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靠在床头，低着头流泪，我傻傻地坐在床边，有些手无足措，很害怕这样的沉默，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我想我在病床边要说的话在七年前就已经说完了。偶尔有人走过房门，我老感觉他们的眼神怪怪的，咳，环境真能改变一个人看世界的眼光呀。我心里暗骂，看什么看，你以为老子没本事把一个女孩变成女人呀。r
沉默，还是沉默，这样的沉默似乎要吞噬一切思想，一切语言。r
半个小时后，病房来了一个女孩（我想叫她病号，我又想病号好像不太适合来这里的女孩吧。），一副小太妹的打扮，年纪不大，估计也就十六七的样子，我读高中的年纪。护士拿给她一个和欧一样的盆子，态度就没对我们那样好了，冷冰冰的，“一会上卫生间记得把盆子带上。”女孩也不理她，把背包取下，拿出一大堆零食，还有一个MP4，一本漫画书。r
护士看着她那悠哉的样子，估计忍不住了，又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呀！”女孩转身看看我们，转向护士，瞪着眼吼了护士一句，“我一个人怎么了，不行呀！”然后嘟囔着像是骂谁。r
护士吓得不轻，做了一个憎恶的表情走了，房间又恢复了安静，安静到那女孩在耳机里的音乐我都能隐隐听到。我突然很想我的手机，要是昨晚不一时冲动，现在肯定电话不断，那样也就不无聊了。r
实在太无聊了，我又不敢看着欧，就看那女孩子表演，吃着零食，随着音乐节奏晃着脑袋，看着漫画书。我突然看见她身后不是惨白的墙壁，是公园里的绿荫，她坐的不是病床，是一条木质的长椅，阳光穿过叶子的缝隙，从头顶铺下来……r
她抬头瞪了我一眼，把我的幻想吓跑了，我赶紧转移目光，整个病房一样的颜色，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我又看着那女孩子，刚好和她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她恶狠狠地瞪着我，想要杀死我的感觉，“看什么，没见过美女打胎呀。身边有一个，还要看别人，恨死你们这些男人！”小洁呀，你看这小女孩真没道理，她没看我怎么知道我看她呢，可我不想说这句话，觉得忒俗了，俗不可耐！r
虽然有些不屑，虚汗还是就从微小的毛细孔里涌出，看看她也挺可怜的，我就想逗逗她，安慰一下她，“你这漂亮，我就忍不住多看两眼了，看看也不少肉，不要生气嘛，要不你也看看我，这样我们就两不相欠了……”r
我还想说下去的，她拿起一包零食朝我砸过来，“你再说，我就让你变成哑巴，你很喜欢在医院看女孩子是吗，我打个电话让你一辈子出不了院。”r
小洁呀，吓死我了！我真不敢惹她了，女人是老虎，老虎屁股摸不得。看来有时一厢情愿的好意也未必是好意。r
欧突然抱紧我，在我耳边笑出了声，“花心大萝卜，继续贫嘴呀，没想到你也有克星呀。你是不是真不想出院呀，我可不陪你。”r
一个女人都过我喝一壶的了，现在两个女人同时向我发飙，咳，我怎么这么命苦呀。r
我们就这样毫无任何色彩的拥抱，我心里一直在打冷战，一直在问自己，我来干什么来了。r
欧又哭了，很轻的抽泣，却像有着不能承受的重量压在我肩上。“蚊子，我杀了涛的孩子，他很想要孩子的，很想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我就把他的孩子给杀了。”r
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语言在这一刻忽然失去了该有的重量，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轻轻抚摸她的背。r
我能感觉到欧的眼泪溅湿了我的羊毛衫，她身体在颤抖，那是一种生和死的共鸣，那是一种绝望的节奏。r
欧咬着我的耳朵说，你知道没了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吗？当时我也没想这么多，心烦着呢，我就随口答道，意味着解脱了，可以重头再来了。r
欧说解脱是对的，但是她无法重头来了，她说孩子没了，对她就意味着没有了生存的理由。孩子生命最后的那一段路一定很长，很黑，很冷，他一定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的父母，问他们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放弃他，我不知道这么解释，我怕见到他清澈见底的眼神……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赎罪呢？r
我没有深入地理解这段话，我也没那心情，我自顾自地说着，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也常常用这句话安慰自己，除了这句话，我确实也没多一句安慰自己或是别人的话。只能这样承受着那哭泣穿透我体内难于名状的伤痛。r
我很想跟欧说，人生总要选一条路来走的，是对是错走过才知道，遗憾是难免的，但我们不能让自己后悔。我还没说就觉得这些话很虚伪，任何话语都会是一把双刃剑，安慰的同时也在伤害。r
无话可说，无处可逃。内心的城堡又发生了战乱，攻方和守方两败俱伤，尸横遍野！r
这个拥抱能持续多久？大悲大喜都要陨落如花的，不再期待突如其来的惊喜，不再惧怕从天而降的伤悲，可是现在，我为何颤抖，我害怕什么呢？r
欧一直在说，涛很喜欢孩子的，我却杀了他的孩子。r
和涛单独接触是在半年前，欧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r
那天是梅的生日，她男朋友要和她单独过这个生日，征得老板同意后让欧代她去护理英子一个晚上。r
欧到医院的时候，涛已在病房里，快七点的时候，涛问欧想不想出去走走。欧早有此念头了，只是一直不敢开口，涛身上有一股强大的磁场吸引着欧。所以两人就出来了，涛开着车把欧拉到海边。让欧更出乎意料的是涛在海边搞了一场招聘酒会，很多人，还有她学校的不少学哥学姐，他们很快就要毕业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欧也要毕业了。r
那天晚上他们都玩得很疯，欧也喝了不少酒，这是她第一次喝酒，欧问涛，你们就这样招聘员工呀，那我肯定能通过，你看我喝了很多都没有醉呀。r
涛像抚摸自己孩子一样摸着欧的头说，一会你就知道了。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宣布酒会结束，好几辆大巴在那里等着送人回城，很多人一哄而上。欧注意到只有三个人，两男一女，拿着垃圾袋在捡地上掉下来的垃圾，欧被感染了，她也不自觉地拿起垃圾袋去捡垃圾，后来车上陆续下了一些人，大巴车不停地按着喇叭催他们快点走，最后还是只剩那两男一女在捡垃圾。r
大巴终于开走了，那三个人看着大巴车开走，有点茫然失措。涛一边捡垃圾一边对他们几个说，放心，一会有车送你们回城，回公司的酒店暂住，直到培训结束。你们三个被录取了，欢迎加入我们公司。r
欧和他们三人都傻眼了，就这么被录取了，连面试都没有。这老板还真的很不一样。r
其他人都走后，涛说，我们也走吧。欧还不想走，她很喜欢这片海滩，她来省城三年了，居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她请求涛坐一会再走。r
海风带着咸涩的味道扑面而来，很惬意，欧和涛聊了很多，好几次欧都想问关于英子的事情，不敢开口。r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回城，就这样在海滩上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回城的时候出了点意外，车子在半道堵上了，涛说，这片海滩离市里最近，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但是就因为这段路有个弯道，下面是个悬崖，所以人们都不怎么愿意来。估计又有车子下到悬崖底下的深潭里洗澡去了。r
后来他们见面不再像以前那么尴尬了，话题多了。有一次涛说这个特护病房十几年没有过笑声，今天是第一次，我请你们吃宵夜。r
吃完宵夜，涛给欧和梅每人一张名片，说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找他。r
欧是一个感情细腻，做事马虎的人，以前有什么事情就找梅，现在梅忙着和男朋友拍拖，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少了，有什么事情要梅帮忙，她不再那么积极，经常找借口推脱。欧就喜欢花钱，大把大把地花家里的钱，她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她的父母。可她老忘记带钱包，于是，每次忘记都给涛电话，让她来买单。涛再忙也不推辞，这样欧很得意，很有成就感，但是只要是涛去买单，她都不舍得买价格昂贵的东西，她花涛的钱觉得心疼。r
好几次涛说我给你张卡，你自己刷，欧不干了，她说我又不要你送我钱，我自己要你送我东西，你给我钱我自己买，那还不是我自己送自己呀，涛也很无奈。也许涛和我一样中毒了，这个女人身上那股气息深深地吸引着和她接触的男人，我也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气息。r
一天下午，涛买完单说自己很久没闲逛了，问欧能不能陪他走走，欧求之不得呀。r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大部分是涛问欧在学校的学习情况，欧就捡一些好玩的跟涛讲，涛也将他在学校的回忆，他很喜欢教哲学的那个女教授，说那时她还很年轻，所有学生都想不通她怎么会这么深入研究哲学这门学问。r
傍晚的时候，她们坐在广场的长椅上休息，涛看见孩子就兴奋得不行，自己也像个孩子一样又跳又闹，一抱起孩子就舍不得放下，亲也亲不够的样子。欧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她没想到涛也有这么调皮，这么孩子气的时候。r
当孩子的父母召唤他们回去的时候，欧不经意间看到涛很落寞地站在那里久久的发呆，他的眼角有泪水滑落……r
欧看着涛，心里涌起不知名的感伤。r
往回走的时候，欧总不轻易地靠近涛，她觉得这样触碰涛特别舒服，那感觉特别美妙。r
她脑壳里忽然涌起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而且这个想法很执着，很强烈，像一只无形但是却有着清晰轮廓的手牵引着她一步步走向那个不知道是天堂还是地狱的地方。r
花样年华的女孩呀，谁能知道她们想什么呢？恐怕她们自己也说不出自己在想什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