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北京城刑部监狱的铜墙铁壁之中,一个披头散发、身形消瘦的钦命要犯靠着冰凉的墙壁,眼神呆滞,就像死一般寂静。在他面前,在离他两米开外的铺着稻草的地上,放着一顿看起来还不算错的饭菜。
但是他不想吃。这让他如何吃得下去呢。这是他的断头饭。吃了这一顿,可真就没有下一顿了。不过这时候它肚子饿倒是真的。
但别看这个人瘦弱不堪,他曾经把这个国家控制在手中。除了皇帝,可以说无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但就是这样一位人物,今天却坐在了监牢,明天午时三刻就要问斩了。想起已经去世的老皇帝,他对新皇帝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他服毒自尽。
自己结果自己,这样在他看来体面。
他这一生都在追求体面的。但这些,在这样一个时候,他都顾不得了。
刚才狱卒送饭进来的时候,眼神里对这个人还是给予了惋惜。对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也十分的敬佩。虽然最后落得个斩首示众的下场,但是这样轰轰烈烈的人生,跌宕起伏的人生实在是让人羡慕。
“我说谢大人,您好歹也吃点吧,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好歹也是在人间的最后一顿了,凑活吃点吧。难道您对这人世就没什么留恋的了吗?”
谢世文这时候不想有人打扰他,他想安安静静一个人度过人生最后的这一段时间。但是狱卒的话似乎正是他此时所想的。
他曾经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还有数不清的美女和商业,光是妓院,他在全国就有一百家。这些足以让他留恋,让他对这个熙熙攘攘的人世有所眷恋。
一般人如果曾经拥有这些,自然会留恋。
可谢世文不是一般人,他对老狱卒说:
“没什么留恋的了,要说留恋,我就是想最后见倩倩一面。”
就在这时,倩倩整个人浮现在了谢世文的脑海中。他知道倩倩现在很安全,不会牵扯到里面来,所以他很安心。
就在人生将近的时候,他不想曾经的金山银山,不想曾经的无上荣耀,不留恋过去的奢靡生活,却只想最后见心爱的女人一面。怎么说,这也算得上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物。
“倩倩是谁?”老狱卒问。好像很想知道,他向前走了一步,凑到谢世文的跟前,谢世文第二遍说的时候他才真真的听到。
但是这时谢世文却不不说话了。
你可能觉得他不想和这个老东西谈了,就快上断头台了,哪里还有这个心情呢。但是谢世文这时候却提高了警惕性,用两眼扫了这个天天给他送饭的老狱卒,他被关进来之后顿顿给他饭吃的狱卒。
他不想让人过多知道倩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为他要保护她的安全。他现在已经深陷囹圄,况且再过几个时辰就要人头落地了。有一个人不知道倩倩,她便多了一份安全。所以对老狱卒的询问,他没再搭理。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谢谢你的好意,这顿饭菜我会吃的。”谢世文摆手让老狱卒出去,脸上一副安详的神态。
的确,这时候打扰一个将被处决的人,实在是一种罪过。
何况是谢世文这个拥有传奇经历的大人物。
老狱卒提着送饭的篮子,弯着腰,轻轻走出了牢房,锁上了牢房的门。在牢房过道不远处,也就是在老狱卒除了谢世文所在的牢房,左拐走了不到五十步的地方,四个皇帝身边的带刀侍卫站立着,等着送谢世文最后一程。
当然,这几个人主要是负责看守他。
老狱卒出去之后,谢世文便靠在又硬又暗的牢房墙壁上,好像思索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思索,眼神呆呆的。
如果他思索着什么,除了想要见倩倩一面的念头很强烈之外,他还想到了他这一生。如果可用四个字来概括这简短的一生,那么那四个字是:似梦似幻。真的是如梦似幻。
如果他没思考着什么,那么除了想要见倩倩一面这个念头之外,他也能够做到什么也不想,即便肚子在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他有这样的能力,他能够让自己静静地等待死神的来临而不去想其它的事情。
就这样过了几个小时,一拨穿着兵服的人打开了牢门,但却发现谢世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嘴角还有两粒米饭没有吃下去。
打头的两个箭步跑过去,把谢世文拉了起来,发现他已经死了。
这件事振动了上面。本来三令五申,要保证谢世文不能上吊,不能中毒,总之不能自己结果自己。但现在他却中毒而死。这些人肯定吃不了兜子走。
这是谢世文和老狱卒的一次成功合作。
事情是这样的。
在监狱的最后一个晚上,谢世文对给他送饭的老狱卒说,两个人能不能做一项交易。谢世文自知这项交易很可能被老狱卒断然否决。毕竟谁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何况是这样的无名小卒。越是无名小卒,越爱惜自己的生命。他可知道这一点。
但是自从自己被关进来,这个老狱卒却好像很喜欢打听自己过去的生涯,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像其它狱卒那样凶狠。谢世文的嗅觉很敏锐,他知道这个老家伙对自己过去可能很有好感。
“什么交易?你都快死的人了,还能有什么本钱和我做交易?”
谢世文哈哈一笑,说道:“和您相比,我自然是快死之人了。但是您知道的,我这个人虽然被皇上法办了。但是我有的是银子。我的银子,任皇上怎么搜,也是搜不尽的。这点你相信吗?”
老狱卒点点头。
“这么说,你要我帮你办事?”
“是啊。我这一生没别的追求,我也自知早晚会有今天的境遇,可是我就是不想上断头台。我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刽子手砍掉我的脑袋。那样太不雅观了,怎么说我也是读书之人,我想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老狱卒听了之后立刻否定了他的要求,说这么做就是抗旨,抗旨可是要诛灭九族的,我可不能拿全家人的性命,成全你这么一个死囚犯的愿望。
但是谢世文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他做事之前,总是这样,提前想好对策。
“我知道您肯定有所顾虑,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冒着全家人被株连的危险,替一个死囚办事,怎么分析也不明智。不过要是我开的价合适,再者您也没什么危险,这样就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老狱卒问他真有什么可靠的办法?
“您就说我是割腕自杀的。我用您送来的盛饭的碗,打碎饭碗之后,割腕自杀的。谁也没有想到我会有这个勇气。大内侍卫,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想必也会跟您合作。即便是不跟您合作,为了保全性命,也会给你手上的钱合作。”
老狱卒在牢房里走来走去,思量了很久,想这样十有八九不会出什么问题,之后便问谢世文:“那你肯出多少银子?”
谢世文在多年之前便看清了这个世道,没有花钱办不到的事情。这是个有钱能够让鬼给你办事的世道。
但是对于一个曾经是有着理想追求的文人来说,他也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件事是权力和金钱无法办到的,就是别人的感情,别人是否对你有感情。
眼看老狱卒被打动,谢世文便说:“你给我拿笔墨来,我写一封信,你拿着这封信去找一个人,到时候他就会照信上的数字给你银子的。我是将死之人了,你之前想必也听过我的一些事迹,我不会骗你的。”
老狱卒之前听说话面前这个人的许多事情。据说这个人很仗义,起码是个不看重钱财的人,把家里的钱财全都分给手下人了。他想这一次也不会骗他。
“好吧。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就是你可以捡一些有趣的故事说给我听吗,你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能说多少算多少。”
谢世文答应了他,给这个老狱卒讲了一夜他的故事。
谢世文毕竟是文人出身,既然无法著书立传流传后世,那就让自己这些带有魔幻色彩的故事流传后事吧。
当然,谢世文并没有把他最精彩的篇章讲给他,而是还原了坊间一直以来的一个传闻。他所讲的和坊间传闻确实有很大的出入。
但实际上是坊间传闻没有他所讲的那样魔幻。
这个故事是从老狱卒的一个问题开始的,问题是这样的:“我听江湖上的人说,你曾经的名讳不是唤作谢世文,你出身江南一个大户之间,据说你出生的之前,你们县里连续下了两个月的的雨,有时候是大雨,有时候是小雨。但是在你出世那一刻,雨即刻停止了,县里人都是这是上天派拯救全县人民的,是这样吗?”
谢世文听老狱卒说完之后,哈哈大笑起来,用一根稻草挠了挠后背。牢房里潮气很重,苍蝇虱子到处爬。谢世文此刻身上便有十几个虱子,这使得他过一会儿便挠挠这儿,挠挠那儿。
入狱好多天了,他还没适应死囚牢里的环境。
他一边挠后背,一边说:“可没你老兄讲得这么神乎其神,没有这么吓人,如你所讲,我不是成了仙人了么。但据我母亲说,在我出生之前,确实接连下了很多天的雨,开始她没在意,但是雨不停地下,一连下了十多天之后,母亲便开始觉得奇怪。但又何止我母亲觉得奇怪呢,全县人都觉得奇怪。一连下了半个月后,人们便自发组织起来,到河边祭奠河神,求河神不要再下雨了。”
“但是雨还是不停的下,没有刹住车的意思。人们可都慌了神了,全都以为灾祸就要降临到这个地方了。不少人都举家搬到别的地方去了。但是更多人却不舍得走,毕竟梅县是他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
“据我母亲说,我是在一个如同晚上的白天出生的。在我出生的前夕,自然大家还都活在恐惧之中。因为雨下的够大,时间够长,不少人家都给雨水冲坏了,只能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我爹为人和善,他信奉多做善事,定能得到神灵的庇佑。眼看大家有难,我爹父亲伸出了援助之后,把我家所有的漏雨的、不漏雨的房子让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居住。”
之后,雨下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在谢世文出生的那天,她正在倚在厢房的门口对着不停歇的雨叹气连连,突然感到肚子疼,下人知道这是要生产的征兆,便急煎煎找来了接生婆子。因为雨下的够大,街上的积水没过了人们的大腿,接生婆到我家来的路程相当艰难。
街上的水流很急,因为只有两个下人蹚水去请接生婆,本来用一刻钟便能走完的路程,走了半天还没到。
就在接生婆扶着一个墙角,说什么也走不动的时候,这时候街上的水突然像是被一个巨大的口袋收起来了一样,顷刻间便消失了。这把所有人都吓坏了,接生婆和那两个下人抬着头顶看了又看,水顺着弯弯曲曲的街道,在半空中流向了郊外的河流之中。
这副奇景先是让所有看到他的人目瞪口呆,接着便是让所有人想到了谢世文。当然,那时候人们只知道谢家少奶奶要生了,并不知道是谢世文。
人们认出了接生婆,也认出了谢家的那两个下人。
那两个下人也被这一幕吓住了,僵直地站在那里,但好在毕竟有职业素质,过了一会儿便推了推旁边的接生婆,说:“快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在他们走进谢家大门的时候,在街道半空中流动的雨水,很快变成了一阵持续了半个小时的狂风,席卷了整个县城。
半个小时之后,谢世文出生了,天气也放晴了。
世界末日,就这样被狂风卷走了。
人们自然无法解释这样的现象,只好把谢世文看作是伟大人物的出世,来拯救这个世道的人物。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这一说法好像被消灭掉了。因为谢世文虽然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身体,但是却很瘦弱,简直就是弱不禁风,一阵风好像就能把他送上西天。再说,他也时常得病,隔三差五就生病,吃的药可能比吃的饭还多。
但是老狱卒听了他的故事,确切地说是关于他出生的故事,好像很失落似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出生时有不同寻常的异象,也足以表明这个人不是凡人。
他从出生那一刻起便认为不是一个凡人,直到死前,人们也没有把他当做凡人来看待。这样的人物毕竟一个朝代也出不了几个。
眼看谢世文明天便要走向断头台,老狱卒也有一丝不忍,到最后便利利索索答应了他的请求,或者说决心帮助他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
在大内侍卫发现谢世文死区之前,谢世文在牢房的墙壁上写下了一首绝命诗,诗的内容是这样的:
如梦人生四十九,
权势富贵如烟云。
但愿人世有来生,
携手佳人不离分。
谢世文死后,又整整下了四十九天的雨,刚刚建立的一个新王朝,被这场持续不断的雨水冲刷得土崩瓦解。
这同样是处死谢世文那个帝王的末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