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婆正搅动茶汤,发出诱人的香味,公蛎大声叫道:“李婆婆好!近来生意可好?”李婆婆顺口应道:“托你的福,好着呢!”转过身继续搅茶汤,不说问候,连个惊喜的表情都没有。
流云飞渡顾客盈门,隐约听到小妖银铃般的笑声,却瞧不见她。而珠儿正在低头缝制衣服,公蛎确定她听到了自己同李婆婆讲话,却头都不曾抬一下,心中稍有失望。
看到忘尘阁的招牌,公蛎停了片刻,平复了下心情,这才昂首挺胸,迈着自以为最潇洒的步伐地走了进去。
窗明几净,货物齐整,好几个拿着当物的人排队等候,胖头去了后堂取当,汪三财正低头开具当票,一副井然有条的模样,看来生意不错。
胖头撩开帘子,手里端着个托盘,拖着长长的尾音,冲着一个大高个男子道:“客官,这是您的当物,五成新金镶玉儿童镯子一对——”那边汪三财应声唱道:“当票宝字一百七十五号,钱当两清,销号——”一唱一和,配合得甚为默契。
按照公蛎的设想,胖头首先应该扑过来,像只多日不见主人的大狗一样围着自己打转,还要又惊又喜地重复“老大你终于回来了”,然后搬躺椅,倒茶水,精心准备今天的午饭,再一遍遍重复他对公蛎的思念;而汪三财呢,不外乎一边高兴,一边冷嘲热讽,一个大团圆的场面便完成了。可是如今,公蛎就站在忘尘阁的正堂,两人竟然都没留意他。
公蛎以为当客挡住了胖头的视线,故意大声咳了一声,站在更加显眼的地方。胖头这下瞧见了,胖脸笑得跟朵花儿样,颠儿颠儿过来,道:“这位客官,您当什么?今日人多,你可先坐下等会儿。”
公蛎瞠目瞧着胖头,见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上去将他肩头一拍,不满道:“胖头!”
胖头忙哈腰赔笑:“您先坐,您先坐,我这就给您斟茶去。”一转身打帘进了后堂。
公蛎觉得胖头简直莫名其妙,转向汪三财叫道:“财叔,我回来啦。”
汪三财从柜台里探出半个脑袋来,歉然道:“客官请稍等。”公蛎觉得好像越来越不对劲,一个箭步往后堂冲去。
毕岸刚好打帘子出来,公蛎大喜,叫道:“毕岸,我……”一句话没说完,顿时呆住了。
同毕岸一起出来的那人,一袭月白色华文锦曲裾长袍,腰间挂着螭吻珮,面容白净,身形偏瘦,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毕岸扭头道:“公蛎,你再去周边瞧瞧这两日玉器的行情,好给财叔一个参考。”
公蛎一个激灵,刚要张嘴应答,却见毕岸身后那人道:“好,我这就去。”
胖头一手端茶盘,一手拿着个公蛎惯常用的荷包,道:“客官请喝茶——老大你的荷包!”那人接过荷包,出门走了,一路同小妖、李婆婆、珠儿、王狗子热情地打着招呼。
公蛎懵了,冲着毕岸道:“我回来了!”又扑上去拉胖头:“混蛋,我才是你老大!”
毕岸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后退一步,客客气气道:“您当什么?”而胖头这头蠢猪,竟然躲闪开去。公蛎大怒,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爆栗,吼道:“我才是老大!”
胖头捂着头,委屈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公蛎更怒,手脚并用又踢又打:“你还敢犟嘴!你眼瞎了么?我才是你老大!你这个猪头!”胖头抱头叫道:“你再这样我还手了啊!”见公蛎仍不住手,用力一推。
胖头一身蛮力,公蛎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摔得半天爬不起来。
几个正在当东西的客人纷纷躲避,退出门外。汪三财从柜台后出来,赔笑道:“这位客人,小伙计不懂事,您别同他计较。您家住在哪里?”说着从怀里摸出几文钱来,和蔼道:“今天收入不好,这个您暂且拿着。”
这是把他当做闹事的无赖了?公蛎又气又怒,一巴掌打落,指指胖头又指指汪三财,咆哮道:“我是龙公蛎,这里的龙掌柜!白字黑字,签过契约的,你们别想赖账!”
汪三财老奸巨猾,顺着他的话扯道:“哦,您找龙掌柜?他刚出门去。要不您改日再来?”一边说,一边使眼色要胖头将他拖出去。
胖头衣袖一挽,果然来拖。公蛎跳起来,换了个口吻,哀求道:“你们都怎么了?那个龙掌柜是冒充我的!你看,你看!”他把身上佩戴的螭吻珮扯下来四处展示——总不能当众变回原形,让人家相信他是真的公蛎吧。
汪三财小声嘀咕道:“这谁家的疯子?”
从始至终,毕岸站在旁边,双手抱肩,一言不发,但公蛎分明觉得他眼底有一丝掩藏不住的笑意。
胖头龇牙瞪眼,做出一个吓唬的表情:“快走,再不走我打你了啊。”公蛎急道:“毕公子,毕掌柜,你心里明白,说句公道话呀。”
毕岸拦住胖头,慢悠悠道:“这块螭吻珮确实同龙掌柜那块挺像。你要当掉?”
汪三财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当东西便当东西,闹什么?”
公蛎先还以为他们都是故意开玩笑,听了毕岸和汪三财这话,犹如晴天霹雳,舌头都要打结了:“我我……我不是当东西的!”
胖头张牙舞爪,作势要扑过来:“那你就是存心闹事来了?”
公蛎一向当胖头是自己的跟班,一看胖头竟然冲他耍横,便忍不住暴跳如雷:“你到底长没长眼睛的?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胖头被当头一喝,气焰顿时低了,眨巴着陷入肉缝中的小眼睛瞅了半晌,挠头道:“你到底谁啊?我真没见过你。”
公蛎心中乱作一团,见小妖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忙叫道:“小妖!”
小妖一脸惊讶,溜到毕岸身后,上下打量着公蛎,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公蛎心中一激灵,瞬间想到了什么,一个飞身去柜台拿了个铜镜出来。
镜子中,高颧骨,短下巴,低眉耷眼,左眼角和右鼻窝还有两块指甲大的黑痣,上面长着浓密的毛,完全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公蛎目瞪口呆。
(七)
公蛎摇摇晃摇出了门,回头看一眼熟悉的店铺,心如同被人掏空了一般。胖头不知是被他悲愤的眼神打动,还是认出了公蛎,嗫嚅着想说什么,却被毕岸支走了。
周围的看客散去,街道恢复了平静。白花花的大太阳,晒得人眼神迷离,脚步蹒跚。公蛎觉得自己很是可怜,捂着胸口,夸张地踉跄着在流云飞渡的台阶上坐下。
自己精心维护的相貌,一夜之间变得如此丑陋不堪,这比他被人顶包更让人心痛。
脸上还有两片黑斑!还长黑毛!
公蛎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嘤嘤哭了起来。
已经中午,周围炊烟升起,饭菜香味弥漫。公蛎想要起身,却没有力气,摇晃了两下,仍旧坐着。
小妖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扭头看到公蛎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不舒服?”
明净的阳光打在小妖的发上、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身上的青苹果味道淡雅清新,恍然如昨。
公蛎哽咽起来。小妖将手里的茶递给他,硬邦邦道:“喝水!”
公蛎接过水,手抖了一下,洒了一大半。小妖居高临下打量着他,眼里有怜悯有戒备,道:“你多大了?家在哪里?”
这口吻,竟然当他智障。公蛎忍不住冲她翻了一个白眼。
小妖皱眉看着他,嫌弃道:“大男人的,哭哭啼啼,太没用了。”
公蛎有些羞愧,忙收了眼泪,正襟危坐。
小妖微微笑道:“这就对啦。赶紧回去吧。要不要我帮你叫辆车?”
公蛎抱住脑袋,整理了思绪,斟酌道:“你隔壁那位……那位龙掌柜,不是出远门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妖顿时柳眉倒竖,道:“呵,原来你打听他出门未归,专门过来假冒他,企图诈骗,是不是?”
公蛎的声音沙哑得越来越厉害,有气无力地辩解:“不是不是……”可是看样子越描越黑,只好道:“我表述有误,今天是来找他有事。”
小妖警告道:“你可别打什么坏主意,否则我就去报官。”
公蛎丧气道:“有毕岸阿隼在,我能打什么坏主意?”
小妖嘴角一挑,得意道:“也对,有毕公子在,谅你个小乌龟也翻腾不出什么大水花来。”
公蛎恶意心生,嘻嘻笑道:“谁说我是小乌龟,我是大水蛇。”说着将手比划成蛇头的动作,猛地朝小妖前面一探。
小妖吓了一跳,却只当他开玩笑,咯咯笑道:“瞧着你也不疯不傻啊。刚才是怎么了?”
公蛎看着她的脸,笑颜如花,明艳动人,心里莫名轻松了些,长叹了一口气,认真道:“我遇到麻烦了。”
小妖脸上却忽然显出迷惘之色,两人对视了片刻,她在公蛎身边坐了下来,低声呢喃道:“好熟悉的眼睛……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公蛎惊喜道:“你认出我来了?”
小妖却摇了摇头,茫然道:“想不起了。”
从小妖的口中,公蛎大致明白了自己目前的状况。几个月前,玲珑死亡那晚,公蛎一气之下回了洛河老家,第三日,那人便冒充公蛎回来了。
那人不仅同公蛎长得一模一样,连脾性爱好也无不同,所以他理所当然取代了公蛎的位置,成了忘尘阁的半个掌柜。
除了心惊,还有惶恐。什么人能够模仿自己惟妙惟肖,连胖头小妖等都能瞒过?那日前脚回了洛河,后脚他便来冒充,时间衔接得滴水不漏,更像是提前预谋,但忘尘阁生意不佳,半个不起眼的小掌柜,他如此费心费力假冒,动机何在?
公蛎百思不得其解,极力向小妖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龙掌柜,小妖却只当他说疯话,垂头不语。
公蛎无可奈何,愤愤道:“我不信,他会一点破绽不露出来?我在这儿守着,等他回来当面问问他去。”
小妖眼睛闪了一下,重新低下头去,用指甲的青石台阶上划来划去,轻轻叹了一声,道:“你说的话我虽然一个字儿都不信,但是……但是他还真有点不对劲……”
公蛎急道:“快告诉我,哪里不对劲?”
小妖踌躇良久,低声道:“龙哥哥自从上次回来,就再也不同我玩笑了……整个人说不上哪里不好,可是却没有那种灵气了……”
公蛎心中一热,激动道:“是吧是吧?你看我,我才是真正的龙哥哥呢。”小妖只看了一眼公蛎的脸,便转过头去,小嘴一瘪,道:“我龙哥哥哪有你这么丑。财叔说了,那是龙哥哥历经波折,变得成熟稳重了。”站起来拍了拍衣襟,道:“喂,两撮毛,我要回去吃饭了。你别赖在这里,也赶紧回家吧。”
两撮毛!这么难听的外号!
公蛎顿时炸了,跳起来带着哭腔道:“我不叫两撮毛!这两撮毛是昨晚才长出来的!”
小妖道:“呸,谁信!”拿起地上的茶杯,冲他做了个鬼脸,“两撮毛多顺口!真是个好名字!”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公蛎梗着脖子辩解:“我会治好的!我这就去找毕岸!”
李婆婆早听到忘尘阁的打闹,刚才一直忙,顾不上围观,刚得了空,见公蛎还未走,忙远远招手,慈眉善目道:“两撮毛你过来,我这里还有些茶饭,你要不要吃?”
公蛎眼里喷出火来:“我不叫两撮毛!”
李婆婆啧啧道:“瞧这丑孩子,不知好歹。”接着往这边移了几步,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你同龙掌柜有什么仇?他是不是调戏你家姐姐妹妹了?告诉婆婆,婆婆帮你出主意。”那一副嚼舌根、爱打听的样子,既可恨又可爱。
她见公蛎怒目而视,收了笑脸,转头嘲弄道:“两撮毛就两撮毛,还不让人叫,切!”
公蛎要被“两撮毛”这个名字折磨疯了,怒气冲冲正要同李婆婆理论,却见毕岸出来了,有意无意瞥了他一眼,道:“李婆婆,我去北市,你可有什么需要帮带的?”
李婆婆笑得皱纹开花:“毕掌柜有心了,下次有需要再麻烦你。”
公蛎不声不响跟在他后面。
走出敦厚坊,沿着磁河河堤,一路杨柳轻摆,清风拂面。公蛎见前后无人,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激动道:“你知道的……那人他是假冒的!”
毕岸放慢了脚步,面无表情道:“是吗?”
公蛎结结巴巴道:“他他……他为什么要冒充我?”
毕岸面无表情道:“你怎么认定人家是冒充,而不是你发疯呢?”
公蛎还没来得及举证回答,一眼瞥见水中倒影,脸上黑斑清晰可见,比起毕岸的玉树临风,更显得獐头鼠目,形容猥琐,顿时捶胸顿足,伤心欲绝:“我的容貌!李婆婆竟然叫我两撮毛!他想做掌柜只管冒充便是了,为何害我变得这么丑!”
毕岸似乎憋不住了,忽然一笑,但瞬间又收了笑容,表情木然:“发生什么了?”
听这口吻,是相信自己了。公蛎精神大振,将重返洛阳后如何住进如林轩,如何打碎青瓷瓶,如何挖出尸骨坛,以及关于二丫的悲惨身世、天生灵力等,详尽讲述了一遍。
毕岸只是听着,也不多问。公蛎急道:“你瞧瞧,我身上的鬼面藓是不是发作了?那晚好好的,就像发癔症了一般,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说着将衣袖一拉。
手臂上,竟然出现了同脸上一样的斑点,上面还长着黑毛。公蛎惊恐道:“鬼面藓变异了?”
毕岸拉过他的手臂,认真看了看,道:“不是鬼面藓。这是——”他沉吟了下,“你沾染了扃骸。”
“扃骸?什么东西?”公蛎一头雾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