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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周作人“吃豆腐”


  王道

  周作人说,1943年,在我是一个灾祸很重的年头,因为在那年里我的母亲故去了。

  查周作人母亲的卒日为1943年4月22日,享年87岁。按说这该是一场“喜丧”,但周作人所谓的灾祸很重,可能不仅仅是先母的去世。就在母亲去世前十多天,这位国民政府委员还在江南游山玩水,品尝佳肴,并对一味豆腐菜大加赞赏。其中滋味几何,恐怕也只有知堂先生心知肚明了。

  苏州木渎灵岩山下,有家石家饭店,距离太湖不远,捕虾捉鱼,得天独厚。这家据说创于乾隆年间的老字号,原是夫妻老婆店,老板善于经营,自创招牌菜“鲃肺汤”,引来不少名人雅士。有一次,民国元老于右任畅游光福香雪海,中途在石家饭店就餐,食毕一道“斑肝汤”,大为感触,老板早就备好了笔墨,于老大草“肺腑之味”,并赠诗“多谢石家鲃肺汤。”菜本是斑鱼烧制,于老陕西口音读出来就是鲃鱼,老板顺势定名为“鲃肺汤”。顿时闻名。

  1943年4月10日这天,石家饭店迎来了北下的周作人。周作人曾四过苏州而不下车,这次到来,他说“因事往南京”,顺道游苏。老板石仁安老早听说有“著名作家”来就餐,也不管他到底写过什么文章,反正备好笔墨候着。

  看看这批食客的架势,石老板就知道来头不小。教育厅长、宣传处长、报社社长、学院院长,再加上一同南下的北大教授们,还有周作人之子周丰一等人,足足装了三辆汽车,直奔石家而来。

  开席后,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周作人此行的身份是“国民政府委员”,邀他南下的正是伪政府主席汪精卫。江苏官员热情介绍地方菜,尤其那道鲃肺汤,单单选料就不一般。袁枚《随园食单》有记:“班鱼最嫩,剥皮去秽,分肝、肉二种,以鸡汤煨之,下酒三分、水二分、秋油一分;起锅时,加姜汁一大碗、葱数茎,杀去腥气。”秋油即酱油。老早时候没有味精、鸡精,去腥起鲜全靠作料和烹饪技巧。

  这种鱼形似河豚,但无毒性,太湖、长江皆产,背有黑花纹,鱼肚雪白,苏州陆文夫在小说《美食家》里借老厨师的话说:“比如说鲃肺汤,那是用鲃鱼的肺做的。鲃鱼很小,肺也只有蚕豆瓣那么大,到哪里去找大量的鲃鱼呢?其实那鲃肺也没有什么吃头,主要是靠高汤、辅料。”

  对于吃什么,周作人恐怕并不上心,和一帮政客、舆论家吃“公宴”,你说能有什么别样雅兴,倒不见得。鲃肺汤也没有吊起周作人的胃口,他倒是对一道“虾仁红烧豆腐”起了兴趣,又香又嫩,食欲大起,一盘见光,引众口称赞。一旁观察的石老板赶紧吆喝伙计,再上两盘来,不算钱!

  “那我们岂不是吃老板的豆腐了!哈哈!”查这道菜现名“三虾豆腐”,三虾为虾仁、虾脑、虾籽,合力煨出来一盘水乡水豆腐,自然是鲜到眉毛脱落了。江南人很会深加工食料,姑苏老字号的虾子鲞鱼、虾子酱油至今畅销,家常一改虾干为鲜虾烹制虾子酱油拌面或用煮豆腐,有老饕形容说“那是打着耳光也不肯放的”。

  就在两个月前,周作人还是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兼常委委员及教育总署督办,后因故改组,集体递交辞呈,但在改组中,周作人是极少数被撤换的成员。任职期间,委员会曾有轮流做东宴请的习惯,此前周作人已经吃了八十次,挥别圈子饭局,周作人是黯然的,曾偶咏一首:当日披裘理钓丝,浮名赢得故人知。忽然悟彻无生忍,垂老街头作饼师。

  除了想到街头做个面包师外,他开始联络久违的文友请客吃饭,譬如研究宋诗的郭绍虞。但郭先生举家迁居苏州,餐没聚成。不过周作人也有了新的职务,汪精卫追认他为国府委员,并邀他南下就职和讲学。周作人偕一干教授和儿子丰一赶到南京,访问了“宣传部长”林柏生、“外交部长”褚民谊,游览夫子庙,品尝南京小吃,还带着得意弟子沈启无去了汪精卫府上参加宴会。那个“政坛上”的周作人又回来了。

  南京是“国府”,苏州是“省会”,汪精卫政府正在推进“大东亚文化思想”,另一个姓周的大使已被派往东北觐见“满皇”,周作人去苏州很大程度是公务行为。他的随行人员有九个,车到苏州站,迎接人员浩浩荡荡,一路烟尘直奔石家饭店。

  酒足饭饱。临走时,周作人赠诗一首:多谢石家豆腐羹,得尝南味慰离情。吾乡亦有姒家菜,禹庙开时归未成。

  或许是兴之所至,周作人还作诗送予警察署长:少小东南学放牛,水边林下人任嬉游。廿年关在书房里,欲看山光不自由。

  由木渎出来,周作人一行继续上灵岩山灵岩寺,想必是乘坐山轿子,一班和尚热情招待,不但允许他们瞻仰印光大师的遗像、舍利子、五色舍利花、五色舍利珠,更破例让他们进入汪主席住过的“东阁”品茶,这地方平时不大开放,很多人都说是沾了周先生的光。

  看周作人在苏州的行程安排,的确是“不自由身”。除了众星捧月般游览指定名胜,还要参加文化座谈会,为“主流文化思想”讲演,当然也少不了官场宴席。但期间,他还是抽空去了老师章太炎和“老师的老师”俞樾故居。因为革命思想,章太炎曾公开对俞樾“谢本师”;周作人则因着学术思想,公开对章太炎“谢本师”。

  周作人从未轻薄过老师的学术思想,并公开称,能称得上他师傅的只有章太炎一人。“先生昔日曾作《谢本师》一文,对于俞曲园先生表示脱离,不意我现今亦不得不谢先生,殊非始料所及。此后先生有何言论,本已与我无复相关,惟本临别赠言之义,敢进忠告,以尽寸心:先生老矣,来日无多,愿善自爱惜令名。”

  章太炎的墓就在家宅的后院,日本人打进来后来不及埋葬,章家人早已经撤出苏州。其间,有此墓曾引发日军是否有意保护章墓之说。我曾到旧地察看,棺木运走后,墓碑仍立着,章家有个孙子全家住在里面,墓碑旁种着青菜、斗角、金花菜等。

  按周作人在苏演讲时言,听说先生故后,葬在宅内,临时决定来苏拜坟。但凭吊恩师墓地的气氛很快被李省长的宴请一扫而光,又有中日文化协会宴请在义昌福,这家百年老店专营苏帮菜,烹调以炖爆焐炒为主,还可以上门送菜、烧菜,船菜也是一绝。如今重新开业后,成了包子铺,老板告诉我,每天最多能卖掉二十万个包子,金字招牌依然不逊色。只是当年周作人为之题写的“努力加餐”四字已不知所踪。

  喝茶,听评弹,品味江南糕点,苏州采芝斋的点心,好像是枣泥麻饼,竟让周作人吃出些许乡愁来。自古吴越是一家,这是他常在文中强调的。他抱怨在北京吃不到这样精致的糕点,更没有这样精致的气氛来吃糕点,“枉做了五百年首都”。这样的抱怨是很多北京人下江南的“嗔怪”,听着明明是抱怨,但怎么听着都觉得有那么点身处高位又“身不由己”的自豪滋味。

  就在一年前,周作人曾随汪精卫赴东北谒见“满皇”溥仪,又是招待吃喝,又是送礼,满载而归。到了二十多年后的新中国时,周作人对张铁铮说,“我去长春是汪精卫点的名,不过我见溥仪的兴趣远不如见罗振玉兴趣大,我见到了罗振玉。”此语与身在苏州嗔怪北京因无精致小吃时如出一辙。

  “我是山中老比丘,偶来城市作勾留;忽闻一声劈破玉,漫对明灯搔白头。”那一晚,周作人在苏州听完了女弹词家范雪君的弹词后,偶然而作。

  次日告别苏州,往南京继续风光赴宴。临走时,汪精卫赐他六千元旅费。十几天后,周母去世,出殡花费一万四千元。周母遗嘱,将作人负担每月15元转给孝媳朱安。

  “一住金陵逾十日,笑谈哺啜破工夫。疲车羸马招摇过,为吃干丝到后湖。”周作人曾说南下几日,每天有好东西吃,俗是俗了点,但是事实。当汪精卫再邀他南下就任“中央大学”校长时,他以“家事不克离平”婉辞。

  “近来吃菜如吃药,蹙頞无端学圣人;不比端阳和酒饮,菖蒲虽苦好安神。”年近不惑的周作人似有所悟,不久后他即登报声明,与参加“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门生沈启无断绝一切关系。

  总觉得60岁后的周作人突然有点醒了,只是身体还处在半梦半醒中,想做点什么改变,却又“身不由己”,继续接受着“政府”硬派的一些正职、兼职和宴会活动。公家的饭吃起来,恐怕没几个人能给记得住菜名的,心思全不在吃字上。周作人本是个明白人,却做了一堆糊涂事,正如他两年后被捕时言“但凭一苇渡江来”。

  只是那些旧时光再也回不去了。昔日的热闹宴请,换成了家属间歇送来的“肉食、饼干、糕点”之类,有时候,间歇的时间很长、很长。

  不知道知堂先生是否还记得石家饭店的豆腐羹,他的题诗与他的历史一同留在了旧时光里,后来金性尧、苏青等人来到了石家饭店,冲着周作人的那句“多谢石家豆腐羹”点了这道菜,金性尧说,名不虚传。苏青则把鲜美归因于游山饿了,还怀疑其中味精放了不少,只是因着知堂的诗句,变囫囵吞为细细辨味。可见,美食与历史一样,都是由名人创造的。

  作者简介:王道,苏州过云楼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民国文化研究者。作品《蒋介石与民国名人》《一生恰如三月花:民国女子别册》《流动的斯文:合肥张家记事》(上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