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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1)


  冬至,下午五点,天已全黑。

  “一候蚯蚓结;二候糜角解;三候水泉动。”

  崔善念出这节气的古话,小时候爸爸教给她的,相隔多年还未忘记。

  小县城的火车站隔壁,有条冒着热气的小吃街,布满狗肉煲与老妈兔头。她独自走进一家小饭店,挑选靠窗的雅间,点了盆羊肉火锅,一来是希望自己别再那么瘦,二来是以后再也吃不到了吧。

  TO:崔善

  隔着厚厚的霜,她看到窗外的雪刚好停了,便打开流花河畔拿来的小本子。

  第一页,有些僵硬的X的笔迹——

  8月1日。

  我的记忆还能保持多久?

  医生说,大约四个月,120天——只是大概的时间,最好准时吃药,在这过程中,我会逐渐地遗忘,忘记过去,忘记所有人,乃至自己。

  最后,就是死亡。

  回家以后,我走到窗边,看着对面的巴比伦塔顶,那栋烧焦的尸体般的烂尾楼,似乎也像阿兹海默氏症的病人,不过在等待死亡罢了。

  爬出窗外,看着三十层楼下的街道,车流飞驰的南北高架,跳下去是直接摔成肉饼?还是被撞得粉身碎骨?但愿不要掉到汽车上面,这样会给挡风玻璃或车顶砸出个大洞,引发危险的连环车祸。最好是不影响他人的空地,譬如广告牌之类的,尸体半挂在上面,很拉风的样子吧。

  接近四十度的太阳底下,对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留给了巴比伦塔顶的空中花园。

  于是,我看到了她。

  谁能想象?当我站上窗台准备谋杀自己,突然看见对面烂尾楼顶,竟还藏着一个女人。

  盛夏的午后,我从窗台上跳下来,不是坠下三十层楼,而是回到屋里,把望远镜对准巴比伦塔顶——也只有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视线才能越过楼顶的围墙,落到长满石榴的花园里,还有她。

  那是个年轻女子,头发散乱地披着,黑色小碎花的裙子,裸露胳膊与膝盖,肌肤白晃晃地分外刺眼。

  她很漂亮,尤其眉眼,从第一秒钟,就在望远镜里抓牢了我的眼睛。

  最高六十倍的单筒望远镜,支撑地面的三角架,德国原装的光学镜头,足够让你看到整个世界的秘密。

  她也很绝望,抬头看着天空,向我这边窗口看来——望远镜里会有种错觉,似乎她已看到了我的脸。

  怎么会出现在烂尾楼顶上?她也不像流浪者或精神病人,从穿着打扮与皮肤来看,跟街上的时髦女郎没什么区别。这是闲得无聊的行为艺术?城市探险?抑或拍电影?

  观察了整个下午,没看到第二个人,直到黑夜覆盖空中花园,她居然躺在墙角睡觉了。

  我决定等到明天再自杀。

  8月2日。

  小时候,同学们给我起过各种绰号,其中有一个叫隐形人。

  我经常站在别人身后很久,不发出一丝一毫声音,直到对方回头被吓得半死。有时我会在寝室间穿梭,往往经过许多个房间,所有人竟不知道我来过。

  “他是小偷的儿子吧?要不怎么到哪都不留痕迹?”

  “不对,他是外星人!”

  “屁!全都在乱说,我们班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都是你们幻想出来的,看看教室里他在哪儿?

  “咦,真的没有啊。”

  其实,我正躲在最后一排座位下哭泣,却连一声都没吭出来。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同学记得我的存在。

  今天,刚起床就扑到望远镜后,塔顶上的女人还在,坐在空中花园的墙角下,声嘶力竭地呼喊求救。

  她出不去了。稍微调整距离,能看清她肩头的蚊子块,裙子破裂缝隙里的皮肤。胸口晃着一根项链坠子,把镜头推到最大倍数,依稀分辨出天鹅形状,阳光下略微有些反光。她的身边有双红色的高跟鞋,除此别无它物,如果有台手机,早就打110求救了吧。

  我拨了报警电话,但随后挂断。

  如果,她被救走——我就会按照原定计划,从这扇窗户跳下去自杀。

  如果,还能在望远镜里看到她的话,我也就能继续活下去了。

  我还想多活一天。

  8月3日,

  每天清晨,这个三十层楼顶的房间,会晒到夏日灼热的阳光。躲在镜头背后的瞳孔,猫眼似的收缩,偶尔产生眩晕感。

  没有食物,没有水,白天在塔顶的酷暑之中,晚上睡在墙角的水泥地上。

  她即将变成一具美丽的尸体。

  还是决定打电话报警,在她饿死之前,然后自己从这扇窗户跳下去。

  突然,望远镜里的她在干嘛?不可思议,她在制造捕鸟陷阱,耐心地躲藏在石榴树下,真的逮到了一只小鸟。她用树枝把鸟刺死,真残忍。怎么吃呢?她异想天开地钻木取火,以为自己是北京猿人?但成功了,傍晚时分,空中花园点起一堆火苗,她小心地烤起麻雀,看起来很美味?

  暗淡的夜色中,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很迷人。

  遇见她以前,望远镜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双腿、眼睛与嘴巴,代替我走到无数人的面前,那是一个真正巨大的世界,可以无所顾忌地看到——他们在工作、吃饭、看电视、玩电脑、打手机、还有睡觉。有的一个人睡,有的两个人,或更多人。他们有时笑,有时哭,有时对天空充满期望,有时又恨之入骨。

  如果,让我自己走到那些人身边,即便面对面,朝夕相处,恐怕也一无所获。

  相比于用肉眼看这座城市,用望远镜看得更丰富而真实。我相信自己有无数朋友,每天跟他们在一起生活,简直高朋满座,夜夜笙歌,就像盖茨比的奢华派对。我可以叫出每个人的名字或绰号,知道他们的特长和缺点,比如谁打DOTA是好手,谁又是泡妞与始乱终弃的专家,哪家的妻子习惯红杏出墙,某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却是衣冠禽兽……我闭上眼睛,整夜脑海中都是塔顶上的女人……8月7日。

  她在墙上刻了什么?

  望远镜捕捉到她因饥饿而发青的眉眼,有烟熏妆的效果。她的身材越发骨感,胸部因此变小,胳膊虽细却有力量。昨天,她抓住一只老鼠,令人吃惊地剥了老鼠皮,跟小鸟串在一起烧烤吃了,表情厌恶,事后趴在地上干呕半天。

  只要每天站在窗后,透过望远镜看着她的一切,我就渐渐忘了想要自杀这件事,不知是阿兹海默氏症作祟?还是偷窥本身?

  为了避免忘记时间,我开始在自家墙上记录“正”字。

  当看到她用泥土做了个洗脸盆,用高跟鞋当杯子喝水,闭着眼睛吞下蟑螂与蚂蚁,我开始佩服乃至崇拜这个女人。

  如果,自己被扔到那个空中监狱,不知道是否活得过第二晚?

  为什么不救她上来?只要跑到巴比伦塔顶的天台,放根绳子下去。可是,她的感激会持续几天?她也会像其他人那样,很快忘记我的脸和名字,再次见面就变成擦肩而过的路人。何况,我开始没有救她,等了那么多天再出手?这算什么意思?不也一样犯罪了吗?

  夕阳,再度笼罩巴比伦塔,越过庭院深深的高墙,直射到火红的石榴花与她脸上。她还想利用烧烤的烟雾,盼望有人打119火警。不过,除非用望远镜,否则即便侥幸被人看到,也会认为是阳台BBQ派对,或是流浪汉占据了烂尾楼埋锅造饭。每次点火要烧掉许多枝叶,石榴与野草不断减少,她会把整个花园的植物烧光,只剩满地灰烬残渣。

  8月10日。

  巴比伦塔顶出现一个半秃头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面孔阴惨。

  我很紧张,他来干什么?就是把她关进来的变态?还是来救她的人?

  然而,他自己坠落进空中花园,死了。

  她万分恐惧,任由这具尸体躺在庭院正中,直到整个白天过去。一个女人和一具尸体在一起,这是许多CULT片的情景,但我好怜悯她。这么炎热的季节,死人很快会爬满蛆虫,这种环境中任何活人都不能生存——除非她想要吃死人肉?

  晚上,我带着绳子、手电与各种工具,来到烂尾楼下。

  第一次爬到塔顶,顺着绳子滑入空中花园。无声无息,踮着脚尖到她身边,看着她的脸庞,觉得很美。

  但我不会碰到她。

  抓住那具沉重的尸体,将死人绑在自己身上,通过绳子爬到楼顶平台。我不敢发出声音,害怕把你弄醒,累得浑身大汗。

  再见,塔顶的睡美人,我只想让你过的好一些。

  我背着散发臭味的尸体,爬下十九层楼,几乎耗尽整个后半夜,才来到烂尾楼的底层。我挖开地下室的泥土,把死人埋进去,这是天然的坟墓。

  十三楼的窝棚,是这个男人的家。我找到一台手机。对不起,我不是偷窃死人财物的无耻之徒,而是想发现某些线索。这台价值300元的二手机,没有声音只有振动,仅保存了一个电话号码,但无联系人的名字。

  抄下这个号码,我用公共电话打过去——是个女人接的电话,听声音还算年轻,我一个字没说就挂断了。

  8月15日。

  请允许我用“你”来称呼你——巴比伦塔顶上的女人。

  酷暑与台风相继过去,裸露尸骨的高塔,再度被傍晚夕阳笼罩,仿佛矗立在碧血黄沙的荒野。原本焦黑的墙体,竟发出赤色反光,似乎屏蔽掉了广场舞的噪音。

  写得太酸了吧。

  当你快被积水浮出空中花园,我在望远镜里有些遗憾——我将永远失去你了,但我也在为你加油并祝福。

  可惜,你仍被困在井底,进入绝境。我从没亲眼见过女人下半身流血,对你充满怜悯。裹在你身上的布片,早已看不出裙子形状,更别说其他敏感部位。当你转身背对我,恰好露出大半个后背,我看到了你的纹身,黑色翅膀上的英文花体字——LZCS。

  某个名字?还是代号?甚至——你被关在空中监狱的原因?有人在你背后刺上这行密码,而你却无法看到,塔顶也没有镜子让自己发现,但这行字母也未免太简单了吧?

  我买了台红外线夜视望远镜,跟白天的普通望远镜交替使用,日以继夜观察。漆黑的空中花园,衣不蔽体的你,在望远镜里散发红光,像夜间觅食的动物,也像美国大片中特种兵看到的敌人。红色越发强烈,不意味着生命力增强,恰恰相反,是奄奄一息——高烧影响了红外线,当视线里一团火球,就是全部器官烧死衰竭之时。

  9月15日。

  “无数架飞机从我梦中飞过,没详细数我打下多少架来,但是每一架都是为你而打。”

  这是一句电影台词——我也是。

  回想这两个月,我把药、水和食物,通过“黑鹰”飞过高空,送到你身边。

  刚开始很紧张,担心小直升机会不会半空坠落,或者操纵失误撞到墙上,后来才越来越娴熟地操纵。

  看到你渐渐恢复健康,每天早上吃着我买的面包和水,我很有成就感。

  但有了更多疑问——你是谁?

  从此以后,“黑鹰”不仅是运餐车,也成了接线员。它是我在大学时代亲手制作的,按照《黑鹰坠落》的直升机原形,那是我最爱的电影。

  如果要救你出来,这是必须的前提——你为什么会被关在塔顶?

  你是犯了某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吗?如果贸然把你放出来,是否会危害世界和平?甚至,你是否有什么高致命性的传染病,因此不能与任何人接触,只能被放到空中花园自生自灭?

  最近一个月,我在24小时便利店上夜班,这是失业以来的第一份工作。每个夜晚,独自坐在便利店的收银台后,我并不感到孤单与恐惧,相反心里有许多憧憬,遇到下雨天还会牵挂——因为还有一个女人,同样孤独地躺在塔顶的墙角下,面对毫无遮拦的星空。

  10月15日。

  在我传递给你的录音笔里,第一次亲耳听到你的声音——温柔,感性,我喜欢。

  崔善,我知道了你的妈妈叫麻红梅,你的爸爸叫崔志明,还有你的高中,大学的闺蜜,毕业后的第一家公司。

  一切都像挤牙膏似的,我怀疑你是不是失去了记忆?难道也得了跟我一样的病?

  为了证实你没有骗我,我冒充成你的男朋友,前去拜访你人生中的各位朋友与同事。我偷偷录下对话,通过黑鹰传递给你。也许你不信,我是第一次面对那么多陌生人,那些或可怕或奇怪的人们,面对面扑出气息到我脸上,以及各种冷漠、轻蔑或狡诈的眼神。

  很抱歉。

  11月1日。

  我坐在市民广场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晚上。这里会成为流浪汉的床,或者年轻民工男女的情人旅馆。

  仰望巴比伦塔顶层那几面灰蒙蒙的砖墙,谁也不曾想到还有一个女人,已衣不蔽体地生存了九十天。

  忽然,一片什么东西飞到我的额头。

  原来是张破纸片,简直狗啃似的,却有一行字——“救命!我在楼顶!巴比伦塔!”

  纸片上是你的笔迹,漂亮而不潦草,很容易辨认。但我并不紧张,而是四处收集类似的纸条,在附近树上又发现了一些。

  这些随风散布出去的求救纸条,想必不止一个人收到过,但除了我不会有人在意的。

  这没什么稀奇,就像住在群租房里的大家,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低头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谁会停下来注视窗外呢?

  我查到了林子粹最新的地址,用微型录像机偷窥和监视他。

  11月15日。

  你开始在录音笔里讲述你跟林子粹的故事。

  其实,我很伤心。

  随着我大脑萎缩的加快,你的人生却越发清晰。我难以自制地上瘾,包括你最不敢让别人偷窥的隐私,都以照片与复印纸的方式,密密麻麻地贴在我的整面墙上,每天触目惊心地提醒自己,对面塔顶上的女人是谁?

  我总是忘记吃药,只能用红色大字把“每天吃三次药”记在墙上,否则我已经死了吧。

  为了警告你试图逃脱的行为,我深夜潜入到你的身边,用手机录像功能记录下了一切。你睡得好香啊,丝毫没察觉我的存在。我大胆地躺在你身边,看着你均匀的呼吸,黑夜里发亮的头发,闻你体内的气味。

  女人的气味。

  对不起,我不是变态狂。

  11月21日。

  我差点被你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