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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花蕊夫人:一个惊艳的传说(2)


  据孟昶之后七百年的清人吴任臣撰《十国春秋》记载:花蕊夫人是蜀中青城人,徐氏。后来国亡,进入宋宫。但徐氏不能忘蜀,孟昶死后,她亲手画了孟昶肖像挂在宫里。有人问她此人是谁,答道:这是蜀中”宜子神“。

  更有带着同情花蕊夫人的后学以此证明她对孟昶的忠贞,说她内心如何丰富,痛悼自己的丈夫,云云。此事一望即知其假:宫中挂孟昶像,赵匡胤会认不出?民间想象的特点就是不能自圆其说。用学界的话说就是”逻辑不自洽“。

  《国亡诗》写得是真美,但不足信;”宜子神“故事是真感人,但不足信。

  二花蕊夫人之死

  关于花蕊夫人之死,也有一种荒诞的记录。

  据孟昶之后百年的宋人王巩《闻见近录》记载:赵匡胤和兄弟赵光义在后苑宴射,老赵举起”巨觥“让光义喝酒,光义不喝,老赵还是要他喝。光义四顾庭下说:”要金城夫人亲自折一枝花来,我就喝。“于是老赵命金城夫人去折花。赵光义借机”引弓“将金城夫人射杀。尔后,”再拜而泣,抱太祖足曰:陛下方得天下,宜为社稷自重。“据说赵匡胤”饮射如故“。金城夫人据说就是花蕊夫人。之所以要射杀花蕊夫人,按另一个宋人笔记《铁围山丛谈》的说法是:花蕊夫人归宋后,赵匡胤”惑之“,即被花蕊美色所迷,而赵光义多次劝谏,赵匡胤不听。所以将其射杀。

  这故实有三处破绽:一、不符合赵匡胤”敬畏生命“的性格逻辑。老赵一生不妄杀一人,怎么会在心爱的美人被人射杀后”饮射如故“?二、赵光义虽然是老赵亲兄弟,而且二人感情很深,但他怎么就敢”引弓“射杀皇妃?”金城夫人“,那是有”名分“的人物啊!三、这么大一场变故,而且又是”宋太宗“所为,在后来的《太祖实录》中为何不见记载?就说太宗”篡改“《实录》,最不应”篡改“的就是这事啊!至于各种史料”失记“,就更是解释不清的事了。我以为此事子虚乌有。

  更有一奇书《烬余录》。此书据称在南宋时已有,但七百年间不见著录,最后到大清光绪年间,世人才第一次目睹它的出版。此书记载,说宋太宗盛称花蕊夫人(笔者按:也就是非常喜爱花蕊夫人)。孟昶死,花蕊夫人进入赵匡胤后宫,”有盛宠“。等到太祖病重时,太宗呼之,太祖不应。于是太宗”乘间挑费氏“。传说中的花蕊夫人,或姓徐,或姓费,《烬余录》选择了”费氏“。太宗调戏费氏时,太祖醒觉,然后气得起来抓起玉斧斫地。据说,”皇后、太子至“而太祖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又说”太宗惶遽归邸。翌夕,太祖崩。“这个记载不但人物对不上号(笔者按:太子根本就不在皇宫),事件也不对(笔者按:皇后来时,太宗从府邸赶来皇宫)。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记录说赵匡胤册立了花蕊夫人。如有册立,必有记录,而记录为零。

  顺便说几句,在历代王朝中,赵匡胤的后宫可能是人数最少的。据《宋会要辑稿·崇儒》”帝治出宫人“条记载,开宝五年五月十六日,因为久雨,太祖对宰相说:”霖雨成灾,是不是政制有缺失导致上天示警呢?哪里有缺失呢?朕恐宫掖中女子有所幽闭。“他认为宫中女子太多,得不到婚嫁,有人因怀春而郁闷。如此,就是政制的缺失。”天人感应“学说,可能有”怪力乱神“的倾向,不一定是孔子儒学的方向展开,但它具有”天道制衡权力“的意味,是历代君王不敢无视的现象,也是历代贤相用来批评、监督、纠正君王的思想工具。老赵对天道有敬畏。于是让人”遍籍后宫“,总数是280余人。然后,老赵下诏:愿意出宫归家者可以说真话。当时统计,有50多人愿意出宫。老赵赐给她们白金、帷帐,遣还其家。赵普等人知道后,”咸称万岁“,认为老赵做得对。

  信天道、畏天命的老赵,会收纳花蕊夫人?赵光义射杀花蕊夫人,仿佛警惕”红颜祸水“,大义凛然,但事不足信;赵光义调戏花蕊夫人,很像是一代情种的风流记录,但事也不足信。

  孟昶有才,曾有一首跟花蕊夫人相关的词,江湖流传甚广,但与上述种种相类,也是问题重重。据说孟昶怕热,每遇炎暑便要哮喘。于是在宫中摩河池上建水晶宫殿避暑。大殿很少砖石,多用楠木沉香,珊瑚窗,碧玉门,琉璃墙。殿内高挂明月珠,池畔花木葱茏。盛夏夜,水晶宫里设鲛绡帐、青玉枕,又有冰簟、罗衾,诸如此类。孟昶就在这里与花蕊夫人夜夜逍遥。有一次花蕊夫人要孟昶填词,说是愿意按照曲谱吟咏。孟昶遂作《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笔者按:一作倚)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词很美,但作者却不是孟昶而是大宋才子苏轼。

  近人唐圭璋《宋词纪事》引宋张邦基《墨庄漫录》说此事,略如下:

  东坡作长短句《洞仙歌》所谓”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者,公自叙云:”予幼时见一老人,年九十余,能言孟蜀主时事,云:蜀主尝与花蕊夫人夜起,纳凉于摩诃池上,作《洞仙歌令》。老人能歌之。予今但记其首两句,乃为足之。“……予友陈兴祖德昭云:”顷见一诗话……全载孟蜀主一诗:‘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间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三更庭院悄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云东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邂逅处景色暗相似,故栝稍协律以赠之也。予以谓此说近之。“据此乃诗耳,而东坡自叙乃云是《洞仙歌令》,盖公以此叙自晦耳。《洞仙歌》腔出近世,五代及国初,未之有也。

  弄懂这段话,有几个要点:一、《洞仙歌》是”近世“所见。《墨庄漫录》作者张邦基是靖康年间人物,他所谓”近世“已经距离孟昶至少一百年过去了。苏轼的活动时期,距离五代、宋初也有近百年时间,故,《洞仙歌》不大可能是孟昶所作。二、孟昶原诗可能只有”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两句,也可能是一首七言古体(笔者按:不是近体,即不是七言律)诗。但这些诗是写给花蕊夫人的,还是写给别人的,很难说。三、《洞仙歌》乃是苏轼的”栝体“。所谓”栝“,乃是流行于宋代以后的一种概括并改写的文学体裁,一般用诗词、散曲,概括、改写前人的诗文。事实上就是原作的艺术翻版、再创作。《洞仙歌》就是对孟昶诗作的”栝“。四、苏轼之所以”栝“孟诗,其实是借以”自晦“,也即自我隐藏并有所寄托。真相很可能是:苏轼少年时与某美人相爱,当时场景与孟昶诗中描摹很相近,于是”栝“之,诗赠美人。但才子风流,在大宋并不受人多少诟病,苏轼不肯明言,其间难言的隐情也可以约略考见。五、至于”老尼“,不过是苏轼虚构的一个人物而已。

  《洞仙歌》越读越有味道,纳入中国诗歌史中,也是一首难得的”艳词“,但不足信。老尼传花蕊夫人故事,真有沧桑感,让人听后对人世浮沉的变异感慨良多,但故事不足信。

  与花蕊夫人相关的”传说“讲述,那一篇篇故事,花间波澜,令人惊艳。故事中寄托的那种家国之恨,男女离愁;文笔间那种旖旎缠绵,万千风情,都是文学史中注定传诵久远的经典。那些讲述者,虽然不必是史家之良才,但却是文人之能手。”传说“的创作、传闻和流变,自有其别样价值。但文学,不是历史。

  此事之真相,我猜测就是陶谷”记录“之后的”传奇流变“。陶谷第一个讲述”花蕊夫人是孟昶妃“,启开后来者一拨又一拨的讲述。现在看得到:这类讲述都在无意或有意地”黑“赵匡胤。如果讲述”阴谋论“,我甚至怀疑,很可能是陶谷布下了这个”阴谋“。他有意将王建妃的故事讲述为孟昶妃的故事,将这个故事夹杂在《清异录》的种种传闻故事中(笔者按:内中甚至还有表彰老赵的段子),用来启发后人的想象:孟昶投降了,花蕊夫人呢?后来的故事呢?于是,逻辑开始呈现为一个系列的链条:

  孟昶投降;

  花蕊夫人与孟昶一起到汴梁;

  从成都到开封,路上插入了驿站题诗的段子;

  到了大殿,插入了《国亡诗》的段子;

  花蕊夫人被充入后宫,插入了”宜子神“的段子;最后要”安排“红颜薄命的故事,插入赵光义与花蕊夫人的风流段子或一箭毙命的段子;甚至插入烛影斧声的段子;

  ……

  于是,在这类奇异想象中,赵匡胤成了纳娶战败国君王妃子的好色之徒。

  据此可知,陶谷第一个在他的《清异录》中将王建妃子安到孟昶身上,是后来野史种种讲述花蕊夫人的源头。就是陶谷,在暗示老赵”纳娶“了她,于是有了种种讲述。但我倾向于认为这是陶谷对老赵的”高级黑“,不能信。

  三历史学的目的

  讲述历史,固然不妨引用”传说“,但除了瞩目于其人类学意义之外,还须别有寄托。就赵匡胤时代而言,那时的神话与传说比比皆是,其中一些故事明显带有(有意无意)”阴毒“老赵的企图。我很在意历史哲学家柯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中的告诫:”思想史,并且因此一切历史,都是在历史学家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历史学的目的,不是重建或还原历史现场(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或给出所谓”客观的“”真实的“历史事实(也同样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过去的永存性就活动在现在之中“。按照柯氏意见,”历史学是‘为了’人类的自我认识。“而这种”自我认识“需要”现在的“(当下的)历史学家的自我介入。修昔底德、蒙森、奥佩曼都曾在他们的”现在“时态写过恺撒,但他们笔下的恺撒不是同一个面目,脱脱、蔡东藩、李逸侯都曾在他们的”现在“时态写过赵匡胤,但他们笔下的赵匡胤也不是同一个面目。那种讲述谋杀孟昶是要得到花蕊夫人的赵匡胤,与我笔下的赵匡胤,也不是同一个面目,甚至,是不同的人物。当我在”自己的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时,我发现了赵匡胤的磊落。柯林伍德还引用席勒的名言”世界历史就是世界法庭“,以此来告诫历史学家要介入历史”重行思想“,在自我的思想中重新审判过去。这类”批判性思维“的法官只能是讲述者自己的事。

  当然,就像柯林伍德说过的那样:”历史学家们都会同意历史学的程序或方法根本上就在于解释证据。“我的读者都会看到:我正在”解释证据“,并在”解释证据“之后,给出了不同的结论性意见--花蕊夫人,一个惊艳的传说;她很可能并不存在。

  作者简介:金纲,原名李金刚、李作乾,学术编审,北京大学历史人物研究中心研究员。著《论语鼓吹》《鲁迅读过的书》及各类学术论文和随笔等数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