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使外交部于六月二十四日同时送出沪案及修改条约两照会之后即行负责交涉,那时民气最盛,海员罢工的声势正大,沪案的交涉至少可以得一个比较满人意的结果。但这个政府太不象样了:外交部不敢自当交涉之冲,却要三个委员来代掮末梢;三个委员都是很聪明的人,也就乐得三揖三让,延搁下去。他们不但不能用民气,反惧怕民气了!况且某方面的官僚想借这风潮延长现政府的寿命;某方面的政客也想借这问题延缓东北势力的侵逼。他们不运用民气来对付外人,只会利用民气来便利他们自己的私图!于是一误,再误,至于今日,沪案及其它关连之各案丝毫不曾解决,而民气却早已成了强弩之末了!
上海的罢工本是对英日的,现在却是对邮政当局,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了。北京的学生运动一变而为对付杨荫榆,又变而为对付章士钊了。广州对英的事件全未了结,而广州城却早已成为共产与反共产的血战场了。三个月的“爱国运动”的变相竟致如此!
这时候有一件差强人意的事,就是全国学生总会议决秋季开学后各地学生应一律到校上课,上课后应努力于巩固学生会的组织,为民众运动的中心。北京学联会也决议北京各校同学于开学前务必到校,一面上课,一面仍继续进行。
这是很可喜的消息。全国学生总会的通告里并且有“五卅运动并非短时间所可解决”的话。我们要为全国学生下一转语:救国事业更非短时间所能解决;帝国主义不是赤手空拳打得倒的;“英日强盗”也不是几千万人的喊声咒得死的。救国是一件顶大的事业,排队游街,高喊着“打倒英日强盗”,算不得救国事业,甚至于砍下手指写血书,甚至于蹈海投江,杀身殉国,都算不得救国的事业。救国的事业须要有各色各样的人才;真正的救国的预备在于把自己造成一个有用的人才。
易卜生说的好:
真正的个人主义在于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个东西。
他又说: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就好像大海上翻了船,最要紧的是救出我自己。
在这个高唱国家主义的时期,我们要很诚恳的指出:易卜生说的“真正的个人主义”正是到国家主义的惟一大路。救国须从救出你自己下手!
学校固然不是造人才的惟一地方,但在学生时代的青年却应该充分地利用学校的环境与设备来把自己铸造成个东西。我们须要明白了解:
救国千万事,何一不当为?
而吾性所适,仅有一二宜。
认清了你“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的方向,努力求发展,这便是你对国家应尽的责任,这便是你的救国事业的预备工夫。国家的纷扰,外间的刺激,只应该增加你求学的热心与兴趣,而不应该引诱你跟着大家去呐喊,呐喊救不了国家。即使呐喊也算是救国运动的一部分,你也不可忘记你的事业有比呐喊重要十倍百倍的。你的事业是要把你自己造成一个有眼光有能力的人才。
你忍不住吗?你受不住外面的刺激吗?你的同学都出去呐喊了,你受不了他们的引诱与讥笑吗?你独坐在图书馆里觉得难为情吗?你心里不安吗?——这也是人情之常,我们不怪你:我们都有忍不住的时候。但我们可以告诉你一两个故事,也许可以给你一点鼓舞:——德国大文豪哥德(Goethe)在他的年谱里(英译本页一八九)曾说,他每遇着国家政治上有大纷扰的时候,他便用心去研究一种绝不关系时局的学问,使他的心思不致受外界的扰乱。所以拿破仑的兵威逼迫德国最厉害的时期里,哥德天天用功研究中国的文物。又当利俾瑟之战的那一天哥德正关着门,做他的名着Essex的“尾声”。
德国大哲学家费希特(Fichte)是近代国家主义的一个创始者。然而他当普鲁士被拿破仑践破之后的第二年(1807)回到柏林,便着手计划一个新的大学——即今日之柏林大学。那时候,柏林还在敌国驻兵的掌握里。费希特在柏林继续讲学,在很危险的环境里发表他的《告德意志民族》(Reden an die deutsche Nation)。往往在他讲学的堂上听得见敌人驻兵操演回来的声。他这一套讲演——《告德意志民族》——忠告德国人不要灰心丧志,不要惊慌失措;他说,德意志民族是不会亡国的。这个民族有一种天赋的使命,就是要在世间建立一个精神的文明——德意志的文明。他说,这个民族的国家是不会亡的。
后来费希特计划的柏林大学变成了世界的二个最有名的学府;他那部《告德意志民族》不但变成了德意志帝国建国的一个动力,并且成了十九世纪全世界的国家主义的一种经典。
上边的两段故事是我愿意介绍给全国的青年男女学生的。我们不期望人人都做哥德与费希特。我们只希望大家知道:在一个扰攘纷乱的时期里跟着人家乱跑乱喊,不能就算是尽了爱国的责任,此外还有更难更可贵的任务:在纷乱的喊声里,能立定脚跟,打定主意,救出你自己,努力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个有用的东西!
十四,八,卅一夜,在天津脱稿
最后一段话,对年轻人最切实,老子所谓“静为躁君”,纷乱的时代呼唤立得住脚、沉得住气的人。
领袖人才的来源44
北京大学教授孟森先生前天寄了一篇文字来,题目是论“土大夫”(见《独立》第十二期)。他下的定义是:
“士大夫”者,以自然人为国负责,行事有权,败事有罪,无神圣之保障,为诛殛所可加者也。
虽然孟先生说的“士大夫”,从狭义上说,好像是限于政治上负大责任的领袖;然而他又包括孟子说的“天民”一级不得位而有绝大影响的人物,所以我们可以说,若用现在的名词,孟先生文中所谓“士大夫”应该可以叫作“领袖人物”,省称为“领袖”。孟先生的文章是他和我的一席谈话引出来的,我读了忍不住想引用他的意思,讨论这个领袖人才的问题。
孟先生此文的言外之意是叹息近世居领袖地位的人缺乏真领袖的人格风度,既抛弃了古代“士大夫”的风范,又不知道外国的“士大夫”的流风遗韵,所以成了一种不足表率人群的领袖。他发愿要搜集中国古来的士大夫人格可以做后人模范的,做一部“士大夫集传”;他又希望有人搜集外国士大夫的精华,做一部“外国模范人物集传”。这都是很应该做的工作,也许是很有效用的教育材料。我们知道《新约》里的几种耶稣传记影响了无数人的人格;我们知道布鲁达克(Plutarch)的英雄传影响了后世许多的人物。欧洲的传记文学发达的最完备,历史上重要人物都有很详细的传记,往往有一篇传记长至几十万言的,也往往有一个人的传记多至几十种的。这种传记的翻译,倘使有审慎的选择和忠实明畅的译笔,应该可以使我们多知道一点西洋的领袖人物的嘉言懿行,间接的可以使我们对于西方民族的生活方式得一点具体的了解。
中国的传记文学太不发达了,所以中国的历史人物往往只靠一些干燥枯窘的碑版文字或史家列传流传下来;很少的传记材料是可信的,可读的已很少了;至于可歌可泣的传记,可说是绝对没有。我们对于古代大人物的认识,往往只全靠一些很零碎的轶事琐闻。然而我至今还记得我做小孩子时代读的朱子《小学》里面记载的几个可爱的人物,如汲黯、陶渊明之流,朱子记陶渊明,只记他做县令时送一个长工给他儿子。附去一封家信,说:“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这寥寥九个字的家书,印在脑子里,也颇有很深刻的效力,使我三十年来不敢轻用一句暴戾的辞气对待那帮我做事的人。这一个小小例子可以使我承认模范人物的传记,无论如何不详细,只须剪裁的得当,描写的生动,也未尝不可以做少年人的良好教育材料,也未尝不可介绍一点做人的风范。
但是传记文学的贫乏与忽略,都不够解释为什么近世中国的领袖人物这样稀少而又不高明。领袖的人才决不是光靠几本“士大夫集传”就能铸造成功的。“士大夫”的稀少,只是因为“士大夫”在古代社会里自成一个阶级,而这个阶级久已不存在了。在南北朝的晚期,颜之推说:
吾观《礼经》,圣人之教,箕帚匕箸,咳唾唯诺,执烛沃盆,皆有节文,亦为至矣。但《礼经》既残缺非复全书,其有所不载,及世事变改者,学达君子自为节度,相承行之,故世号“士大夫风操”。而家门颇有不同,所见互称长短,然其仟陌亦自可知。(《颜氏家训·风操》第六)
在那个时代,虽然经过了魏晋旷达风气的解放,虽然经过了多少战祸的摧毁,“士大夫”的阶级还没有完全毁灭,一些名门望族都竭力维持他们的门阀。帝王的威权,外族的压迫,终不能完全消灭这门阀自卫的阶级观念。门阀的争存不全靠声势的煊赫,子孙的贵盛。他们所倚靠的是那“士大夫风操”,即是那个士大夫阶级所用来律己律人的生活典型。
即如颜氏一家,遭遇亡国之祸,流徙异地,然而颜之推所最关心的还是“整齐门内,提撕子孙”,所以他着作家训,留作他家子孙的典则。隋唐以后,门阀的自尊还能维持这“士大夫风操”至几百年之久。我们看唐朝柳氏和宋朝吕氏、司马氏的家训,还可以想见当日士大夫的风范的保存是全靠那种整齐严肃的士大夫阶级的教育的。
然而这士大夫阶级终于被科举制度和别种政治和经济的势力打破了。
元明以后,三家村的小儿只消读几部刻板书,念几百篇科举时文,就可以有登科作官的机会;一朝得了科第,像《红鸾禧》戏文里的丐头女婿,自然有送钱投靠的人来拥戴他去走马上任。他从小学的是科举时文,从来没有梦见过什么古来门阀里的“士大夫风操”的教育与训练,我们如何能期望他居士大夫之位要维持士大夫的人品呢?
以上我说的话,并不是追悼那个士大夫阶级的崩坏,更不是希冀那种门阀训练的复活。我要指出的是一种历史事实。凡成为领袖人物的,固然必须有过人的天资做底子,可是他们的知识见地,做人的风度,总得靠他们的教育训练。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士大夫”,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范型式的领袖人物。他们的高下优劣,总都逃不出他们所受的教育训练的势力。某种范型的训育自然产生某种范型的领袖。
这种领袖人物的训育的来源,在古代差不多全靠特殊阶级(如中国古代的士大夫门阀,如日本的贵族门阀,如欧洲的贵族阶级及教会)的特殊训练。在近代的欧洲则差不多全靠那些训练领袖人才的大学。欧洲之有今日的灿烂文化,差不多全是中古时代留下的几十个大学的功劳。近代文明有四个基本源头:(一)是文艺复兴,(二)是十六七世纪的新科学,(三)是宗教革新,(四)是工业革命。
这四个大运动的领袖人物,没有一个不是大学的产儿。中古时代的大学诚然是幼稚的可怜,然而意大利有几个大学都有一千年的历史;巴黎,牛津,剑桥都有八九百年的历史;欧洲的有名大学,多数是有几百年的历史的;最新的大学,如莫斯科大学也有一百八十多年了,柏林大学是一百二十岁了。
有了这样长期的存在,才有积聚的图书设备,才有集中的人才,才有继长增高的学问,才有那使人依恋崇敬的“学风”。至于今日,西方国家的领袖人物,哪一个不是从大学出来的?即使偶有三五个例外,也没有一个不是直接间接受大学教育的深刻影响的。
在我们这个不幸的国家,一千年来,差不多没有一个训练领袖人才的机关。
贵族门阀是崩坏了,又没有一个高等教育的书院是有持久性的,也没有一种教育是训练“有为有守”的人才的。五千年的古国,没有一个三十年的大学!八股试帖是不能造领袖人才的,做书院课卷是不能造领袖人才的,当日最高的教育,——理学与经学考据——也是不能造领袖人才的。现在这些东西都快成了历史陈迹了,然而这些新起的“大学”,东抄西袭的课程,朝三暮四的学制,七零八落的设备,四成五成的经费,朝秦暮楚的校长,东家宿而西家餐的教员,十日一雨五日一风的学潮,——也都还没有造就领袖人才的资格。
“五千年的古国,没有一个三十年的大学”,这是适之先生去西洋留学回来之后几乎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以此作为中国“百事不如人”的证据,实则适之先生是不能脱掉厚诬古人之嫌疑的。“饺子不如面条长”,以西方的眼光看中国,中国似乎一无是处——中国没有纯粹的哲学,中国没有宗教,中国没有科学,中国没有民主;但他们却忘了,中国没有宗教战争,中国没有挑起过世界大战,中国也没有为神奴役或者为物奴役的异化时期,中国更没有疯狂索取、竭泽而渔、破坏人类与万物共有家园之举。
丁文江先生在《中国政治的出路》(《独立》第十一期)里曾指出“中国的军事教育比任何其他的教育都要落后”,所以多数的军人都“因为缺乏最低的近代知识和训练,不足以担任国家的艰巨”。其实他太恭维“任何其他的教育”了!茫茫的中国,何处是训练大政治家的所在?何处是养成执法不阿的伟大法官的所在?何处是训练财政经济专家学者的所在?何处是训练我们的思想大师或教育大师的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