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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虞美人盛开的瞬间(1)


  刊发于《神剑》2013年第四期

  一 初芒

  郁荩轩觉得自己丢人丢到外婆家了。

  即便当时他一身清爽,穿着干干净净的病号服,即便还有一位护士姐姐搀扶着,在周围绿树成荫的医院小花园里散步。

  姑娘是位娇小的美人,一袭浆洗得素白的护士服,一笑两只梨涡浅现,说一口尾音上扬的国语。她是华侨的女儿,身上混了一半美国血,本来在大洋彼岸优哉游哉的,终不忍坐视祖国水深火热,特意飞过来助一臂之力。

  “陈护士,我好多了,我……”

  “这么多天还叫陈护士?——家敏。Call me Jasmine,please。”

  “Jasmine?……晓得喽。”郁荩轩抽了抽鼻子,他肚子里蝴蝶乱飞,他还记得这个单词。茉莉花,好香……他没敢说出来。

  郁荩轩一片旖旎的心思,没荡漾多久,仍旧纠缠到战场上。

  富金山已经打到白热化了吧?守没守住?医院里战报不明。郁荩轩忧心如焚。

  富金山坐落在河南固始县的史河南岸,连横东西,山势险峻,早为兵家必争之地。宋军长率部严阵以待,令他的精锐师在此阻击日军。

  九月那日上午,足足二十四架日机飞临富金山,把阵地炸个稀烂。夜里,鬼子一个师团强渡史河,进攻富金山。学生兵郁荩轩跟着他的团长章汉骞,作为预备队先遣队员猛烈反击,咬牙不让鬼子更进一步。激战了两天,鬼子未能打开富金山大峡口,一怒之下又调来两个大队,会同第十师团,妄图从左翼突破富金山阵地。整个山头炮声隆隆,终夜不息。宋军长对守军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狠狠地打!”

  可是中国守军太弱了,炮兵虽居高临下,却无法给予日军毁灭性打击。郁荩轩看到章汉骞双眼如染血,那里面全是恨。他也恨,敌人武器精良,战术先进,陆空协同立体式进攻,而他们师只能凭地势之险,粗陋之械,血肉之躯,抵死相抗。

  “我们只能死守,只剩死守,决不后退半步!”章汉骞咆哮。

  到了第九天凌晨,鬼子又开始猛攻,章汉骞们抱必死之决心,奋勇逆袭,前赴后继,白刃拼杀,殊死搏斗。郁荩轩对谁都没说,他发高烧了,还打摆子。

  老子害疟疾喽。他绝望地想。

  自入河南作战,多少天了,他记得只吃过一次像样的烩面。中原老乡放在他面前一个大海碗,一边问他能吃几两,一边已经胡乱抓了好一大把面条,不住地下到锅里。

  虽然贵州兵吃不惯北方的面食,但也只管埋头苦吃。郁荩轩也是,章汉骞也是,跟了他们才一年的学生兵贺幼麟、徐明礼他们都是。

  怎么一害病的时候就想到吃饭呢?没出息!没出息……昨天,蒋夫人美龄女士还套着士兵的作战服,顶着鬼子的炮火和轰炸,沿着战壕一路慰问鼓励我们呢。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下……

  身边的尸体越堆越多,秋老虎的毒太阳加无所不在的蚊虫,血腥和腐臭时刻刺激着人的神经。郁荩轩握着一杆军刺,摇摇晃晃地,拼尽吃奶的劲儿插到迎面劈来刺刀的敌人的小腹,然后两个身体都歪在了地上。

  “贺幼麟!把郁荩轩抬下去!徐明礼,你也去!”

  章汉骞早就觉察出郁荩轩的异样,但是那小子不吭声,他也不过问。他知道,即便他命令郁荩轩离开战场,那小子也会抗命的。

  医院很好,是美国朋友援建的。这些都是蒋夫人的神通。

  郁荩轩认为自己完全康复了,坚持马上去前线。可是陈护士把一张纸举到他面前——

  只许养病,不准胡思乱想。无我命不得前来。

  章字

  郁荩轩又蔫了。章汉骞的笔迹,他没法假装不认得。

  团长,您知道职受不得这个……郁荩轩知道不该腹诽上峰,可还是掘了嘴赌气。

  “你能让我少操些心吗?我还有其他病人。”陈护士对他甜甜一笑。

  他喜欢陈护士,几乎在苏醒过来第一眼看到这个白衣天使的时候,就知道,老子被俘虏了!

  这是仗打多了的人的通病。刚别修罗场,却陷温柔乡。

  他想娶她。这个姐姐岁数大了些,父母未必能同意。不过,管他呢!只要能活着回去,回到父母身边,他总能说服两位老人。

  入夜,月黑风高。郁荩轩偷偷溜出病房,走廊里正碰上值夜的陈护士出来倒水。

  “你看,我真的好喽!”他像个孩子一样支棱着细长的胳膊,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精瘦的肢体上。

  陈护士却火辣辣地盯着他,盯得他不好意思,先是干咳,然后傻笑。

  接下来的事不知道怎么发生的。

  他看到了陈护士胸前饱满的苹果。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投入到一场他不熟悉的战斗。战斗着,却无比舒服,想死过去。

  等到意识重新回到大脑,郁荩轩发现自己衣衫不整搂着只披着白制服的陈护士,陈家敏,Jasmine,躺在值班室的床上。那个姐姐正轻轻抚摸他胸口的伤疤。

  “吓着你喽?”他强自镇定。那伤疤对姑娘来说,太骇人了。

  陈护士歪了歪嘴。“我好朋友的弟弟,就是在淞沪会战送的命。”

  郁荩轩不知道该怎样对答。去年淞沪会战时,他在蕴藻滨挨了致命伤,真没指望能活下来。

  “我们都见得太多了,也经历了太多了。”陈护士轻描淡写地说。她原本盘着的长发垂在脸旁。

  郁荩轩哆嗦着把那一绺柔软的青丝别在她耳后。“我,我要娶你。”他破釜沉舟,“你一定要等我!”

  “你多大了?”

  “二十……一了。不小喽!”

  “一个小尉官,拿什么娶我?”

  “我不会一直就是个连长的!我会当将军,打胜仗,把鬼子统统赶跑后,我就回来娶你!”他突然没了底气,“……要得不?”

  “You are……desirable。”陈护士垂着漂亮的大眼睛,笑得肆无忌惮。

  “……Desirable?”该死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郁荩轩沮丧了。

  第二天上午,郁荩轩还在为人生重大转折而回味而忐忑,他心心念念的团长终于来看他了。

  富金山一役,他们师伤亡惨重,减员十之八九。郁荩轩最在乎的人,总算都活下来。其实,自他被抬出阵地,他们师也拼光了老本,终被兄弟部队换防,幸不辱命。

  并肩作战的那十个昼夜,他们坚忍顽强的防御迟滞了日军攻击,为军部调整部署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彻底粉碎了日军越过大别山迂回武汉的企图。九月十四日,蒋中正委员长通电全国全军嘉奖:

  “……是则宋军陈师之壮绩,已获得超出之代价,尤其精神上足使敌确认我愈战愈强,抗战精神,历久弥增,令其气短。”

  郁荩轩听闻,倍感振奋。

  “终于成人了。也好,这一关总要过,倒省得我操心。”章汉骞看着乖乖躺在病床上的郁荩轩,虽然他自己也一身战伤,右臂吊着夹板,仍是板直了身形。

  原来团长什么都知晓了。郁荩轩吐了吐舌头。

  “我竟没发现,原来你还——desirable?是称心如意的?”章汉骞似笑非笑,一脸促狭。

  学生兵果然羞红了脸。喏喏着,似乎想辩解。

  “团长,我……那个,您不也都……”

  似乎知道郁荩轩脑子里的念头,章汉骞终于坐下,跷起二郎腿来,轻笑一声。

  “那早了,我第一次带队领兵,才十七,我老爷子慷慨,一下子给了两个通房丫头,哼哼!”

  “团长,职愚钝……连这个,比您晚好几年噻。”

  “浑小子,你我苟活至今,实是老天眷顾,留我辈以残躯保卫父老乡亲兄弟姐妹!那些鸳鸯蝴蝶,莺莺燕燕,都多余了!”章汉骞望着窗外秋色,一字一顿道。

  “是!职时刻铭记。”

  二 故梦

  “幼麟!贺幼麟!”郁荩轩的声音把贺幼麟捏醒了。

  贺幼麟不情不愿睁开眼睛。

  “瓜娃子……哎?你咋这个样子了?做梦被媳妇欺负了?”

  郁荩轩好笑地瞧着贺幼麟。贺幼麟赶紧胡乱地用袖子蹭干脸,也不管是不是口水鼻涕都蹭到军装上了。土布的褂子真是,蹭得人脸生疼。

  “这是在哪儿?”贺幼麟还迷登着。只觉得身子随着什么节奏一晃一晃的。

  “闷罐子里,都进云南了。瓜娃子真睡糊涂了。要靠站了。”

  “哦。”贺幼麟应着,手里下意识攥紧了什么东西。

  “藏的什么?”

  “没有。”

  “没什么没,赶紧拿出来给老子看!”郁荩轩不由分说。他书念的不少,但几年行伍,言语上习了好多粗粗拉拉的调子,当着下级和相熟的人,自然就使出来。

  贺幼麟一向听这个老学生兵的话,递过去自己的心肝宝贝。

  “《十五小豪杰》——贺幼麟啊贺幼麟,现在仗打得龟儿子一样,你还有心情看小豪杰!”他板起面孔来跟章汉骞倒挺像的。

  “是,是……联大的一个女学生寄给我的,法国人儒略·凡尔纳写的,饮冰室翻译的呢。本来我没想拿着的,这不是路上打发时间吗?”

  郁荩轩轻轻扇了贺幼麟的后脑勺,“联大女学生,你娃儿有出息啊。”

  “郁哥,你老人家手重,会打傻掉的。”贺幼麟满心委屈。“其实书写得蛮有趣,比《鲁宾逊漂流记》还好看,十几个我们这么大的人在海岛上冒险,喏,还有兄长保护弱弟啊,民主选举啊联合制敌啊,放风筝啊什么的,最后还有人抱得美人归。”

  “瓜娃儿,吃了饭,你再抱美人归吧。”郁荩轩终于笑笑,贺幼麟时而莽撞时而学生气,他这小兄长当的也都习惯了。

  “吃饭,好哇!”贺幼麟语无伦次地应着。饿得太久都没感觉了。

  闷罐子车停靠在不知名的小站,有些体弱的兵士有了高原反应,蹲在一边反胃难受。

  从公历一九三七年卢沟桥晓风残月一直打到现在,国府都搬到了内陆腹地,而今为了让国际友邦支援四万万人民补给粮秣的唯一生命线畅通,必须在滇缅开辟另一个战场,中国军队要同驻扎南亚的美英盟军成犄角之势了。

  蒋中正委员长便振臂一呼——“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这是打击日寇嚣张气焰,加速法西斯崩溃,壮我民族自尊心自豪感之不二战机。好多原本连汉阳造都没见过的年轻人满腔热忱来投军救国。

  学兵团的小伙子多还是好奇的。等到真的挣得一身制服,一杆老枪,头顶钢盔,脚踩草鞋,千里跋涉,才意识到,当兵吃粮,哪里是那么书生意气罗曼蒂克的。

  贺幼麟跟在他郁哥后面,看着他先在大木桶里舀了一碗掺了野菜的红苕粉,捧给他们的长官章汉骞。章汉骞接了,命令大伙儿赶紧吃,自己站着喝完后,又抬起熬红的双眼,目光如炬,漫过手下所有人头。

  郁荩轩贺幼麟吃得快,三下两下扒拉完苕粉,肚子还没填满,仍旧是饿,但还能忍忍。大家吃完了,各处乱瞟,但很快,营长们就把自己的兵往车上轰赶。

  “郁哥,你看,那是什么花,开的好漂亮!”贺幼麟有了新发现,从敞开的车门往外指。

  火车跑得不紧不慢,外面野地里盛开着一簇簇的花,有的是人家种的,也有大片野生的。在滇西四季如春的绿阴里,像梦一样氲氤出一片凄厉的红色。

  “罂粟花吧。我们老家叫大烟花的。最好看的果子小的那种,也叫虞美人。”郁荩轩靠在车门边,悠悠吟道,“无聊笑捻花枝说,处处鹃啼血。好花须映好楼台,休傍秦关蜀栈战场开。倚楼极目深愁绪,更对东风语。好风休簸战旗红,早送鲥鱼如雪过江东。……这一阕咏虞美人的《无聊》还真应景。”

  “不对,我看过一本植物学的读物,讲虞美人和罂粟看着相像,但并不是同一种花呢。”贺幼麟好较真的学生气又来了。

  “也许不是一种吧。只要不零落成泥碾作尘,与她大好春光,像祖国版图那片秋海棠叶子,完完整整,暗香扑鼻,该多么美好。”

  见郁荩轩难得有些怀古幽思,贺幼麟决定慷慨一下。“郁哥,给你看,绝好的东西——”包裹里翻出一本小册子,封面上粗朴的“战国策”三个字。

  “果然是好东西。”郁荩轩喜得抬头,忙问,“雷海宗先生办的刊物,你娃儿哪里搞来的?”

  贺幼麟撇嘴,“这就是我的神通了嘛。你老人家还怪我跟女学生通信!那年我是一跺脚来参军了,我好多南开同学都跟到西南联大继续学业的。喏,跟我要好的一个,去了历史系,讲他们的系主任雷海宗先生的课,堂堂座无虚席呢。就是我拜托人家帮我搜集的,我宝贝的什么一样。老实说,早也舍不得拿出来孝敬你。”

  郁荩轩小心翼翼翻着册子,点头敷衍。

  贺幼麟继续滔滔不绝,“雷先生不但非常博学,记忆力也非常了不起,上课没有底稿,也从来不带任何一个纸片儿,可是一提起历史上的某某人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或某件事发生在哪一年,全都能脱口而出,好像说故事一样,简直是神奇。雷先生才不拘泥某个偏僻的小题目呢,而是放眼世界,胸怀天下。据我看嘛,自然要比考据派那些皓首穷经的强……”

  “说的好像你听过雷先生的课一样。”一旁打盹的徐明礼插嘴。

  “虽然没听过,可我终究是要去听一听的。总有不打仗的时候嘛,那时节去昆明听听雷先生讲一堂‘历史的文化形态’,岂不美哉!”

  “你也是道听途说,不要再做梦了。就是不打仗,也要叫你天天擦枪,夜夜站岗,哪里有空还去听课呢。”徐明礼给贺幼麟泼点儿凉水,自己蜷缩一团,又扑入黑甜乡。

  郁荩轩没有理会贺幼麟徐明礼的口水仗,兴致勃勃拈起一页,读起来——

  “汉武帝所选的都是关西六郡的良家子弟,从此六郡多出名将。”

  “一般安逸地带的人尚文,甚至文弱,在危险地带的人尚武,甚至粗鲁。”

  “既不肯卫国又不能自卫的顺民难免要遭流浪集团的军人的轻视。由轻视到侮辱,是很短很自然的一步。同时因为军人多是浪人,所以很容易遭一般清白自守的良民的轻视。不过这种轻视没有武力做后盾,不能直接侮辱军人,只能在言语上诋毁。”

  “‘好铁不捻钉,好汉不当兵’的成语不知起于何时,但这种侮辱军人的心理一定是由汉代开始发生的。”

  “王安石认为,只有叫良民当兵,尤其是一般所谓士大夫都人人知兵,人人当兵,才能使中国自立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