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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前夜(1)


  兰孝程

  一小群敌人躲进到一个地堡里,进行着顽强的抵抗,两挺机关枪的子弹,从地堡的洞口里向外喷射着。因为地堡是巨大的石块砌成的,像一座小山,对它,子弹的攻击无效,手榴弹也显不出威力来。于是进行了喊话,要敌人们缴枪投降,敌人们不但不甘屈服,枪弹反而打得更加猛烈,而且不知死到临头地叫着:

  “七十四师是不投降的!”

  “要缴枪到跟前来拿!”

  ——节选自《红日》第十五章

  一

  金巧姑娘喜滋滋地烧水,看火候。间或瞥一眼床上躺着的人。

  前天,解放军的部队在村子里驻扎了两天,补充完开拔,留下一个重伤号。民兵队长很有气魄地摊派,“搁金巧家吧,金巧可会照顾人。这是咱子弟兵的董良董团长。养好了,公家给你颁个大奖状。”

  金巧就爽利地哎了一声。帮着一个班长把胸口缠了绷带的人搬进自己家。

  蒙班长是胶东人,从进屋嘴就没停过。没一炷香工夫,蒙班长已经把他团长的祖宗八辈都交代清楚了。金巧搞不清这个纵那个纵老三团还是红六团钢刀连还是硬骨头连,她只知道躺在她弟弟床上的男人是位英雄。有那样浓黑正气眉毛的男人肯定是英雄。

  “老乡,我跟恁说哈,俺团长可不是一般人,恁是知不道啊,打仗可老猛了。俺团长交给恁了哈,俺赶部队去了哈。过两天俺来接。恁费心照顾啦哈……”蒙班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金巧很好看地笑,晨光中冲蒙班长挥着胳膊。金巧的心突突跳着。她听到邻家大婶跟她的娘嘀咕:瞧,赶上送上门的女婿了。

  今儿是阳历的五月十五。

  金巧看着场院里一边做军鞋一边叽叽呱呱的小姐妹,不由得一抿嘴。

  她挽起袖子,和面。

  床上有动静了。还有不小心漏出来的一声“唉哟……嘶……”。

  准是牵动伤口了。金巧放下面团,围裙上擦擦手,两步奔向床边。

  “要喝水,是不?等着,俺给你舀去。”

  水刚好烧开,金巧舀了一大碗,想了想,从橱柜里翻出红糖,加了满满一勺。

  董良接过碗,烫着了,直伸舌头。金巧赶紧抢过来,低了头吹着。她怎么就不敢看他了呢。

  董良咧嘴笑。要多憨实有多憨实。

  “大妹子,做啥好吃的呢?”

  “云面。董首长是山西人吧,我们这蒙山沂水,要到七夕才吃云面呢。”

  “那也都是你们大姑娘小媳妇家吃的,我一大老爷们,弄点煎饼卷大葱就得了。”

  “也不独给你吃。俺弟今天要回呢。”

  “你还有弟弟?”董良来了精神,他把自己撑起来,靠在被垛上。

  “你躺的就是俺弟的屋。俺弟也是公家人,也是部队上的。前儿个捎来信,说是派他来收军鞋,正好今天能来家,指不定还能多待两天。”

  “哦……”董良盯着碗,吭了一声,“你弟弟叫啥?”

  “叫辰生。”也不知怎么,金巧脸上红了红,想到她弟弟的模样,便又余光瞄了一眼董良。

  和她弟真格是两类人。

  董良捧着红糖水,咕咚咚灌下肚,“大妹子,真是麻烦你了。”他把空碗递给金巧。

  金巧肚子里闷着,你都不问问俺叫啥。她搁下碗,又揉起面团。

  场院外一阵骚动,老远有人喊着,“辰生,回来啦!”

  那面团正揉在点儿上,空不出手。金巧心里焦的,想去迎她弟,又走不得。她听到她娘絮叨着,而她弟只是一个劲地“唉、唉……”

  她正要撅嘴,就见一个人影忽然进来,填了满天满地。

  “姐,我回来了!”一个穿着土布军装的精瘦的小伙子喊道。

  董良乍见辰生,就仿佛看到一株小白杨生了腿,一栽给栽屋里,特别挺拔的一条后生。

  那小伙子抬眼自己床上躺着人,朝姐姐小声嘟哝着:“有首长?来了几天了?”

  方才在场院里,娘已经给辰生唠叨过了。

  这在这个山区也是常事。共产党的队伍成批开来,再开走。驻留的时候就跟老乡拉家常,还给小孩子们念书讲文化。走的时候不带一针一线,半夜悄悄地开拔,门口水缸里打满水。偶尔留下伤员,老乡们都给安顿好了。一提到亲人解放军,就挑起大拇哥。

  辰生自己就是个兵,读过几年私塾,营长让他当了主力排的排长,打仗冲锋都在头里,猛得虎生生的。营长也欢喜,正逢现在跟老蒋的嫡系整七十四师打到白热阶段,部队大量减员,准备让他补一连连长的缺。

  他这次回来,总想着显摆显摆肚子上的伤。乡亲们管那些伤叫军功章。

  他听说家里的伤号是位团长,胸口中了子弹,当时血流了好几摊,把团政委吓得够呛。

  “前天留下的,今个儿才醒。”金巧继续和着面,用挽起的衣袖沾了沾面颊上的汗珠。

  辰生便抢上去先查看伤员。他抓了条凳,坐在床边,跟董良寒暄上了。

  “首长好!我叫辰生,四纵的。”

  “我叫董良,在六纵。得得,别叫首长了。”

  “那不一样,您是战斗英雄。”

  董良不以为意地歪了歪头,“鸠占鹊巢了啊。躺你床了。”

  辰生赶紧说:“您可千万别生分了,到了这老区还不跟自己家一样?再说了,我跟您都是革命军人嘛。”

  他声音很清脆,乡土味比他姐姐金巧少多了,想是平时常在场面上走动,学了很多官话。

  “我就是想客气,也没法儿客气。这……动动都费劲。”董良说。他见这小伙子就觉得面善可亲,他本来也不是个多话的,现在倒有拉家常的念头。

  “这是……没伤到动脉吧?”辰生下意识就伸手去碰那层层绑带。

  “正好,弟,你给董首长换药吧。”金巧揉着她的大面团说。

  “你就支使我。”辰生笑吟吟,手上却早就动作起来,一胳膊牢牢地揽住董良的上半身,另一只手娴熟而轻柔地拆开绷带。

  “这两天不都是俺换的。你嫌麻烦,晚上没面条吃!”金巧假意要挟着她弟弟。

  伤口暴露出来,辰生也是战场上滚过的,见了那弹洞,也不由得咬住牙。

  “你姐真厉害,我这伤口吓人吧,愣没把人家吓倒。”董良打着圆场,“也是大意了,小破汤姆枪干的,咬上也就跟蚊子叮了一口,不怎么碍事。”

  董良他们管整编七十四师人手一支的汤姆逊叫汤姆枪——汤姆就得了,逊不逊的谁稀罕搭理——说不稀罕也是稀罕的,缴获了来,到了自己手里,自然就是趁手的好家伙,比三八大盖牛气多了。

  除了那弹洞,董良还有横七竖八好些别的伤疤,有一条明显是日本刺刀捅的。

  “还不碍事呢,都把您撂倒了。”辰生说着,倒有点像埋怨。

  金巧笑她弟弟,还公家人呢,比她大姑娘家可眼皮子浅。

  换完了药,辰生又扶着董良躺稳。董良感到身子发虚,头还晕着,只得由人摆布。

  辰生看姐姐忙乎得欢,红扑扑的脸蛋上都快冒热气了,便道,“我来!这云面嘛,一定得筋道。姐,你也累了好些天了,去陪娘说会儿话去吧。”

  金巧冲弟弟甜笑,又舀了一碗水,搁在辰生刚才坐着的凳子上,方便董良想喝水时拿起就喝,又略归整了归整,才出了屋去透气。

  董良半眯着眼睛养神。辰生三两下脱了军装上衣,露出一背结实的小腱子肉,紧紧地贴在骨头上。

  辰生先打了水,仔细地洗了手和胳膊,捏起面团“帮”地摔在面板上,横眉竖眼地揉起面团来。

  董良忍不住笑了。这小子,揉个面跟干仗似的。

  不一会,辰生自己冒起热气了。汗滴掉在面团上,一并揉了进去。

  二

  董良仰在土床上挺舒服。胸口那里微微的痒,伤口在可劲地愈合。

  董良想,老子就是野草的命。两发汤姆逊的子弹,还不是同一个枪管里射出来的,都瞄上他这个带头冲锋的人了。要说什么老蒋嫡系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奶奶个腿儿!敢咬老子的,老子全都给他咬回去!

  一九四六年,国字头和共字头还是没说合到一起,终于痛痛快快开打了。

  四七年的五月,解放军的华野六纵和兄弟部队跟张灵甫整编第七十四师在鲁西南打攻坚战。董良他们团被张灵甫一个团缠住了往死里打。双方建制都打散了,但嫡系部队武器先进,飞机大炮的轮番上阵,居然还斗志旺盛,跟以往有些个一短兵相接就撒腿跑的杂牌子不同。董良愣是冲了几次都没啃下来。敌人那个团坚壁清野,见缝插针便要修筑工事。董良团拼命火力压制,死活是没让他们腾出手来。

  双方对峙着。敌人在北边加了警戒连,却被董良趁夜带了特务连偷袭活捉了连长,警戒的主力也被歼了大半。次日敌人又把阵地夺了回去……兄弟团一个营来增援,跟董良一合计,改为集中力量攻打敌团部。

  他们好容易突破了一个缺口,进入敌人阵地,与武装到牙齿的敌人争夺寸土,以山石砬子为掩护对射。虽然也把敌人包了饺子,可战斗打了三天三夜,双方犬牙相错,互无进展。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董良中弹了。

  董良晕乎乎地回想着战斗,耳朵里却是有人死命摁着面板的邦邦声。

  刚刚入夏,天还没大热。那人赤着脊梁膀子,突然转过身来,“瞧我,光顾着和面。董团长您渴了吧?我再给您倒点儿水喝。”

  辰生拍了拍手,舀水,放糖,拿了个土瓷勺子不停地搅和吹凉。金巧刚才翻出来的红糖罐罐就摆在床凳上,他便毫不犹豫地放了整整两大勺。

  “呦,你参加过几次战斗啊,肚子就叫人剌开了。”董良果然看到辰生那道触目的疤瘌,也就开口问。

  辰生得意得什么一样,“我都数不过来啦。不挂点花儿,也不是个合格兵呢,是吧团长?”他觉得跟这个董团长分外亲。就像几辈子前就见过,可以黏糊黏糊的那种。

  董良喝了一口,立刻盯牢了辰生。

  “太甜了,齁得慌!”

  辰生笑。

  “你们姐弟俩,这么见天的喂红糖水,万一传出去,战友们该笑话我老董啦。我又不坐月子!”董良恼不得,笑不得。

  “您是失血过多,我们这块儿穷,别的补不起,只好照着伺候月子,给您来这个了。”辰生就怕人家把自己好心当了驴肝肺。

  “小同志,你太不知节省了。老爷们儿伤点算什么,是吧,就是不能惯着。”董良还是觉得那红糖水自己喝了太浪费。“再者说了,你爹你娘,还有你姐姐,这红枣、鸡子、花生,恨不得捣成糊糊喂给我……那、那不是浪费了嘛。”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辰生就是一个劲儿地笑。

  董良只好拧着眉头,一口一口咽下齁死人的红糖水。

  “我怎么瞅你这头发这么别扭呢。”消停了一会儿,董良又忍不住说道。

  辰生的发型有点三七偏分,耳朵上边剃得清爽,额前还耷拉点刘海儿。

  “您不知道,”一提这个,辰生就满心的委屈,“我战友个个都是青瓜皮脑壳子,也不知谁那么嘴欠,偏说我……长得像国军,给我弄这么一发型。俺们连长也不知犯什么毛病,也不拦着,还说激发他想个妙招。好几次,让我穿了缴获来的国军那一身,还是上尉呢,碰上小股敌人,就骗那帮子套个情报。要说敌人也傻,就看不出来,骗了几次,全被我们包饺子了。董团长,您说我怎么就长得像国军了?!”

  董良仔细端详。辰生当真个眉清目秀,白净面皮,像是个识文断字的小参谋。“嗯,国民党的少爷兵,有点那个意思。”董良有心打趣。

  “我,我可是老革命了,我十四岁就参军了!鬼子也打过,国民党反动派也打过。俺家去年还给东家缴租子呢!”

  说话间,辰生娘屋外喊了声:“辰生啊,那面可不经你下死劲的摁,这边水都烧好啦。”

  辰生应着,把揉好的面团端到木盆里,撒了扑面,兴冲冲掀门帘出去。

  董良趁机睡着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对这日子的舒坦都害臊了。

  傍晚时分,辰生家做好了云面。辰生爹进来,瞧那解放军的团长还闭着眼,便又出去给他儿子使眼色努嘴。

  辰生别别扭扭地,还是金巧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我来!”

  辰生抢下姐姐的碗,“我来吧,姐你一个姑娘家,还没出阁呢,水一口食一口地喂,也不好看。”

  “弟,你哪儿来的封建?你刚当兵的时候,不是说,共产党就是要推翻三座大山……破除封建思想,男女平等啥的?这会儿怎么小心眼起来。你没来的时候,我都喂两天了!”金巧理不直气不壮。她那两天,也就是趁董良稍微有点意识的时候,喂了点米汤糊糊,算不得喂饭。

  辰生仍然不由分说。胳膊架老高,推门进屋。

  他有点小心思,董团长想必是能打的,趁机热络热络,讨教点破敌高招,多好!要是金巧在跟前,肯定,东家长西家短,天上月亮地上庄稼,这时间便都浪费了。

  冲上孟良崮,活捉张灵甫!这打国民党反动派可是不等人啊……

  董良也就醒了。

  “嚯,我这肯定是好得差不离了,这面真香,闻着味儿我就醒了。”

  “多吃点儿!”辰生捧了大海碗,碗还烫手,他嘴里吁吁呵呵地,像捧个火盆。他屋里也没个床桌,他一时不知放哪里好。他都嫌烫,那董团长不更是觉得烫?烫坏了可怎么好?!

  董良瞅着这小伙子便乐,“辰生,你就端给我吧。”

  辰生突然才反应过来,今晚吃这云面,也不好一口一口地喂。他就只能端给董良,让人家自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