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又是从何而有的呢?佛说:有缘生。有,即是已有当生果法的功能,如黄豆有发芽、长叶、开花、结果等功能,近于常人所说的潜能,有生起的潜能,即有果生,无即不生,故推求所以有生的结论,是有缘生。如此一层层地推求观察,达到无始以来的无明。无明即没有智慧,即障碍智慧通达真理的愚痴,执一切法有自性。这种晦昧的心识,是一切错误的根本,爱、取等烦恼都可以包括在内。但这不是说推至无明,我们的生命就到尽头。有生死身,所以有无明的活动,所以无始来的无明招感生死,依生死身而又起无明,如环的无端。此是流转生死的十二过程,生死流转,即是如此的。佛菩萨等解脱生死苦已,就在于了知十二缘起的法则,“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
把握其流转的原因,于是控制它、转变它。此流转中的缘起法,其性本空,无实体性,故此经说:“无无明……无老死。”无明至老死,是可以消除的,于是佛又说缘起的还灭门:“无明尽……老死尽。”“尽”即灭的意思,此还灭的十二缘起,即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识灭则名色灭,名色灭则六入灭,六入灭则触灭,触灭则受灭,受灭则爱灭,爱灭则取灭,取灭则有灭,有灭则生灭,生灭则老死灭。事物的生起由于因缘,事物的消灭也是由于因缘,生起与消灭都是因果现象的,所以还灭门中的清净法也是缘起的。佛说此还灭缘起,为“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既灭与无是缘起于生的否定,是不离缘起的,缘起性空,此无明灭到老死灭,当然也是空无自性了。所以本经说:“无无明尽……无老死尽。”
此十二缘起与蕴、处、界法不同,蕴、处、界是一切法的分类,是具体的事实。此缘起法也可说是事实,如老死、生、有等都是事实的现象,然缘起法重在说明诸法的彼此依存性,前后程序性,即重于因果的理性。这种理性,是一切法的必然法则,如生缘老死,生与老死之间,有一种不变不移的必然关系,佛在复杂的现象中把握它彼此与前后的必然法则,于是对流转的杂染法与还灭的清净法,能正确地悟解它,进而改善它。缘起的意义很深,所以佛对多闻第一的阿难说:“缘起甚深。”缘起是生死流转,涅槃还灭法的道理,依缘而起的一切,不含有一点的实在性,所以菩萨修般若时见十二缘起毕竟空,没有生起相,也没有十二缘起的灭尽相。如《大般若经》说:“菩萨坐道场时,观十二缘起如虚空不可尽。”
“无苦集灭道。”
此观四谛空。
人有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等苦,虽有时少有所乐,然不究竟,终必是苦。人生是苦,谛实不虚,名“苦谛”。苦的原因,为无明、爱、见等烦恼,由此为因而引起苦果,名为“集谛”。从因生果,非不可灭,苦灭即得解脱,是“灭谛”。欲得苦灭,须依灭苦之道,道即道路方法,由此可以脱苦,如八正道、六波罗蜜多,是“道谛”。
“谛”是真实不颠倒义,四谛即是四种真理,亦名四种真实。此也不但是苦等事实,在此等事实中,所含正见所见的苦等真理,也称“四圣谛”,因为这惟有圣者能真实通达。此四圣谛与十二缘起同是诸法的理性,有不可变易的意义,如《佛遗教经》说:“月可令热,日可令冷,佛说四谛,不可令异。”苦、集二谛明有漏的世间因果,灭与道谛明清净的出世间因果。世出、世间都有因有果,所以分为四谛。染净因果法,一切从众缘起,缘起无自性,故菩萨修般若时,观此四谛毕竟空,即不碍四谛的一实谛。参看《中论》的《观四谛品》。
“无智亦无得。”
此观能证智与所证理空。
玄奘法师在《大般若经》的《学观品》中,译智为“现观”,此处随顺罗什三藏的旧译。现观,即是直觉的现前观察,洞见真理。有能证的现观,即有所证的真理。智是能观,得为所观;智为能得,得是所得。所证所得,约空有说,即空性;约生死涅槃说,即涅槃;约有为无为说,即无为。总之,对智为理,对行为果。此智与得,本经皆说为“无”者,此是菩萨般若的最高体验。再用语言文字说来,好像有了能知所知、能得所得的差别;真正体证到的境界,是没有能所差别的。说为般若证真理,不过是名言安立以表示它,而实理智是一如的,没有智慧以外的真理,也没有真理以外的智慧──切勿想象为一体。能所不可得,所以能证智与所证理,也毕竟空寂。前说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空,此是就事象的分类来说,属于事;十二缘起、四谛,是从事象以显理来说,属于理。又十二缘起、四谛是观理,智得是证果。此事象与理性,观行与智证,在菩萨般若的真实体证时,一切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一切是毕竟空寂,不可拟议的。
戊三 结显空义:“以无所得故。”
这是对于照见一切皆空所提出的理由。
一切法所以无不皆空。有以为空是外境空,内心的精神不空,这是“境空心有”论者。有以为空是除去内心的错误,外境不空,这是“心空境有”论者。这都是偏于一边,不得法的实相。真空,要在一切法自性不可得上说: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缘起、四谛、智、得,求自性本不可得,因为诸法的自性不可得,所以是空。如蕴等是有自性的,今观其不可得,反而是错误了。因诸法本性是不可得的,不过众生未能彻悟而已;不可得的,还他个不可得,直显一切法的本来,所以说:“以无所得故。”
一切法本性不可得,众生以无明而执为实有。如童孩见鬼神塑像,不由地害怕起来,这因为不知假名无实,执有实鬼。闻名执实,这是众生不得解脱的唯一根源,即是无明,以有所得心求一切法。今菩萨般若以无所得慧照见五蕴等一切法空,由此离我法执而得解脱。从理论上说,以一切法本不可得,说明蕴等所以是空;从修证上说,即以无所得慧所以能达到一切法空性。这一句,总结以上五蕴等皆空的理由,可以遍五蕴等一切法说,即如:无色、受、想、行、识,以无所得故;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以无所得故等。
丁二 得般若果
戊一 涅槃果──三乘共果:“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观空,不是知识的论辩,而是藉此以解脱众苦的,所以接着明般若果。此明菩萨得涅槃果,即三乘共果。菩萨“依般若波罗蜜多故”,观一切法性空不可得,由此能“心无挂碍”,如游刃入于无间,所以论说:“以无所得,得无所碍。”无智凡夫,不了法空,处处执有,心中的烦恼,波兴浪涌,所以触处生碍,无边荆棘。菩萨离烦恼执障,能心中清净。“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恐怖为愚痴心所生起,心有挂碍,执有我法而患得患失,即无往而不恐怖。经中说五畏:恶名畏、恶道畏、不活畏、死畏、大众威德畏。此中结归究竟涅槃,恐怖可约生死说,“坦然不怖于生死”,即自然没有一切恐怖了。
菩萨了法性空,知一切法如幻,能不为我法所碍而无恐怖,即“远离颠倒梦想”。颠倒,即是一切不合理的思想与行为,根本是执我、执法,因此而起的无常计常,非乐计乐,无我计我,不净计净,以及欲行苦行等恶行。梦想,即是妄想,即一切颠倒想。菩萨依智慧行──悟真空理,修中道行──远离一切颠倒梦想,消除身心、自他、物我间的种种错误,即拔除了苦厄的根本,不怖于生死,能得“究竟涅槃”。涅槃是梵语,意译寂灭,一切动乱纷扰到此全无,故称究竟。菩萨依般若,能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我们如能依此以行,解一切法空,不但处事待人,能因此减少许多苦痛,生死根本也可因此而解脱了。
戊二 菩提果──如来不共果:“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不但菩萨,诸佛也是依此般若而得成佛的。凡是证得圆满觉悟的,都名为佛。所以经上说:这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世诸佛”,四方、四维、上下的十方诸佛,从最初发心,中间修菩萨行,直到最后成佛,无不是依般若为先导的。所以说:“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阿耨”译无上,“三藐三菩提”译正等正觉,合称为无上正等觉、或无上正遍觉。正觉,即对宇宙人生真理有根本的正确觉悟。声闻缘觉也可证得,但不能普遍;菩萨虽能普遍,然如十三、十四的月亮,还没有圆满,不是无上;唯佛所证,如十五夜月的圆满,故名无上正遍觉。
般若与佛菩提,本非二事,般若是智慧,佛果菩提即无上正遍觉,又名“一切智”。在修行期中,觉未圆满,名为般若;及证得究竟圆满,即名为无上菩提。所以什公(鸠摩罗什法师)说:菩提是“老般若”。诸佛菩提,非仅是智慧,是以慧为中心,融摄佛果一切功德。诸佛因地修行时,不仅是修般若,也修施、戒、忍、进、禅等自利利他一切功德;故证果时,也证得无边功德,如十力、四无畏、十八不共法等。无上正遍觉,即圆具此一切功德的。菩萨依般若证空性以摄导万行,在实证边,能证智与所证理,能摄智与所摄行,都是超越的。依此,《金刚经》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究竟的无上菩提,在实相慧的究竟证中,是即万行而离众相,超越不可思议。
菩萨修学般若,志在证得佛果菩提,为什么此经说菩萨证究竟涅槃,不说证菩提呢?此因无上正等菩提,约究竟圆满说,唯佛能证得。而究竟涅槃则不然,是三乘共果,声闻阿罗汉,菩萨第七地──或说第八地,都能证得。不过声闻者至此,即以为究竟;而菩萨虽了知无分别法性,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得有诸佛护持,及发心度脱一切众生的本愿,于是不入涅槃,进趋佛果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所以龙树说:“无生是佛道门。”
丙二 喻赞般若德:“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此是引喻赞德。咒是一般印度人所信为有极大妙用的。印度教徒,以为诵持密咒,可以藉咒语里的鬼神名字和秘密号令,解决人力所无可奈何的事。凡欲求福、息灾、神通妙用,或利益人、或损恼人,都可从咒力中获得。在无量的咒语中,有些效力大的,今即引为譬喻赞说般若的功德──《大般若经》意如此。所以说:“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等。大神,喻赞般若有极大的力量;大明,喻赞般若能破一切黑暗愚痴。无上,喻赞般若为一切法门之最,没有更过其上的。涅槃为无等法,非一切可及,而般若如涅槃,所以名为“无等等”。《大般若经》中尚有“是一切咒王”句,喻赞般若为一切法门之王。印度人诵咒,不外为了除苦得乐,今此般若依之可以离生死苦,得涅槃乐。离一切苦,得究竟乐,所以说:“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菩提萨埵”以下,即总标度“一切苦厄”的解说。此下,《大般若经》中缺。
乙二 曲为钝根说方便:“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此为钝根人巧说般若。
愚痴众生,听闻般若,每不易信受,反生毁谤。这因为深观妙果,过于高上,卑劣众生是不敢希求的;尤其是众生一向执有,今闻经中一再说空,与他们本心相违,极难信受。般若法门,由此即不易弘传。大概佛灭五百年后,特别是在千年以后,佛法为了适应时机,采取通俗路线,或是迎合大众口味。因为这样,才容易使世人信受。所以印度的后期佛教,为了适合当时印度人的口味,大乘经中都附有密咒。千年以后,密教更不断高扬。这不失为方便适化之一,如近人说法,每论及近代思想,虽所说的不尽合佛义,也每每引起近代学者对于佛法的好感。同时,人们的思想是散乱的,而般若慧是要从静定中长养起来,此密咒不加以任何解说,一心持诵,即能使精神集中而达心专一境的定境,也可为引发智慧的方便。这种方便,佛法里还不止一种,如读经、礼佛、念佛等皆是。
如从慧悟说,密咒不可解说;而解说起来,实与教义一致。如“揭谛”是去义,“波罗”是到彼岸义,“僧”是众义,“菩提”是觉义,“萨婆诃”是速疾成就义。综合起来,即是:去啊!去啊!到彼岸去啊!大众都去啊!愿正觉的速疾成就!《心经》从《般若经》节出而单独流行者,为了引令钝根人生信得定等,所以以度脱一切苦厄的波罗蜜,作成密咒的形式而附以“是大神咒”等之后。如解了咒意,这不过以大家同脱苦厄,同得菩提的愿望为结论而已。(续明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