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马车停在伏波将军府门口时,陈羿还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一是被那个绝色美人的容颜晃了眼,二是被他那莫名其妙的话给弄糊涂了。
“青丘涂山秀?我认识么?他为什么和我说什么你我从今以后就是敌人了这种话……”陈羿今天专心于自己的诗作,却是没有注意到涂山秀那才高一斗的诗。
在后门下了车,陈羿却忽然发现,这一路上,伏波将军府的小厮们似乎对自己恭敬了一点。初时他还纳闷,随即释然,一定是那天在练武场以穿杨之箭打败陈布的事情被宣扬开了。
要说这伏波将军府治家如治军,连奴仆也和军中的兵油子一样,欺软怕硬,软弱和文静被鄙夷,而武力的强大则被崇拜,也难怪这些人如此作态。不过这种善恶喜好分明的态度,倒是让陈羿对他们改观不少,以前那个自己,看上去的确是废柴了点,嗯,就这样一点一点改变自己生活和世界吧。
还没到别院,他就闻到一股沁人的鱼肉和剁椒香味,和老郑相视一笑,两人连忙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厨房。黑瘦的小侍女霞儿正围着布裙,慌手忙脚地张罗着饭菜,看那架势,看那碟盘,能摆上满满一桌。陈羿前世就是个吃货,尤其好辣,来到这里后发现,这个世界竟然有辣椒!更巧的是,老郑和小霞爷孙两是西蜀国人,也喜欢麻辣,三人一拍即合。
两人溜进厨房,正要尝尝桌上那条煨汤的的大骨和剁椒鱼头,却被发觉的小霞一人一扔了一根筷子。她出手狠辣,准头还足,真像是个扔飞刀的女刺客,陈羿和老郑不得不揉着发疼的额头对她傻笑。
小霞鼓着腮帮,气呼呼地看着这两个偷食的猫儿,又想到自己不能对少爷这么凶,于是低下了小脑袋,两手又在揉那布裙,轻声细语地说道:
“他们都说童生考秀才,考举人进士,是鲤鱼跳龙门,小霞没买到鲤鱼,只能用海鱼来替代了……啊咧!少爷你又敲我。”
看她那笨模样,陈羿上前又赏了她一个爆栗,柔声说道:“这算是刚才的报复……海鱼更好,小霞,道家的圣人庄子就讲过一个故事,说北海里有条很大的大海鱼,也是可以化作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展翅而飞的,别说是龙门,就算是九重天也能跃过。托你的福,少爷我一定会像那条鲲鹏一样,鱼跃此时海!”
小霞黑瘦的脸上这才笑意盎然,却又立刻生气地用锅铲敲了一下又想尝尝菜的老郑。
“爷爷,先洗手,然后等少爷吃第一口,还有没有规矩呢!”
老郑嘿嘿地笑了,把食指伸进自己缺门牙的嘴里含了一下,嘟囔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惹得小霞小黑脸涨红,追着他又打闹了半天。
陈羿以前和他们两人就没个主仆样,经常同桌吃饭,这在陈嫣然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不过他两世为人,自然也适应这种更像家人而不是主仆的关系,就很乐意地继承了。
陈羿看了一下,没见陈嫣然身影,微微有点失望地说道:“霞儿,我记得嫣然妹妹说过她今晚会过来的,怎么没见人影呢。”
小霞对陈嫣然极为害怕,这会见少爷一直提她,就鼓起了腮帮说道:“嫣然小姐让人过来说,今晚来不了,好像是主母突然要在她院子里留宿。”
陈羿顿时沉默,多年来,伏波将军府里针对自己,为难自己的源头,就是主母沈夫人,陈羿甚至觉得,这些年来自己的吃的每一口饭,都让沈夫人不自在。而陈嫣然作为唯一一个和自己亲近的姐妹,夹在生母和自己中间,也是够为难的。
他干笑了两声,把这件事抛在脑后,随后眉飞色舞地开始跟小霞吹牛:“小霞,你信是不信,今天我见到了东海城……不,是徐州第一美人!可惜……他却是个男的!”
他却没发现,老郑那缺了门牙的憨厚笑容里,带着一丝深深的忧虑。
而相隔数百步外的陈嫣然小院,换下了火红劲装,打扮得像个士族淑女的陈嫣然对沈夫人陪着笑,心思却早已跑到了远处,她看了一眼暗淡的弯月,心里想道:“这个时辰,春闱的阅卷应该要开始了吧,希望羽生哥能顺利考上……”
……
与此同时,东海城文院。
宽敞的阅卷室内烛火通明,春闱千余名童生的试卷依次摆放在红木桌上,将百步见方的大厅铺得满满的,蔚为壮观。
这次阅卷,因为柳太守有亲属参与,出于避嫌,他将主持的位置让给了邹老爷子,自己和沈氏族长沈道之为辅助,此外还有数十名中阶的文修者参与,并有洛城学宫的大儒投射心念之力,过来监督整个过程。
“恭迎墨先生!”
一个墨发长衫的女儒士身影出现在大厅之上,而让东海城众人诧异的是,她的身后还有一个鹅黄色衣服的少女,长得得清纯而安静。她们两人都在千里之外的洛城学宫,只是以女儒士的无矩之法将念力和形象投射了过来。
黄衣少女朝在场的人行了个礼,又特地给邹老爷子鞠礼。邹老爷子点了点头,得意地捋了捋白胡须,而柳安和沈道之,乃至于在场的众人都心中一震,因为他们认识那个少女。这正是邹老爷子的嫡亲孙女,生而启蒙的天才邹若之,之前他们并不知道,邹若之竟然年仅十六就得以免试进入洛城学宫,接受上三品大儒的教导!难怪年后就没见到她了!
此女未来不可限量,他们的心里都这样想着,沈道之甚至已经打算,赶紧催促自己的侄子上门提亲!
墨先生脾气不大好,她冷漠地点了点头,示意阅卷可以开始了,修行和官职较高的人,负责诗词卷的批阅,而其他人,则负责改阅儒经。
邹老爷子当仁不让,他微微闭眼,口中轻吐一个“起”字,发动的念力就自然而然地将众考生试卷内附着的元气激发了起来。一时间,在众位文修者眼里,那些试卷顿时变得层次分明,或黯淡无光,或发出了萤火虫一样的微光,但只有其中的三份,它们的光映照得整个屋子都几乎亮堂堂的。
文修境界较低的考官自觉地选取了一般的那些,开始评判,一般来说,只有作诗时凝结的元气超过半斗,才会被评为甲等,其余的只能是乙丙丁。
而主考官和两名辅助,则把目光放在了剩余的那三份上,诗卷不糊名,他们虽然已经知道了三人都是谁,但众人依然十分好奇,想要见识一下。尤其是那个陈羿,他那首才高三斗却又半途而废的诗让在座的不少人大为惋惜。
邹老爷子强忍住心里的悸动,一板一眼地按着往年的规矩来,他朝女儒士墨先生拱了拱手,说道:“这是吸引元气超过半斗的几份,我们先从最少的看起。”
半空中的墨大儒一言不发,只是淡淡地盯着众人的举动,而邹若之则是把目光放在了涂山秀的那一卷,以及陈羿的那一卷上,后者的元气比前者足足多出了半斗,她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里出现了微微的波动。
“字不错,笔走龙蛇,诗也不错,忧国忧民之情顿显,只是……”沈道之将柳鸣那才高半斗的诗读了一遍,看着柳太守犹豫地说道。
柳太守朝他拱拱手,说道:“沈兄不必客气,要是小侄作的的确是差,评他个丁下也无妨。”诗词一项,共八等,分别是甲乙丙丁,每级又分上下,甲上最佳,丁下最末。
扎着道髻的沈道之微微一笑,一边看着诗句,一边踱步说道:“只是这悲悯之中,有一丝做作,有些少年郎生于富贵,却为了赋诗强行说愁,未免有些隔靴挠痒了。”
邹老爷子轻轻颔首,同意了这个意见,而墨先生一般不会干涉他们的审阅,于是柳鸣这一首谴责兵乱的诗,被评为第二等,甲下。
然后是涂山秀的诗,柳安之前早已预料到柳鸣的诗得不到甲上,这案首的位置基本没戏了,看来自己得进行那个计划了,至少得阻挠陈羿拿到案首!
他掀开了涂山秀的诗卷,故意“咦”了一声,随后大加赞叹:“好一手清秀俊朗的字,真像是倾城倾国的美人,这诗……这诗……”
他这一喊,把几位参与改卷的文修者都吸引了过来。
柳安心中微微震惊,虽然他故意想着将这个青丘乡民的诗拔高,但这会一看,他却惊觉此人所作极佳。
诗卷在众人手里传阅了一遍,众人都发出了唏嘘声,这首诗写得极为悲悯,仿佛亲自参与了战乱之苦,丧失家园的孩童在叙述一般,邹老爷子感叹之余,也把目光看向了墨先生背后的孙女投影,却发现她露出了若有若无的一笑。
于是,这首诗被评为甲上,无人有争议。
最后,众人都将目光对准了今天才高一斗半的那一首,也就是陈羿的诗篇,它在众多纸卷之中,显得最为明亮,一如众星捧着月亮。
邹老爷子亲自掀开了诗卷,先被上面那极为独特的笔迹一惊:“这字……好生奇怪。”
柳太守大喜,这陈羿的字是不是写得太差了,如果是这样,即便诗作得好,也会被扣分的。他连忙凑上前一看,却发现那字是楷书的一种,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新写法。
东海县令王安走过来瞥了一眼,击掌赞叹道:“真不愧是将门之子,这字竟也写得如同军旅的武修之人一样,一横一竖便是枪戟,一撇一点就成招式。组合起来又像是井然有序的锐卒方阵,气势磅礴……这字里行间,有筋有骨!极佳,极佳!就冲这字,我都想评他一个甲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