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只有少数进入文史哲领域的人来读一点古书,大部分国人是无法读古书,也更谈不上读古书的习惯了,现代人的作品又都是长篇累牍的大白话,与古人的言简意赅相比,正可谓是言繁意寡,而且,适之先生开列的古籍,今人是很少有人有能力有兴趣再去读了的,追根究底,就是因为我们从小没有读古书的习惯,没有读古代经典的氛围。即使是进入文史哲领域的人,也因为学者西方人的分科与裁制,各自画地为牢,牢中又有牢,做那么一点点的学问为稻粱谋而已,“困学者于知见之中”,舍本逐末,心灵无所安顿,“得个甚么边事”!
朱夫子还说:“所谓一贯,须是聚个散钱多,然后这索亦易得;若不积得许多钱,空有一条索,把甚么来穿!”那怎么办?“吾儒且要去积钱”,亡羊补牢,赶紧读书积累吧——前提当然是要识得根本,不然“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苶然疲役而不知所归,可不哀邪”!
怎样读书37
我们平常读书的时候,所感到的有三个问题:一、要读什么书;二、读书功用;三、读书方法。
关于要读什么书的一个问题,在《京报》上已经登了许多学者所选定的“青年必读书”,不过这于青年恐怕未必有多大好处,因为都是选者依照个人的主观见解选定的,还不如读青年自己所爱读的书好。
读书的功用,从前的人无非是为做官,或者以为读了书,“颜如玉”“黄金屋”一类的东西就会来;现在可不然了,知道读书是求智识,为做人。
读书的方法,据我个人的经验,有两个条件:一、精;二、博。
精
从前有“读书三到”的读书法,实在是很好的。不过我觉得“三到”有点不够,应该有“四到”:眼到、口到、心到、手到。
眼到 是个个字都要认得。中国字的一点一撇,外国的a、b、c、d,一点也不可含糊,一点也不可放过。那句话初看似乎很容易,然而我国人犯这毛病的偏是很多。记得有人翻译英文,误将port为pork,于是葡萄酒一变而为猪肉了。这何尝不是眼不到的缘故。谁都知道,书是集字而成的,要是字不能认清,就无所谓读书,也不必求学了。
口到 前人所谓口到,是把一篇文章能烂熟地背出来。现在虽没有人提倡背书,但我们如果遇到诗歌以及精彩的文章,总要背下来,它至少能使我们在作文的时候得到一种好的影响,但不可模仿。中国书固然要如此,外国书也要那样去做。进一步说:念书能使我们懂得它文法的结构,和其他的关系。我们有时在小说和剧本上遇到好的句子,尚且要把它记下来,那关于思想学问上的,更是要紧了。
心到 是要懂得每一句、每一字的意思。做到这一点,要有另外的帮助,这有三个条件:
(一)参考书,如字典、辞典、类书等。平常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读书,第一要工具完备。
(二)做文法上的分析。
(三)有时须比较、参考、融会、贯通。往往几个平常的字,有许多解法,倘是轻忽过去,就容易生出错误来。例如,英文中的一个tum字,作xt.有15解;作xt.有13解;作n.有26解;共有54解。又如strike, xt.有31解;xt.有16解;xt.有18解;共有65解。又如go, xt.有22解;xt.有3解;xt.有9解;共有34解。
又如中文的“言”字、“于”字、“维”字,都是意义很多的,只靠自己的能力有时固然看不懂,字典里也查不出来,到了这时候非“参考”“比较”和“融会”“贯通”不可了。
还有前人关于心到很重要的几句话,拿来说一说。宋人张载说“读书先要会疑”,“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又说“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须疑”,“学贵心悟,守旧无功”。
手到 何谓“手到”?有几个意思:
(一)标点分段。
(二)查参考书。
(三)做札记。札记分为四种:
(甲)抄录备忘。
(乙)提要。
(丙)记录心得。记录心得也很重要,张横渠曾说:“心中苟有所开,即便札记,否则还失之矣。”
(丁)参考诸书而融会贯通之,做有系统之文章。
“手到”的功用,可以帮助“心到”。我们平常所吸收进来的思想,无论是听来的,或者是看来的,不过在脑子里有一点好或坏的模糊而又零碎的东西罢了。倘若费一番功夫,把它芟除的芟除,整理的整理,综合起来作成札记,然后那经过整理和综合的思想,就永久留在脑中,于是这思想就属于自己了。
博
就是什么书都读。中国人所谓“开卷有益”,原也是这个意思。我们为什么要博呢?有两个答案:一、博是为参考;二、博是为做人。
博是为参考有的人为什么要戴眼镜呢?(学时髦而戴眼镜的,不在此问题内。)干脆答一句:是因看不清楚,戴了眼镜以后,就可以看清楚了。现在戴了眼镜,看是清楚的,可是不戴眼镜的时候还是糊涂的。王安石先生《答曾子固书》里说:
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盖后世之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是,不足以尽圣人故也。……致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也。惟其不能乱,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
他“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我们要推开去说:读一书而已,则不足以知其书。比如我们要读《诗经》,最好先去看一看北大的《歌谣周刊》,便觉《诗经》容易懂。倘先去研究一点社会学、文字学、音韵学、考古学等以后去看《诗经》,就比以前更懂得多了。倘若研究一点文学、校勘学、伦理学、心理学、数学、光学以后去看《墨子》,就能全明白了。
大家知道达尔文研究生物演进状态的时候,费了三十多年的光阴,积了许多材料,但是总想不出一个简单的答案来;偶然读那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便大悟起来,了解了那生物演化的原则。
所以我们应该多读书,无论什么书都读,往往一本极平常的书中,埋伏着一个很大的暗示。书既是读得多,则参考资料多,看一本书,就有许多暗示从书外来。用一句话包括起来,就是王安石所谓“致其知而后读”。
博是为做人 像旗杆似的孤零零地只有一技之艺的人固然不好,就是说起来什么也能说的人,然而一点也不精,仿佛是一张纸,看去虽大,其实没有什么实质的也不好。我们理想中的读书人是又精又博,像金字塔那样,又大、又高、又尖。所以我说:“为学当如埃及塔,要能博大要能高。”
写过《一生伴书走天涯——胡适的读书生活》一书的王兆胜先生曾经在《光明日报》(2001年6月7日)上发表题为《胡适:读书方法》的文章,文中如是说:“胡适还有读书三好。一是夜读。夜读是一种美好的享受,此时正合读书:宁静闲逸、无人打扰、自由自在。中国古人有裸身夜读者,大概深得夜读之乐。夜里时间充裕,可安心读经典大着。夜读还别有一番情调,青灯黄卷伴一杯香茗,那是何等的爽心悦目!二是喜在厕上、电车里读书。胡适读书不择环境,不讲条件,有书即读,他甚至将厕上和电车里的时间也充分利用起来。1914年7月17日胡适日记载:‘有人赠我莎士比亚名剧《亨利第五》,全书三百八十余页,用薄纸印之,故全书仅广寸有余半,长二寸,厚不及半寸(英度),取携最便,因以置衣囊中,平日不读之,惟于厕上及电车中读之,约一月而读毕,此亦利用废弃光阴之一法。’三是连贯式读书。有人读书随意性太强,无一定计划,而胡适则强调读书的连贯性,这既包括读书时间不间断,也包括读完一书再换另一本。胡适读书自己规定:每日读书不少于6小时。他还说‘读书非毕一书勿读他书’。
读书的习惯重于方法38
读书会进行的步骤,也可以说是采取的方式大概不外三种:
第一种是大家共同选定一本书本读,然后互相交换自己的心得及感想。
第二种是由下往上的自动方式,就是先由会员共同选定某一个专题,限定范围,再由指导者按此范围拟定详细节目,指定参考书籍。每人须于一定期限内作成报告。
第三种是先由导师拟定许多题目,再由各会员任意选定。研究完毕后写成报告。
至于读书的方法我已经讲了十多年,不过在目前我觉得读书全凭先养成好读书的习惯。读书无捷径,是没有什么简便省力的方法可言的。读书的习惯可分为三点:一是勤,二是慎,三是谦。
勤苦耐劳是成功的基础,做学问更不能欺己欺人,所以非勤不可。其次,谨慎小心也是很需要的,清代的汉学家着名的如高邮王氏父子,段茂堂等的成功,都是遇事不肯轻易放过,旁人看不见的自己便可看见了。如今的放大几千万倍的显微镜,也不过想把从前看不见的东西现在都看见罢了。谦就是态度的谦虚,自己万不可先存一点成见,总要不分地域门户,一概虚心的加以考察后,再决定取舍。这三点都是很要紧的。
其次,还有个买书的习惯也是必要的,闲时可多往书摊上逛逛,无论什么书都要去摸一摸,你的兴趣就是凭你伸手乱摸后才知道的。图书馆里虽有许多的书供你参考,然而这是不够的。因为你想往上圈画一下都不能。更不能随便的批写。所以至少像对于自己所学的有关的几本必备书籍,无论如何,就是少买一双皮鞋,这些书是非买不可的。
青年人要读书,不必先谈方法,要紧的是先养成好读书,好买书的习惯。
博与约,缺一不可。宋儒胡五峰有云:“学欲博,不欲杂;守欲约,不欲陋。杂似博,陋似约,学者不可不察也。”这段话将博与约二者之间的关系说得清楚之至。博学之人有所约,其人其心即是所约之处;杂学之人似乎什么都懂,实际上只是浮在表面,换了一个环境可能就不知如何应对了。而那些见识浅陋的人与守约之人相似却不同,守约之人是由博返约,能以一持万,知类通达。乡贤黄侃黄季刚先生有云:“所谓博学者,谓明白事理多,非记事多也。”博学主要是从明理上来讲的,世界上的事太多了、知识太多了。
非留学篇39
一
吾久欲有所言,而逡巡嗫嚅,终未敢言。然吾天良来责,吾又不敢不言。夫欲有所言而不敢言,是恇怯懦夫之行,欺人以自欺者之为也。吾何敢终默?作《非留学篇》。
吾欲正告吾父老伯叔昆弟姐妹曰:
留学者,吾国之大耻也!
留学者,过渡之舟楫而非敲门之砖也;
留学者,废时伤财事倍功半者也;
留学者,救急之计而非久远之图也。
何以言留学为吾国大耻也?当吾国文明全盛之时,泱泱国风,为东洋诸国所表则。稽之远古,则有重译之来朝。洎乎唐代,百济、新罗、日本、交趾,争遣子弟来学于太学。中华经籍,都为异国之典谟;纸贵鸡林,以觇诗人之声价。猗欤盛哉!大国之风也。唐宋以来,吾国文化濡滞不进。及乎晚近百年,则国威日替,国疆日蹙,一挫再挫,几于不可复振,始知四境之外,尚有他国。当吾沉酣好梦之时,彼西方诸国,已探赜索隐,登峰造极,为世界造一新文明,开一新天地。此新文明之势力,方挟风鼓浪,蔽天而来,叩吾关而窥吾室,以吾数千年之旧文明当之,乃如败叶之遇疾风,无往而不改衄,于是睡狮之梦醒矣。忧时之士,惩既往之巨创,惧后忧之未已,乃忍辱蒙耻,派遣学子,留学异邦,作百年树人之计,以为异日急起直追之图。于是神州俊秀,纷纷渡海,西达欧洲,东游新陆。康桥、牛津、哈佛、耶尔、伯林、巴黎,都为吾国储才之馆,育秀之堂。下至东瀛三岛,向之遣子弟来学于吾国者,今亦为吾国学子问学论道之区。嗟夫!茫茫沧海,竟作桑田;骇浪蓬莱,今都清浅。以数千年之古国,东亚文明之领袖,曾几何时,乃一变而北面受学,称弟子国,天下之大耻,孰有过于此者乎!吾故曰:留学者我国之大耻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