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救国41
今天时间很短,我不想说什么多的话。我差不多有九个月没到大学来了!现在想到欧洲去。去,实在不想回来了!能够在那面找一个地方吃饭,读书就好了。但是我的良心是不是就能准许我这样,尚无把握。那要看是哪方面的良心战胜。今天我略略说几句话,就作为临别赠言吧。
去年八月的时候,我发表了一篇文章,说到救国与读书的,当时就有很多人攻击我。但是社会送给名誉与我们,我们就应该本着我们的良心、知识、道德去说话。社会送给我们的领袖的资格,是要我们在生死关头上,出来说话作事,并不是送名誉与我们,便于吃饭拿钱的。我说的话也许是不入耳之言,但你们要知道不入耳之言亦是难得的呀!
去年我说,救国不是摇旗呐喊能够行的;是要多少多少人投身于学术事业,苦心孤诣实事求是的去努力才行。刚才加藤先生说新日本之所以成为新日本之种种事实,使我非常感动。日本很小的一个国家,现在是世界四大强国之一。这不是偶然来的,是他们一般人都尽量的吸收西洋的科学、学术才成功的。你们知道无论我们要作什么,离掉学术是不行的。
所以我主张要以人格救国,要以学术救国。今天只就第二点略为说说。
在世界混乱的时候,有少数的人,不为时势转移,从根本上去作学问,不算什么羞耻的事。“三一八”惨案过后三天,我在上海大同学院讲演,就是这个意思。今天回到大学来与你们第一次见面,我还是这个意思,要以学术救国。
这本书是法国巴士特(Pasteur)的传。是我在上海病中看的,有些地方我看了我竟哭了。
巴氏是1870年普法战争的人。法国打败了。德国的兵开到巴黎把皇帝捉了,城也占了,订城下之盟赔款五万万。这赔款比我们的庚子赔款还要多五分之一。又割亚尔萨斯、罗林两省地方与德国,你们看当时的文学,如像莫泊桑他们的着作,就可看出法国当时几乎亡国的惨象与悲哀。巴氏在这时业已很有名了。看见法人受种种虐待,向来打战仗没有被毁过科学院,这回都被毁了。他十分愤激,把德国波恩大学(Bonn)所给他的博士文凭退还了德国。他并且作文章说:“法兰西为什么会打败仗呢?那是由于法国没有人才。为什么法国没有人才呢?那是由于法国科学不行。”以前法国同德国所以未打败仗者,是由于那瓦希尔(Lauostes)一般科学家,有种种的发明足资应用。后来那瓦西尔他们被革命军杀死了。孟勒尔(Moner)将被杀之日,说:“我的职务是在管理造枪,我只管枪之好坏,其他一概不问。”要科学帮助革命,革命才能成功。而这次法国竟打不胜一新造而未统一之德国,完全由于科学不进步。但二十年后,英人谓巴士特一人试验之成绩,足以还五万万赔款而有余。
巴氏试验的成绩很多,今天我举三件事来说:
第一,关于制酒的事。他研究发酵作用,以为一个东西不会无缘无故的起变化,定有微生物在其中作怪。其他如人生疮腐烂,传染病也是因微生物的关系。法国南部出酒,但是酒坏损失甚大。巴氏细心研究,以为这酒之所以变坏,还是因其中有微生物。何以会有微生物来呢?他说有三种:一是有空气中来的,二是从器具上来的,三是从材料上来的。他要想避免和救济这种弊病,经了许多的试验,他发明把酒拿来煮到五十度至五十五度,则不至于坏了。可是当时没有人信他的。法国海军部管辖的兵舰开到国外去,需酒甚多,时间久了,老是喝酸酒。就想把巴氏的法子来试验一下,把酒煮到五十五度,过了一个月,煮过的酒,统统是好的,香味、颜色,分外加浓。没有煮过的,全坏了。后来又载大量的煮过的酒到非洲去,也是不坏。于是法国每年之收入增加几万万。
第二,关于养蚕的事。法国蚕业每年的收入极大。但有一年起蚕子突然发生瘟病,身上有椒斑点,损失甚大。巴氏遂去研究,研究的结果,没有什么病,是由于作俑变蛾时生上了微生物的缘故。大家不相信。里昂曾开委员会讨论此事。巴氏寄甲、乙、丙、丁数种蚕种与委员会,并一一注明,说某种有斑点,某种有微生物,某种当全生,某种当全死。里昂在专门委员会研究试验,果然一一与巴氏之言相符。巴氏又想出种种简单的方法,使养蚕的都买显微镜来选择蚕种。不能置显微镜的可送种到公安局去,由公安局员替他们检查。这样一来法国的蚕业大为进步,收入骤增。
第三,关于畜牧的事。法国向来重农,畜牧很盛。十九世纪里头牛羊忽然得脾瘟病,不多几天,即都出黑血而死。全国损失牛羊不计其数。巴氏以为这一定是一种病菌传入牲畜身上的缘故,遂竭力研究试验。从一八八七年到一八八一年都未找出来。当时又发生一种鸡瘟病。巴氏找出鸡瘟病的病菌,以之注入其他的鸡,则其他的鸡立得瘟病。但是这种病菌如果放置久了,则注入鸡身,就没有什么效验。他想这一定是氧气能够使病菌减少生殖的能力。并且继续研究把这病菌煮到四十二度与四十五度之间则不能生长。又如果把毒小一点的病菌注入牲畜身上,则以后遇着毒大病菌都不能为害了。因为身体内已经造成了抵抗力了。
当时很有一般学究先生们反对他,颇想使他丢一次脸,遂约集些人买了若干头牛若干头羊,请巴氏来试验。巴氏把一部分牛羊的身上注上毒小的病菌两次。第三次则全体注上有毒可以致死的病菌液。宣布凡注射三次者一个也不会死,凡只注射一次者,一个也不会活。这不啻与牛羊算命,当时很有些人笑他并且替他担忧。可是还没有到期,他的学生就写信告诉他,说他的话通通应验了,请他赶快来看。于是成千屡万的人来看,来赞颂他,欢迎他,就是反对他的人亦登台宣言说十分相信他的说法。
这个发明使医学大有进步,使全世界前前后后的人都受其赐。这岂只替法还五万万的赔款?这简直不能以数目计!
他辛辛苦苦的试验四年才把这个试验出来。谓其妻曰:“如果这不是法国人发明,我真会气死的。”
此人是我们的模范,这是救国。我们要知道既然在大学内作大学生,所作何事?希望我们的同学朋友注意,我们的责任是在研究学术以贡献于国家社会。
没有科学,打战仗、革命都是不行的。
一九二六年七月
“社会送给名誉与我们,我们就应该本着我们的良心、知识、道德去说话。社会送给我们的领袖的资格,是要我们在生死关头上,出来说话做事,并不是送名誉与我们,便于吃饭拿钱的。”这是适之先生的执着之处、大勇之处。
适之先生一生极有主见,至死不渝——其所守必其所信,至于其所信是否有偏颇是一回事儿,敢于在任何时候包括在最高领袖面前保持自己的思想与独立,这是一种大丈夫精神。
提高与普及42
今天我带病来参与开学典礼,很愿意听听诸位新教授的言论及对于我们的希望。我从1917年来到本校,参与了三年的开学典礼。一年得一年的教训,今天又是来亲受教训的日子了。
我本来不预备说话,但蒋先生偏偏提出我的谈话的一部分,偏偏把“且听下回分解”的话留给我说,所以不能不来同诸位谈谈。
我暑假里,在南京高等师范的暑期学校里讲演,听讲的有七八百人,算是最时髦的教员了。这些教员从十七省来的,故我愿意同他们谈天。他们见面第一句就恭维我,说我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我听了这话,真是“惭惶无地”。因为我无论在何处,从来不曾敢说我做的是“新文化运动”。他们又常常问我,“新文化”的前途如何,我也实在回答不出来。
我以为我们现在哪里有什么文化,我们北京大学,不是人称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吗?你看最近的一期《学艺》杂志里有一篇《对于学术界的新要求》,对我们大学很有些忠实的规谏。他引的陈惺农先生对于编辑《北京大学月刊》的启事,我们大学里四百多个教职员,三千来个学生,共同办一个月刊,两年之久,只出了五本。到陈先生编辑的时候,竟收不到稿子,逼得他自己作了好几篇,方才敷衍过去。《大学丛书》出了两年,到现在也只出了五大本。
后来我们想,着书的人没有,勉强找几个翻译人,总该还有。所以我们上半年,弄了个《世界丛书》,不想五个月的经验结果,各处寄来的稿子虽有一百多种,至今却只有一种真值得出版。像这样学术界大破产的现象,还有什么颜面讲文化运动?所以我对于那一句话的答语,就是:“现在并没有文化,更没有什么新文化。”再讲第二问题,现在外面学界中总算有一种新的现象,是不能不承认。但这只可说是一种新动机、新要求,并没有他们所问的“新文化运动”。他们既然动了,按物理学的定律,绝不能再使不动。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这种运动的趋向,引导到有用、有结果的路上去。
这种动的趋向有两个方面:
一、普及
现在所谓“新文化运动”,实在说得痛快一点,就是新名词运动。拿着几个半生不熟的名词,什么解放、改造、牺牲、奋斗、自由恋爱、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你递给我,我递给你,这叫作“普及”。这种事业,外面干的很多,尽可让他们干去,我自己是赌咒不干的,我也不希望我们北大同学加入。
二、提高
提高就是——我们没有文化,要创造文化;没有学术,要创造学术;没有思想,要创造思想。要“无中生有”地去创造一切。这一方面,我希望大家一起加入,同心协力用全力去干。只有提高才能真普及,越“提”得“高”,越“及”得“普”。你看,桌上的灯绝不如屋顶的灯照得远,屋顶的灯更不如高高在上的太阳照得远,就是这个道理。
现在既有这种新的要求和新的欲望,我们就应该好好预备一点实在的东西,去满足这种新要求和新欲望。若是很草率地把半生不熟的新名词,去解决他们的智识饥荒,这岂不是耶稣说的“人问我讨面包,我却给他石块”吗?
我们北大这几年,总算是挂着“新思潮之先驱”“新文化的中心”的招牌,但是我刚才说过,我们自己在智识学问这方面贫穷到这个地位,我们背着这块金字招牌,惭愧不惭愧,惭愧不惭愧!所以我希望北大的同人、教职员与学生,以后都从现在这种浅薄的“传播”事业,回到一种“提高”的研究工夫。我们若想替中国造新文化,非从求高等学问入手不可。我们若想求高等学问,非先求得一些求学必需的工具不可。外国语、国文、基本科学,这都是求学必不可少的工具,我们应该拿着这种切实的工具,来代替那新名词的运动,应该用这种工具,却切切实实地求点真学问,把我们自己的学术程度提高一点。我们若能这样做去,十年二十年以后,也许勉强有资格可以当真做一点“新文化运动”了。二三十年以后,朱先先生和陈女士做中国现代史的时候,也许我们北大当真可以占一个位置。
我把以上的话总括起来说:
若有人骂北大不活动,不要管他;若有人骂北大不热心,不要管他。但是若有人说北大的程度不高,学生的学问不好,学风不好,那才是真正的耻辱!我希望诸位要洗刷了它。我不希望北大来做那浅薄的“普及”运动,我希望北大的同人一齐用全力向“提高”这方面做工夫。要创造文化、学术及思想,惟有真提高才能真普及。
“普及”这种事业,“外面干的很多,尽可让他们干去,我自己是赌咒不干的,我也不希望我们北大同学加入”,事实上,我们既需要做高深的研究,也需要做普及的工作,没有前者,后者没有力量,因为“外面干的很多,尽可让他们干去”,也体现不出我们的价值;没有后者,就没有文化的土壤,高深学问的研究就难以持续。适之先生在学术提高与文化普及两方面所做的工作,都是今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是值得今人好好学习的。
新思潮的意义——研究问题 输入学理 整理国故 再造文明
一
近来报纸上发表过几篇解释“新思潮”的文章。我读了这几篇文章,觉得他们所举出的新思潮的性质,或太琐碎,或太笼统,不能算作新思潮运动的真确解释,也不能指出新思潮的将来趋势。即如包士杰先生的《新思潮是什么》一篇长文,列举新思潮的内容,何尝不详细?但是他究竟不曾使我们明白那种种新思潮的共同意义是什么。比较最简单的解释要算我的朋友陈独秀先生所举出的《新青年》两大罪案,——其实就是新思潮的两大罪案,——是拥护德莫克拉西先生(民治主义),一是拥护赛因斯先生(科学)。陈先生说: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新青年》六卷一号页十)
五四时期,北大之父蔡孑民先生曾感叹说:“主张保持国粹的,说西洋科学破产;主张输入欧化的,说中国文化没有价值。这是两个极端的主张。”这是有国际视野、能够兼容并包者的胸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