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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引儿针(7)


  毕岸沉默片刻,道:“情况复杂,你暂且回如林轩住着,这几日在房里不要出来,等我找到破解之法自会通知你。”

  公蛎哭丧着脸道:“你好歹给我个准信儿,总这么着,煎熬死我了。”

  毕岸道:“最早三日,最晚七日。”

  公蛎长出了一口气。

  毕岸忽然问道:“你说房客里还有个浑身散发香味的冉老爷?”

  公蛎将他的长相比划了一番,愤愤道:“傲慢得紧,见人爱理不理。呸,有几个臭钱了不起?”说着不由自主瞄着毕岸的荷包,委委屈屈道:“我如今无家可归,身无分文……”

  毕岸陷入沉思,并未没留意他的话。公蛎试探着将他的荷包揪下,毕岸也无甚反应,便腆着脸道:“你先借我用用,年底从账目分红中扣。”

  毕岸理也不理,似乎全然忘了公蛎的存在。公蛎将里面的银两取出,将荷包丢还给他,絮絮叨叨道:“你什么时候赶那个家伙走?我要回家住去。”一想起那人住自己的房间,穿用自己的东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却骂起了胖头:“胖头这个死东西,脑仁简直还没一个核桃大,老大给人掉包了都没发现!”

  毕岸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微微一笑,脚步加快。公蛎忙追,叫道:“喂,我说话你听见了没?赶紧把那家伙赶走。”

  毕岸回过头来,看着公蛎气急败坏的样子,正色道:“为何要赶龙掌柜走?我又不认识你,两撮毛。”

  公蛎跳起来,声音犹如破了洞的风箱:“再叫两撮毛,我跟你绝交!”

  毕岸嘴角微微上扬,加重语气,重复道:“两,撮,毛!”简直是故意挑衅,公蛎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鼻子。

  毕岸哈哈大笑,大步流星走开。公蛎又气愤又失落,看着毕岸的背影,又嫉妒得发疯。

  (八)

  公蛎在街上游荡了一阵,还是老老实实回了如林轩。如今相貌大变,他只好谎称自己是龙公子的亲弟弟,并展示了定银牌,伙计才不情不愿地开了房门。

  整整两日,公蛎焦虑万分,不仅铜镜,连水盆、水面都不敢看,唯恐瞧见自己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吃饭什么也同冉老爷一样,让伙计送到房里来。几次听到“猫女”——便是那个高傲冷漠的白小姐,自从二丫说她是只猫后,公蛎便一直私下里叫她猫女了——听到猫女从门前走过,心痒想去打个招呼,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尊容,声音也如同破锣,只好放弃,闷得人都要发霉了。

  其间二丫来敲过两回门,公蛎知道自己不管变成什么样,在她眼里仍然是水蛇的模样,但心里烦躁,没心思应付一个小娃娃,便装作房里没人,坚决不开。

  到了第二日晚上,已经昏睡两天的公蛎实在没了瞌睡,大半夜的爬了起来。本想趁着人瞧不见去后园子里逛逛,可是想起那个装着婴儿尸体的坛子,又害怕得紧,躺着床上如同烙饼一般,辗转反侧。

  但越睡不着,耳朵越灵敏,外面一丁点儿的动静,都如打鼓一样往耳朵里钻,公蛎恨不得将耳朵堵起来。

  正蒙着床单烦躁不已,忽地隔壁房门吱呀响了一声。接着听到二丫吭吭哧哧带着哭腔道:“爹爹你回来了?”

  钱耀宗应着,关上了门。公蛎觉得他的脚步虚浮,像是一个人蹑手蹑脚想偷偷溜走却刚好被人发现一般,有些不自在。

  不过转眼之间,公蛎又把注意力放在了门口——隔壁门口分明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气息沉重,应该是个胖子。

  钱耀宗喂二丫喝了水,敷衍地哄了她几句,和衣躺下。但显然他同公蛎一样烦躁,翻来覆去。

  二丫渐渐睡熟,不闻声息。门口那人似乎等得急了,轻轻扣了下门。

  公蛎听到,钱耀宗趿拉着鞋,慢慢移至门边,打开门让那人进去了。

  那人低声骂道:“作死呢,害老娘等这么久?”竟然是个半老女人的声音,毫无疑问,是钱耀宗的老娘钱串子。

  钱耀宗嘟嘟囔囔道:“急什么。”

  钱串子将门闩好,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啧啧道:“这地方好!老娘我还没住过这么好的客栈呢,便宜这死丫头了。”

  公蛎好奇心大起,爬起来绕到后窗。

  屋里点了很小的灯头,光线昏黄,钱串子摸着各类器具摆件,两眼放光,钱耀宗愁眉苦脸地坐在榻上,几次欲言又止,道:“行了,你还是回去吧。”

  钱串子把眼一瞪:“来都来了,怎么回去?”扑上去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吧嗒着嘴将茶盒拿过来,抓了一大把茶叶,直接放在荷包里,这才问道:“东西呢?”

  钱耀宗坐着不动。钱串子上去推搡他:“买了没?”钱耀宗慢吞吞在身上摸了半晌,拿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来。

  钱串子接过来,道:“几根?”

  钱耀宗没好气道:“你不是要八根吗?”钱串子扑过去拉着床上的被褥,往脸上摩挲:“看人家这床铺!绫罗绸缎,又轻又软,真舒服!”

  钱耀宗急道:“轻点!小心把孩子弄醒了!”

  钱串子撇嘴道:“一个丫头片子,瞧你宝贝的!”又问道:“那个大瓶子,当了多少钱?给我!”伸手问钱耀宗讨要。

  钱耀宗闷声闷气道:“丢了。”

  钱串子惊讶道:“丢了?你可别骗老娘!那么大个瓶子,能丢哪里去?——你又拿去喝酒赌博了?”

  钱耀宗不耐烦道:“我说了不当!不当!即使没丢也不能当掉……”

  钱串子不甘心,道:“你没问问二丫?”

  钱耀宗道:“问了,她说没看到!”原来那个瓶子是钱耀宗带来的,二丫过后也替公蛎保了密,没说被他打碎了。

  钱串子斜眼瞧着钱耀宗,道:“好好一个瓶子,说丢就丢了?怕不是你恐怕你那个丑婆娘生气,偷偷给送回去了吧?”

  钱耀宗甩手站了起来,眼底露出一丝狰狞。

  钱串子忙挤出一丝笑,道:“好好好,丢了就丢了,也没什么。”她又去喝了一杯茶,这才恋恋不舍来到屋中,就着灯光打开了油纸包。

  里面却是几根寻常的绣花针。钱串子不放心地数了又数,道:“八根,没错。”

  钱耀宗恢复了那副窝囊相,唉声叹气,一会站起,一忽儿又抱头蹲下,踌躇良久终于开口哀求道:“娘,我瞧她命大,这事算了吧。”

  钱串子理也不理,在头上摸索了会儿,从头巾上拔下来一个长针看着:“瞧,这根做引儿针。”这根针有三寸长,细若牛毛,隐约可见针身上泛出的淡淡血色。

  引儿针?好奇怪的名字,公蛎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仔细想想,无论是和胖头一起还是在忘尘阁,从来没聊起过这个玩意。

  公蛎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不由走神了一阵。等回过神来,只见钱耀宗耷拉着脑袋,双手攥得紧紧的。

  钱串子努嘴道:“去,把那小东西抱过来。”

  钱耀宗蹲在地上,磨磨蹭蹭,脸涨得通红:“娘……这事……我不同意……”

  钱串子瞪大了眼,轻蔑地一挑嘴角:“你不同意?这事儿轮到你同意吗?走开!”

  钱耀宗短粗的脖子上,大筋绷起:“娘,你也是女人……能下得去这个狠心吗?”

  钱串子怔了一下,挥手给了钱耀宗一嘴巴:“你翅膀硬了是吧,轮到你管老娘!”

  钱耀宗捂着脸蹲在了地上,带着哭腔道:“什么‘针扎女婴,魂引男童’……都是鬼话!……”

  钱串子伸手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低声喝骂道:“胡说什么?这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当初怎么生的你?要不是当年你奶奶下狠手扎你两个姐姐……”她自觉失言,忽然收口不说。

  钱耀宗,以及躲在外面的公蛎,震惊之极。

  公蛎的脑袋也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随着而来的信息逐渐清晰起来。

  针扎女婴,魂引男童。

  (九)

  “生女不如生男”,自有史书记载之时便颇为风行,早在殷商时期便有“生男为嘉,生女为不嘉”之说,因此,民间溺死刚出生的女婴现象比比皆是,美其名曰“洗儿”。直至隋唐,民智渐开,特别是大唐,民风开放,女子地位大大高于前朝,并经朝廷多次打击,溺毙女婴现象渐少见,但民间仍有少数愚顽之人,偷偷行此恶毒之事。

  溺毙女婴“洗儿”,还不算最恶毒的,最为恶毒淫邪的,当属“引儿”。

  引儿,顾名思义不仅要杀死女婴,还要利用女婴的阴魂为家族引来男孩。具体做法,便是先使用八根银针刺入女婴体内,待女婴奄奄一息,唯有心脏微弱跳动之时,将最后一根扎入女婴心脏,致其死亡,如此一来,女婴未散的魂魄便依附在这枚银针上。待家中女子重新怀孕,即将临盆之际,便用这枚银针做一顶虎头帽,生下来的孩子便是男婴。更有甚者,为了威慑女婴的魂魄,竟然还有将女婴尸体大卸八块,埋入十字路口,遭受万人践踏,让其永不敢再投胎到自家。

  而这最后一根针,便叫做“引儿针”。

  公蛎将脑袋紧紧地贴着墙上,努力让滚烫的额头凉一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些,明明从未听说过,却仿佛学习研究过一般,对针刺女婴的做法、目的、后果皆一清二楚。

  若说驱附、银魇、精魅等为巫术之要,那么这个所谓的“引儿”当真是借巫术之名行恶毒之事的“伪巫术”。巫术施展讲求良多,不仅要求施展法术者技法高超,对时辰、节气、风脉、方位甚至人的八字等都有要求,而像这种寻常人家随随便便施展的所谓“引儿”,根本不会对未来生男生女有任何影响。

  公蛎怀疑,最开始以“生男”为借口将针刺女婴往巫术上引的,定是同这女婴最亲近的人有着极大的矛盾——或许便是女婴的母亲——迫于公序良俗不得不维持表面的和气,而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女婴身上,并编出“针扎女婴生男胎”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减轻舆论压力而已。

  再联想起那日立行街十字路口的罐子婴尸案,公蛎顿时觉得不寒而栗。怪不得毕岸坚称“寻常案件”,毫无疑问,此案正是这种愚昧下的产物。当时那个年长的捕头神色有异,定是想起了这个臭名昭著的“引儿”法子。公蛎猜想,几个婴孩死亡时间有前有后,凶手也绝非有预谋有组织的一伙人,而是不同家族、不同凶手,谋杀女婴之后,只是看着立行街人多车多,是个适合恐吓女婴阴灵的践踏之地,所以才不约而同埋了那里而已。

  房间里,钱耀宗母子仍然在为是否动手争执。

  听两人的谈话,如林轩占的这块乱石滩,原本就是个民间偷埋婴尸的所在,但凡想“引儿”的人家,觉得在自己家里杀孩子不吉利,都会悄悄带到此处动手,所以钱耀宗才带了二丫来这里住。

  而钱串子当年,竟然也遭受过同样的失女之痛。钱家祖籍位于秦岭偏远山区,愚昧闭塞,钱串子嫁入钱家连生两个女儿,被同村人鄙视打击,为了生儿子,在族人的主导下,大女儿被针刺死,二女儿则出生三日便被溺死,后来恰逢饥荒,逃离原籍,落户洛阳,从此再也没回去过,只要一提起老家便深恶痛绝。

  可如今,她却忘了自己的痛,坚定不移地相信“引儿”之说,让悲剧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公蛎实在难以明白她这种心理,不过打定主意,若钱串子真的动手,他一定拼了全部功力,变成个怪物吓唬她,让她再也不敢动害二丫的念头。

  钱串子态度强硬,一会儿痛心疾首,说钱家无后,钱耀宗死去的爹爹地下有知,定然不能安息;一会儿哭着要死要活,数落钱耀宗不孝,又没个男孙,活着也没有指望;一会儿又语重心长地指出,二丫天生异能,看到的东西同常人不同,按理早该按在尿盆里溺死的,今日用来引魂,也不算过分;看这几种都不管用,便装起了柔弱:“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从怀钱耀宗之时说起,一直说到几日前她为了让钱耀宗一家吃饱穿暖,千辛万苦做了只够自己吃的一顿饭为止。

  公蛎刚听到“针扎女婴”时的一腔愤慨,随着钱串子的上下嘴皮子吧啦吧啦这么一顿啰嗦,早已消磨殆尽,到了后来,他已经深深佩服钱串子的嘴上功夫,暗想凡人之中果然藏龙卧虎,不混迹洛阳断然瞧不到如此字字珠玑的好戏,于是一边听一边总结琢磨她说服劝说的技巧,打算以后用来对付汪三财,甚至是毕岸。

  钱耀宗一直摇摆不定,被钱串子打动了,便无奈地说“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真正要动手了,又退缩不前,抱头称“你找个我瞧不见的时候下手好了”。

  其实钱串子想动手并不难,二丫身体瘦弱,没多少力气,一个人足以完成,但她却狡猾地想,不能落儿子的埋怨,免得到老得不能动弹时被媳妇指着鼻子骂。

  钱耀宗对他母亲的小伎俩显然也明白,只是不说破罢了,而且二丫他虽然不喜欢,也不一定非要害死她。况且对钱耀宗这种得过且过的人来说,能生个男孩最好,但若生不出儿子来,也没什么要紧。

  两人拉拉扯扯,推来送往,全然不知窗外还有个兴致盎然的观众。直至四更,钱串子终于打起了哈欠,和衣在二丫身旁躺下,钱耀宗去睡了软榻,这件事终于不了了之。

  公蛎先还担心钱串子趁着后半夜对二丫下手,谁知她一沾到床便鼾声如雷,反而吵得公蛎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大早,钱串子不顾伙计的白眼,在如林轩饱饱地大吃了一顿,兴高采烈地回家了。可怜斗志昂扬、热血沸腾的公蛎,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吓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