─到处都在打仗,社会主义结束了,我们现在过的是资本主义的生活,而且沙皇要回来了,是真的吗?”
“野猪或狐狸有时会来菜园,但是很少有人来,除了警察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