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家庭教育1
诶!可怜呵!可怜我中国几万万同胞懵懵懂懂无知无识的生在世界上,给人家瞧不起,给人家当奴才当牛马,这种种的苦趣,种种的耻辱,究竟祸根在那里?病源在那里呵?照我看起来,总归是没有家庭教育的结果罢了。
什么叫作家庭教育呢?就是一个人小的时候在家中所受的教训。列位看官,你们不听见俗语中有一句话么:“山树条,从小弯。”(这是我们徽州的俗语)又说道:“三岁定八十。”可见一个人小的时候,最是要紧。将来成就大圣大贤大英雄大豪杰,或是成就一个大奸大盗小窃偷儿,都在这“家庭教育”四个字上分别出来。儿子孙子将来或是荣宗耀祖,或是玷辱祖宗,也都在这“家庭教育”四个字上分别出来。看官要晓得这少年时代,便是一个人最要紧的关头。这家庭教育,便是过这关头的令箭,所以我今天便详详细细的说一番,列位且听我道来。
我们中国古时候,最注重这家庭教育,儿子还在母亲怀中没有生下来,便要行那胎教。做母亲的,席不正不坐;行步不敢不正;不听非礼之音;不说非礼之言,这便叫作胎教。儿子生下地来,便要拣一个好的褓姆,好好的教导他。做父母的,更不用说了。列位之中,大约有读过《礼记》的,你看那《礼记》上说的,六岁教他什么,七岁教他什么,八岁九岁教什么,到了十岁,才出来从师读书。十岁以内,便都是父母的教训,这便叫作家庭教育。看官须记清,我中国古时的人,都是受过家庭教育来的了。
看官要晓得,这家庭教育,最重要的便是母亲。因为做父亲的,断不能不出外干事,断不能常常住在家中,所以这教儿子的事情,便是那做母亲的专责了。古时的人,把娶妻的事情看得极重,女子教育还不致十分抛却。又把儿子看得极重,以为做父母的身后一切责任,都靠儿子,所以这家庭教育十分发达。只可怜一天不如一天,一朝不如一朝,女子的教育,一日不如一日,家庭教育便一日衰似一日了。做母亲的,把儿子看做宝贝一般,一些也不敢得罪,吃要吃得好,穿要穿得好,做了极狡猾极凶恶的事情,做母亲的还要说这是我儿子的才干呢!这样的事情,把做儿女的纵容得无法无天,什么事都会干出来。有时候,父亲看了不过意,说他几句,骂他几声,做母亲的还要偏护着儿子,种种替他遮掩。诶!这便是中国国民愚到这样地位的原因。这个问题要再不改良,我们中国的人,要都变作蠢蠢的牛马了。
现在要改良家庭教育,第一步便要广开女学堂。为什么呢?因为列位看官中,听了兄弟的话,或者有人回去要办起家庭教育来了。但是列位府上的嫂子们,未必个个都会懂得,列位要说改良,他们仍旧照老规矩,极力纵容,极力遮掩,列位又怎样奈何他呢?所以兄弟的意思,很想多开些女学堂。列位要晓得,这女学堂便是制造好母亲的大制造厂。列位要想得到好儿子,便要兴家庭教育,要兴家庭教育,便要大开女学堂。列位万不可不留意于此呵!
开女学堂的办法,或者有什么地方办不到。所以兄弟很巴望列位看官个个回去,劝劝你们的嫂子们,说儿子是一定要教训的,儿子不教训,弄坏了,将来你们老了,倚靠何人?总而言之,这家庭教育在如今,格外要紧,格外不能不办,兄弟是从来不说玩话的呵!
适之先生生于1891年,撰写此文时年仅十七岁,其见识之深远、心胸之宽广与文笔之流畅,由此可见一斑。适之先生在成名之前的文章,颇值得好好研究。与其成名之后的偏颇相比,早年对中国文化的态度是比较中正平和的——看得到问题,更看得到希望,此文即是典范。
背景钩沉
陶行知、杜威和鲁迅
陶行知先生(1891~1946)与适之先生是同龄同乡好友,而且同在哥伦比亚大学留学、同受教于有世界影响的大哲学家、教育家杜威。杜威(1859~1952)在世界教育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杜威的教育着作在世界很多国家被翻译和出版,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有学者认为,20世纪对美国影响最大的教育家是杜威,对中国影响最大的外国教育家也是杜威。杜威构建了完整的教育体系,他十分重视儿童教育,提出“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强调知与行,主张“从做中学”。陶行知结合中国教育的实际,对杜威的思想加以发展和扬弃,变“教育即生活”为“生活即教育”,变“学校即社会”为“社会即学校”,变“从做中学”为“教学做合一”。
陶行知、胡适与被誉为“中国幼教之父”的陈鹤琴先生是杜威最有名的三个中国弟子。陶行知在美国读书时,跟孙中山先生的大公子孙科住同一宿舍,但据说他最看不起两个同学:一是胡适,靠外国人吃饭;二是孙科,靠老子吃饭。1928年,杜威从苏联考察回国后,曾这样称赞道:“陶行知是我的学生,但比我高过千倍。”一般也认为,杜威最有创造力的学生,不是咱们的适之先生,而是陶行知先生。“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是费孝通先生的话,我们不应该只了解胡适之先生,还要了解那些适之先生同时代的师友甚至论敌,不如是,则无法真正了解适之先生——适之先生非常推崇王安石的一句话:“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知人与治学的道理是相通的——这个办法也是一个老办法,也就是孟夫子所说的“颂其文,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知人论世,可为百世之则。
鲁迅先生于1918年在《新青年》上发表过一篇随感录(《随感录二十五》),文章结尾如是呼唤:“我们中国所多的是孩子之父,所以以后是只要‘人’之父”。孩子之父和“人”之父有何分别呢?鲁迅先生在文中说:最看不起女人的奥国人华宁该尔曾把女人分成两大类:一是“母妇”,一是“娼妇”。照这分法,男人便也可以分作“父男”和“嫖男”两类了。但这父男一类,却又可以分成两种:其一是孩子之父,其一是“人”之父。第一种只会生,不会教,还带点嫖男的气息。第二种是生了孩子,还要想怎样教育,才能使这生下来的孩子,将来成一个完全的人。
前清末年,某省初开师范学堂的时候,有一位老先生听了,很为诧异,便发愤说,“师何以还须受教,如此看来,还该有父范学堂了!”这位老先生,便以为父的资格,只要能生。能生这件事,自然便会,何须受教呢。却不知中国现在,正须父范学堂;这位先生便须编入初等第一年级。
生与养,一个是本能,一个却不仅仅是本能就能解决的,不仅仅孩子要接受教育,父母也该接受教育。“父范学堂”与“母范学堂”之开办,实乃当务之急!
一年之后,也就是1919年,鲁迅先生更明确地提出了一个至今仍有意义的课题《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文章如是说:
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帐,一面开辟新路。
就是开首所说的:“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事,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
我的母亲2
我小时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的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地。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作“穈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作穈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穈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得面红耳热,觉得大失了“先生”的身份!
我们的“穈先生”为名所累,只能放弃儿时的嬉戏,这也是一个值得玩味的事儿。唐德刚先生在《胡适杂忆》中如是说:“胡适成名太早。二十几岁就已树立了一个学术宗派。弟子以次相授业,他这个宗派已传了好几代。因而到了晚年纵使他思想上稍有改变,在学术上要‘与昨日之我挑战’,他也不愿公之于世界了,牵涉太大,还是将错就错罢!”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佃户每约田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
十一二岁时,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枪,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意儿了。
我在这九年(1895~1904)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看下章)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里“当朋”(八都凡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族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失掉了这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还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
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就是我的慈母。
慈母是最早的恩师,也是最好的恩师。“家和万事兴”,这是中国人历来的观点;而家庭教育特别是独树一帜的胎教,根据现有的文献记载,更是从三千多年前的文王之母就开始了,孟母三迁、画荻教子等家教故事,千古流芳——印光大师(民国四大高僧中的虚云大师、太虚大师皆为印光大师好友,而弘一大师更是拜印光大师为师)曾经说过一番很透辟的话:“世少善人,由于家庭无善教;而家庭之善教,母教最要。以人之幼时,日在母侧,其熏陶性情者,母边最多,是以女人以相夫教子为天职。”
中国自古以来的教育,按照现代人的说法,大致可以分为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三部分。家庭教育主要靠父母尤其是母亲,学校教育主要靠老师传道授业解惑,社会教育主要靠礼制和风俗。三者之间并非全然分离,而是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其根本精神就是,做人,做好人,至于成数学家、工程师还是思想家,这都要根据孩子们的性情来定——“先成人,再成家”,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观点。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地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道擦进了什么细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眼病。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