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陈羿自报家门，那个武师顿时沉默了，在东海城，在徐州，乃至整个大雍王朝，伏波将军的赫赫威名是谁都怕的，尤其是武修者，说到陈太忠的名字，像是谈到神一样！
见那武师的糗样，方远圆脸上乐开了花，他扶着郭开，帮他整理被扯烂的衣领，而郭开还没从惊吓中缓过劲来，口中不停地道谢。
就在这时，那奢华马车帘子里的正主却说话了，他的声音十分傲娇：“哟，这不是长短筷子和圆卤蛋么？怎么滚到这里来了，给本公子送春闱的早饭？”
因为郭开高瘦，陈羿普通身高而瘦削，方远长得矮胖肥圆，三人常在一块，所以才被柳鸣取了这么一个代号，以示鄙夷。
陈羿郭开三人拜的老师，和柳鸣的一个叔叔十分不对付，两边的学生以往也常有冲突，所以柳鸣和他们简直是不共戴天的大敌。这次柳鸣抓住了这个机会，却是故意不出面，纵容恶奴当众行凶。
柳鸣掀开镶满珍珠的车帘走了下来，里面飘满了熏香，他玉面锦袍，身高八尺，脚踏鲨皮靴，放前世整一个高富帅。而陈羿等三人则是矮，穷……额，陈羿的气质还是不错的，虽然在旁人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瘦削少年，除了眼睛是紫色以外，毫无特点。
陈羿冷笑着质问道：“柳鸣，春闱马上就要开考了，你就敢在文院前，当着儒道先圣们的面侮辱圣人门生，还真当这东海城是你们柳家的后院不成？”
柳鸣得意地一笑，竟然就大胆地承认了：“虽然不能说是，但也差不多了……大雍王朝打进来时，你老爹都不敢把我柳家怎样，所以你也别把这当成了你们伏波将军府的练武场！”
陈羿回忆起了关于柳家的信息，他想道：“这柳家，就是东海城的地头蛇，柳家的门生遍布徐州，每年都会出几个上品高官和大文修者，就连大雍王朝派来的州牧也要考虑他们的力量，也难怪对文武殊途的伏波将军府并不惧怕了。”
“而柳鸣号称东海第三才子，高傲无比，他从不在意家族的名声，经常学着楚南国的名士风流，放浪形骸，为所欲为。啧啧，他的马车里，竟然还有一个脸色潮红的女童生，真是抓紧每一分钟来享受艳福啊！”
陈羿注意到，周围一些童生早已习惯了柳家的猖獗，甚至为了在仕途和修行上得到资助，而甘心拜倒在他们的门下。于是，周围一半的人发出了附和的声音，他们基本都和柳氏有瓜葛，而另一半的外郡人则和陈羿郭开他们同仇敌忾。
陈羿看了看周围的气氛，笑了起来，这柳鸣那一身所谓的“傲骨”在他看来最是无用，对伏波将军这种实力派傲，对寒门子弟也傲，不懂得收拾人心。他前世今生看的书很多，启蒙后领悟了不少东西，看着柳鸣那得意的样子，却是想起了一个典故。
他慢慢地走到柳鸣跟前问道：“柳鸣，你倒是说说，是富贵的人应该高傲呢？还是我们这些贫寒的人应该高傲呢？”
柳鸣早已启蒙，按理说对典籍应该很熟悉，但因为他内里太过骄傲，学了点楚南国名士玄谈的不求甚解，没在意陈羿这句话暗含的陷阱，他对着那个脸色潮红的女童生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柳家既富且贵，又有强大的文修者，过去千年来都在东海城横着走，自然是我应该骄傲了，我为什么要向这等低贱的庶族宽容？就因为你这北呛的一句话？”
北呛，是徐州士族对北方外来人的蔑称，柳鸣继续说道：“在东海城里，只有我们江右的士族贵胄，传承千载，才算得上贵人。这个方圆家是低贱的商人，空有几个臭钱，而你这种粗鄙武夫的私生子，更是低贱得至极，连血都是脏的！”
这柳鸣说的越发过分，而陈羿虽然恼怒，却用元气强压下了怒气，他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你错了！”
“我错了？”柳鸣哑然失笑，他手持名士爱拿的鲜艳雉尾，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然后指着陈羿，高高地昂起了头，问车里的那个女童生，也问周围的人：“这个人羽混血的杂种说我错了？难不成他要说，只有穷鬼贱民才有资格高傲？”
这时距离春闱入场不到一刻，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包括一个腰佩双剑的高挑俏公子。他一身白袍，身段修长，丹凤眼桃花眸，狭长而妩媚，肤白如玉，标准的美人瓜子脸，俊美非凡。
外围的童生们都被他惊艳了，有的人想上前亲近，却又生怕亵渎了这不似凡人，比城里最美的花魁还要妩媚上三分的公子，当然，更畏惧的是他腰间的双剑和清高冷酷的眼神。
被他气质所震撼，没人敢真的沾他衣角，所以他很轻易地就走到了人圈的前排，却听到中间那个紫瞳的瘦削少年说了这么一番话。
“没错！富贵者没有资格骄傲，最能骄傲的，却是我们这些你眼里的贫贱者！”
听着陈羿的发言，外围看热闹的寒门童生们眼睛一亮，嗡嗡的议论声像是被激起的波浪，朝四面八方扩散开去。那美貌的公子眯起了桃花眸子，嘴角里挤出了一丝笑，说道：“魏太子路遇田子方的典故么？”
果然，陈羿在喊了这么一句有争议的话后，不给柳鸣反驳的机缝隙，立刻就开始讲述这个故事：“千年前的战国，魏国的太子遇到了寒士田子方，两辆车相遇在小路上，必须有一辆避让。然而田子方却稳坐牛车，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这时候魏国太子生气了，他坐在驷马大车上质问道：‘敢问先生，到底是富贵的人能骄傲呢？还是贫贱的人有资格骄傲呢？’言下之意，他要贫贱的田子方让行。”
周围的人纷纷记起了这个《战国策》和《史记》里都有的典故，而柳鸣被陈羿抢白，又被他一顿唇枪舌剑似的辩论所压制，暂时找不到反驳的词，只能白着脸听训。
陈羿看着周围众人的表现，很是满意，他继续说道：“那田子方却也是一名文修者，他催动心念之力，当场教训起了魏国太子，他大笑道：‘哈哈，当然是贫贱者有资格骄傲了！诸侯也好士族也好，你们胆敢骄傲，不礼贤下士，那一个不小心，就会有亡国灭家的后果。而我们贫贱的儒士呢？一言不合，不受重用，老子挂起巴掌大的官印，背起我的破剑鞘，踏上我的硬木屐，天下九州之大，哪里不能容我！’”
陈羿心里默念道：“一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战国文修者的风骨真是让人佩服！”
陈羿话音一转，将元气注入手指和眼睛里，一指柳鸣，眼里带上了怒气，大声呵斥道：“东海柳氏传承千年不假，却怎么出了你这等不肖子孙！竟然敢当着文院先贤的面，欺辱寒门出身的童生，还恬不知耻，反以为荣，我看东海柳氏的败亡，不出十年，就应在你柳鸣身上了！”
陈羿的手指注入了元气，仿佛戳在了柳鸣的胸口，而他说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是一枚射中柳鸣的利剑，柳鸣竟然被他骂得后退了几步，却不敢去看陈羿那仿佛燃烧着紫火的眼睛。他心中大惊，平日里这个陈羿虽然有几分执拗，可他的气势却从来没有如此咄咄逼人过，难道……他已经启蒙了？
周围围观的童生听完一时沉默，却又立刻爆发出了一阵喝彩，连那些之前为了奉承柳氏而违心旁观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点头称是。而方远则心情激荡，看陈羿的眼神顿时变得佩服和心折，差点被柳鸣羞辱的郭开吃惊之余，更是热泪盈眶。
说得好啊，唯有贫贱者，最能骄傲！陈羿说出了众多寒门子弟的心声啊！
而人群中的那个白袍俊俏公子，桃花眸则越眯越细，他牢牢记住了陈羿的模样，还有他说话时的那股独特气质。
“咣！”就在柳鸣一时失神的时候，就在众人为这句话心驰神往的时候，文院那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也已经应声开启。
有春风从东海城文院的大门内吹来，吹动了院外吐芽的杨柳桃李，也吹动了陈羿的发鬓和衣角。这一刻，这个隐入人群中就随时会被看丢的平凡书生，竟然显得无比高大，有如文院中的那尊泥塑的孔圣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