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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引儿针(4)


  公蛎默然。洛阳城中,魑魅魍魉,飞鸟走兽,可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有么,只是自己法力微弱,不能辨认而已。同时想起的,还有虞姬赵婆婆说的一段话。她说,那些天生具有灵力的女婴,自古以来便被视为不祥,一旦有人发觉,便会被溺死或烧死。

  二丫见公蛎既没有表示惊讶,也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很是高兴,道:“大青蛇,你也能瞧见么?”

  公蛎见她天真烂漫,微笑道:“我瞧不见,你那种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另外我有名字的,我叫龙公蛎,你要叫我龙叔叔。”

  二丫咯咯地笑,道:“我才不叫龙叔叔,我要叫你蛇哥哥。”果然蛇哥哥、蛇哥哥地叫个不停,公蛎也只好随她。她似乎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但一瞄见伙计往这边看,马上收了笑声,重新委顿下去,而且这些动作转换得又快又自然,全然不像一个七岁小女孩心无城府的样子。

  伙计进了后厨,二丫这才又高兴起来。公蛎试探道:“你娘她还说什么了?”

  二丫撅嘴道:“我娘说啦,有三件事我一定要记得:第一,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大惊小怪,不能让别人发现我同他们不一样;第二,遇到特殊的坏人,赶紧用牙咬他们;第三,千万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爹爹和奶奶。”最后面一句,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公蛎听到她说的第二点,看到她贝齿一闪,笑道:“用牙咬?只怕牙磕掉了也不行,还是赶紧逃。”听了第三点,打趣道:“那你怎么相信我?”

  二丫瞪大眼睛,认真道:“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呀。”

  面对一个小女孩毫无保留的信任,公蛎也不知说什么好,道:“我看你总是肚子疼,你娘有没说到底怎么了?”

  二丫叹了一口气,盘腿坐好,一本正经道:“我娘不告诉我,我却是知道的。奶奶不喜欢我和我娘,总找茬骂我们。爹爹呢,大多时候是不管我的,赌钱赢了就买酒肉吃,输了钱就会被奶奶骂,可是奶奶最后骂着骂着就又扯到了我娘和我的身上。”

  公蛎对钱耀宗母子又多了几分鄙视,道:“她儿子赌输了管你们什么事?真是不讲理。”

  二丫见公蛎赞同自己,用力地点头,道:“对呀,真是不讲理。”

  公蛎道:“你还没说你的病呢。”

  二丫道:“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疼痛,全身上下除了腿脚,没有不疼的。”她轻轻地揉着自己的肚子,疼得皱起了眉:“娘安慰我说,等我长到十二岁,就好了,也能像隔壁姐姐一样高,又能跑又能跳啦。”

  怪不得她总提十二岁,原来是这样。公蛎打量着她骨瘦如柴的小身体,暗暗地叹了口气。她这样子,能长大成人已经不错了,想要恢复到正常人模样,只怕不能。

  二丫沉浸在对十二岁之后的幻想之中,小脸上露出憧憬的笑容,道:“娘说,等我大了,就找个好人家,一定不找像我爹爹这样的,好吃懒做,赌博吃酒,一无是处。”

  后面几个词显然是她娘的口吻。公蛎心酸之余,还有些好笑,不由脸上露出怜惜之色,道:“行,你快快长大。”

  二丫瞥了他一眼,垂下头颈,过了片刻才道:“我一直听我奶奶同娘吵架,当然只是我奶奶骂,我娘听着。去年冬天,有一天我睡到半夜,听到奶奶又同我娘吵架。我爹爹喝多了酒,说自己没儿子,奶奶就开始骂我,说我不是人,是妖精,占了她孙子的位置,还说总有一天要弄死我。我娘一向很听话的,那日突然生气了,就跳起来骂我奶奶,说她是个恶毒老刁妇,活该断子绝孙。”

  婆媳不和历来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家庭矛盾根源,但做祖母的如此辱骂自己的孙辈,公蛎还是第一次听到。看着这些话从一个七岁女童嘴里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公蛎惊诧之余又觉得心疼。

  “后来越骂越激烈,奶奶说我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早就该死了,与其活着浪费粮食不如给我弟弟引魂。我娘气得很了,就回骂道:‘二丫如今这样,还不是你害的!她三个月时,你假惺惺说帮我带孩子,趁我不在家,往她身上扎针!’”

  后面那些话,完全是模仿她娘的口吻,咬牙切齿,声音低沉嘶哑,恨意十足。

  公蛎吃了一惊,道:“针?扎入体内?”

  同儿媳妇吵架,针扎孙女,真有这么狠毒的祖母吗?公蛎不敢相信,断然摇头道:“你睡得迷迷糊糊,定然是听错了。”

  二丫绞着手,眼神中有惊惧有茫然:“哦,我有时也这么想。但是当时奶奶听了,一下子便不做声了。我爹爹赶紧跑过来,推着奶奶回了房间。”她看着公蛎:“蛇哥哥你知道什么是引魂吗?”

  公蛎愣了一下,支吾道:“这个么,估计是你奶奶信口开河。”引魂是巫术的一种,范围甚广,公蛎对着这些东西向来过耳便忘,从未深究。但料想若是毕岸在,定能说出一二来。

  二丫唔了一声,并未深问,继续道:“我娘像疯了一般,不依不饶,追到我奶奶的房间,继续低声骂她。我偷偷爬起来,溜到窗户那里偷看。我娘披头散发,嘴里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话。从那之后,奶奶找我娘骂架的次数便少了,而且对我渐渐好了,有时还会带糕儿给我吃。可是我还是很怕她。”

  她虽然年纪小,但口齿清晰,条理分明,说话像个大人一般,公蛎不知不觉口气郑重,也把她当做个小大人对待:“你整日浑身疼痛,应该好好找个郎中瞧一瞧。”

  二丫道:“瞧不好的。奶奶对我好的时候,说我是先天不足,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公蛎大致了解了她家里的情况。无非是些家长里短,婆婆泼辣,儿媳妇要强,儿子无能,孩子多病,家里鸡犬不宁。

  吃饭的人渐渐散去,钱耀宗还没回来。公蛎问道:“你爹爹呢?”

  二丫道:“爹爹才不理我呢。他觉得我是个累赘,害得奶奶和娘总吵架。”

  公蛎道:“我瞧着你在你爹爹面前不怎么说话。”钱耀宗不关心她,她似乎也不怎么爱自己爹爹。

  二丫不安地摇晃了一下,道:“……爹爹在娘面前对我还好,可若娘不在,他便不理我,有时还冲我瞪眼睛,很吓人……娘说,爹爹不喜欢我机灵多话,要我不许多嘴多舌……我知道的,他同奶奶是一伙的,他要是发现我不傻,什么都知道,定会去告诉奶奶。奶奶就会偷偷杀了我……”

  公蛎忍不住笑了,道:“真是孩子话!奶奶怎么会因为你不傻而杀你?你要让她看到你懂事听话,她便会喜欢你了。”

  二丫变了脸色,拼命摇头,道:“不不不……”

  公蛎心想,女人真是个难懂的东西,连这个小丫头也不例外,有时机智聪明得像个大人,有时却敏感多疑。见她一副惊恐的样子,抚弄了下她的头发,柔声道:“不怕不怕。大人吵架,有时话赶话,说得过了,你不用当真。”

  二丫看着他,慢慢平静下来,朝这边挪了挪,将毛茸茸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臂弯上,像极了一只温顺的小狗。

  公蛎心中升腾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心想自己若有这么个女儿,一定好好疼她。

  公蛎吃饱了,看着二丫像个小猫一样精心地挑着喜欢的菜一点点吃,疼惜道:“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点。”

  二丫乖巧地道:“够啦。真好吃。”她夹起一块鸡肉,眼里分明露出孩子见到美食的垂涎之光,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放在小碗里,小口地咬。而她的面前,一处沥拉的油渍都没有,比公蛎桌前还要干净。

  像她这种家庭条件,能教养成这个样子,着实不错。公蛎忍不住道:“你娘一定是个大家闺秀。”

  二丫放下筷箸,小心地将骨头吐出来,从怀里抽出一条洗得发白的破手绢,将嘴角的油拭干净,歪头得意道:“我娘很厉害的!她什么都懂。”

  公蛎本想问一句“那你娘怎么会嫁给你爹”,又觉得对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不合适,还是打住了,道:“你家里又不是没住处,怎么会跟爹爹住在这里?”

  二丫嘟起嘴巴,道:“我娘走亲戚了,没法带我去,奶奶一见,先骂我娘出去偷人,后来又骂我爹爹没本事,管不了自己婆娘,一天到晚臭骂个不停,也不做饭。爹爹烦了,就带着我一起去赌钱,赢了钱,刚好碰到这里开业优惠,就住进来啦。唉,要是被奶奶知道,肯定要骂死我。所以我叫爹爹不要出这个客栈一步,等我娘回来再回家去。”

  连“偷人”这种词汇都能从二丫嘴巴里说出来,可想而知,她那个奶奶有多泼辣。处在这么一个环境中,难怪她比同龄孩子早熟些。公蛎道:“奶奶骂的那些脏话,你可不要学。”

  二丫连忙点头,道:“嗯,我知道的呢,娘也说这些话我必须听过就忘。”

  公蛎夹了一块糕儿给她,心满意足道:“住这里多好啊,又舒服又好玩,装璜也好。”

  二丫随意看了一眼四周,瘪了瘪小嘴儿,道:“这里一点也不好,乱七八糟的,还不如我们家住着舒服。”

  公蛎心想这小丫头口气够大的,正想逗她,钱耀宗回来了,二丫瞬间收起了眼里的灵动,往旁边一歪,滚到两个软垫之间,抱着脑袋蜷缩成一团。钱耀宗的脸色也不好看,闷声在隔壁案几前坐下,呆呆发愣。

  公蛎凑过去搭讪道:“钱兄可是吃过饭了?”

  钱耀宗猛地抬头,看见公蛎忙堆了一脸的笑,回道:“正是正是。”

  公蛎道:“刚才有好些免费的点心呢,也不见你过来。”

  钱耀宗眼神飘忽,呵呵了两声,道:“知道知道。”

  公蛎正组织措辞,想着如何委婉地劝他对二丫好些,钱耀宗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抓住二丫的后领,像抓小鸡一般拎着,起身走开。

  二丫脑袋勾着,可怜巴巴地望着公蛎。公蛎忙给她一个鼓励的笑,看着她父女二人回了房间。

  (五)

  二丫的事儿,公蛎并未怎么放在心上。别说是寻常百姓,便是官宦人家,这种婆媳不和殃及孙辈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这种家务事,原不是外人能断得清的。

  不过二丫能发现混迹于尘世的非人,倒是让公蛎有些吃惊。洛阳城中非人不少,大多并无恶意,不过是贪图人间的繁华,同常人一般生活,彼此之间也井水不犯河水,即使有道行高者看穿了道行低微者的原形,多心照不宣,视而不见。可二丫小小一个丫头,竟然天生灵力,不论非人道行高低都能一眼看穿,实在让公蛎感叹造物主独钟爱人矣。

  这两日来,钱耀宗不知忙些什么,每日鬼鬼祟祟,一去便是大半日,不忙的时候,便发癔症一般,带着那种迷离的神色呆坐着,未喝酒也像喝酒了一般,说话行事颠三倒四。

  公蛎对他甚是不喜欢。钱耀宗又瘦又矮,一张脸倒也白净,打眼看上去还有几分文气,但稍一接触,便觉得俗气不堪,他见到公蛎等人总是一脸的谄媚讨好,但眼底之间又会无意之中流露出几分不甘和嫉妒来。公蛎几次看到,他独自一人沉思时,眼神阴鸷冰冷,带着一股恶狠狠的意味,但只要看到人来,马上一团和气,点头哈腰,虚伪之极。

  二丫若是不犯病,便在园子厅堂里晃荡,一看到公蛎便兴高采烈地跟上来。

  公蛎本来是不喜欢小孩子的,不过二丫聪明,一点就透,说话也像个大人一般,并不讨嫌,公蛎高兴了便带她一起玩儿,若是烦了便找个借口走开,她也不缠着,只管乖乖回房。一来二去,两人看起来倒比钱耀宗更像父女。

  这日吃过晚饭,公蛎早早去了听风阁。

  今晚的表演却是傩戏。傩戏原不是中原本地戏曲,只见一群戴着面具的人,张牙舞爪地跳舞,夹杂着咿咿呀呀的怪异唱腔,一句也听不懂。依稀看出讲的是寻人,似乎一位老人,他的女儿走失,他便沿街乞讨一路寻女,最终终于找到女儿的故事。

  公蛎最喜欢看的是歌舞和杂耍,对这种实在提不起兴趣,偏偏还有那个讨人厌的钱耀宗坐在身边,一会儿自作聪明地猜测剧情,一会儿假模假样地装内行讲解,而周围众人竟然自看自的,没一个人出言制止。公蛎看到一半,不顾钱耀宗的挽留,径自回房。

  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隔壁悦天房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巴,想要发声却发不出的样子。

  钱耀宗还在看傩戏,未见二丫出来,应该是在房间里,这么晚了,会不会是她犯病了?

  公蛎未加多想,敲门叫道:“二丫……玉姬,玉姬!”敲了好一阵,终于听到二丫尖声尖气回道:“叔叔,我没事,已经睡下啦。”

  公蛎回到房中,心想钱耀宗真是个混蛋,女儿病着,还只管出去玩。他刚脱了外衣躺下,忽然心中一震,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二丫一向叫他“蛇哥哥”的,公蛎纠正了多次,她坚决不肯改口,怎么今晚会叫他叔叔呢?

  如林轩的客房,呈半个口字形,除了两头的昊天房和御天房,剩下七个一字排开,对窗便是修葺得花园一般的磁河滩涂。公蛎每到一个地方,首先留意的便是逃跑的路线,所以对这些门窗、缝隙、通风口、屋顶明瓦等所在位置早已烂熟,当下吹熄了灯,推开窗户跳了出去,猫着腰来到隔壁悦天房的窗下。

  悦天房黑灯瞎火,窗帘紧闭,什么也瞧不见。公蛎侧耳细听,屋内寂静一片,连个呼吸声都没有,试着推窗,却发现窗是从内销上的。

  公蛎越发觉得疑惑,摇身变回原形,顺着窗棂爬上了房顶,找到屋顶明瓦的位置,掀开一个缝隙,如同丝带一般滑了下去,自感身形灵动潇洒,不由小小得意了一下,可惜毕岸胖头等人无缘得见,连个观众也没有。

  可是一下到房间,公蛎便发现自己错了。如今五月上旬,弦月当空,廊前灯火通明,屋顶还有被揭开的明瓦,即便是房间里未开灯,也决不会如此黑暗。公蛎自诩夜间视力惊人,只要有一点光线便可视物,如今却如同坠入地狱,伸手不见五指,完全找不到方位。

  公蛎首先想到的是原路返回,逃离这个地方,但一抬头,却发现头顶也是漆黑一片。谁把头上的明瓦给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