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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透明蝎子(2)


  维塔利

  通常是妈妈、柯利亚和我三个人,围坐在家里祖传的胡桃木餐桌边。说是祖传的,我总是怀疑:半个多世纪前那场可怕的战争可曾给我们留下过什么吗?但是妈妈珍爱它,在木头肌理开始模糊不清时就一遍遍的刷清漆,直到什么花纹都看不见为止。那大概是老维塔利亲手做的,年龄并不比我大多少,等传到柯利亚或我的儿子那里,就算是“祖传”了。

  妈妈像所有的家庭主妇一样,会把很多不起眼的东西做得让人食指大动。她亲手给柯利亚和我盛了红菜汤。为了表示感激,我们把汤喝得呼噜呼噜山响,弄出很大动静。妈妈摇着头抱怨:“跟个孩子一样,我怎么说的来着?跟个孩子一样。”

  她敲着我们其中一个的脑壳,另一个就幸灾乐祸地笑。结果是每个人都挨了几下。

  “把壁炉点起来吧。”妈妈吩咐道,她咳嗽了好几声。

  是的,政府已经停止暖气供应了,柯利亚和我不得不在乍暖还寒中靠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御寒。

  柯利亚劈的木头派上用场,我把它们一根接一根丢到火堆里。这个壁炉虽然破败,可很顶用,黑烟什么的都欢快地窜出烟囱——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如此。

  “有什么新闻吗?”妈妈招呼我们继续吃饭。

  “您想听哪方面的?”柯利亚切着黑麦面包,给了我一片厚厚的。

  “我今天倒是证实了一件事,”我想稍微卖个关子,却按捺不住接着道:“无名烈士墓的火确实给熄了。”

  “不是熄了,是管制。供应局不是有声明吗?居民用的能源都不够,政府已经无力支付墓地的燃料了。”柯利亚说。

  “真胡扯!这么多年,经济最萧条的时候不是还点着吗?他们把火给熄了,可我们还不是在家里挨冻?”我用恼怒的力量大口咬着面包,“我倒乐意瞧瞧官老爷们,穿着皮袍子半阴半阳地嚷嚷……”

  “别说了阿廖沙。”妈妈突然打断我的话。她让饭桌的气氛立刻冷静下来。柯利亚给我使眼色。我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妈妈眼角闪过的泪花。

  之后柯利亚和我就天南地北地鬼扯,可不管谈起什么,最后总是归结到政府无能、官员腐败、这个城市的生活不让人开心上。

  我们吃完饭,照例,柯利亚和我划拳,三局两胜,他去收拾桌子兼洗餐具。

  “我要去那儿看看。”妈妈这么说着,然后就穿外套。

  柯利亚和我面面相觑。

  “天黑得这样,我们陪您去。”

  “不用了亲爱的。你们俩别打架,我一会儿就回来。”

  妈妈的高跟鞋声在楼道里响了一阵,渐渐消失了。

  百无聊赖,柯利亚打开电视,一连换了几个频道都没有好节目。我指的好节目,就是体育比赛啦,没头脑的逗乐节目啦,或是惊险刺激的动作片什么的。从公共电视台到车里雅宾斯克市的地方台,基本上都是政客发表冗长的讲话,要么就是莫名其妙的辩论。

  有个专门的军事台是征兵广告:

  “俄罗斯的好小伙子们!现在又是你们实现热血梦想的时候了!来部队吧,扛起枪吧,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以往,画面上铁定是一个标准的小兵哥,脑袋剃得趣青,容光焕发,在一大排分不清谁是谁的队列中等待发制服。现在呢,兵源不景气,部队使出无穷招数——这不,大眉大眼的漂亮女兵在冲我们打招呼呢!

  柯利亚关了电视。我不置可否。我们干脆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柯利亚打老套的射击电游“刺杀希特勒”,我则摆弄我的收音机。

  “你不去陪陪卡嘉?”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会受不了的,和她在一起待的时间越长,就越是难以忍受没有她的日子。”

  “我去替你吧……”

  “小坏蛋,你敢!”柯利亚飞快地按键,稀里哗啦的火暴枪声都是冲着我来的。

  “好吧,我试过了,可是不行。她精得很,你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

  “我走了你要照顾她,别叫她受欺负。”

  “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弟弟吧,我才是会受欺负的!”

  “小坏蛋!”在我的无理取闹面前,柯利亚只有哭笑不得。

  我们并非不经常这样闲谈,更多时候我们不需要怎么交流,彼此的想法就一清二楚了。

  文艺电台播放一首《外星来客》,是那个妖里妖气的Витаc唱的。他会飙高音,高到匪夷所思,有人怀疑他是个塞壬,长着鱼那样的腮,还有人基于某种实际猜测,说他是阉伶。我没什么意见,那都是疯狂追星的姑娘们的无中生有。

  “你喜欢吗?”

  “你呢?”

  “不怎么喜欢。尖细得不像个爷们儿。”

  “可不,我也觉得。”

  我们太一致了,口味喜好都差不多。我说我们双胞胎真是浪费,一个人活着已足够。譬如说我俩,我就是个多余的。柯利亚说我傻瓜,说我是专门用来调皮捣蛋的。我说我不得不如此,我若是跟他一样好,那真成了废物了。

  “想不想老维塔利?”

  “我希望我想,可不知道怎么想,从哪儿想……我们都没见过他。”

  “可妈妈想。”

  “当然了,当然,她到现在都没个像样的情人。”

  “我们应该帮她的忙,给她物色个好的……”

  柯利亚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我还能说什么呢?妈妈还那么苗条,走在街上就像我们的姐姐。她独自一人把我们两个不省心的东西拉扯大——唔,如果老维塔利一直活着,就不会这么艰难了。

  老维塔利是我们的爸爸,是我们这对儿遗腹子的生命赐予者。他和妈妈从学校时起就谈恋爱了。他为了妈妈打过架,把那个胆敢对妈妈心怀不轨的上层阶级子弟给打的半死。校方认为性质极其恶劣,主要是对上层阶级子弟的父母没法儿交代,就把老维塔利给开除了。后来他参了军,在北高加索军区的部队服役,时常偷跑回来跟妈妈幽会。有一次他跟一个特别行动小组到阿富汗执行秘密任务,就再也没回来。

  庆幸的是,老维塔利给妈妈留下了柯利亚和我,我们的长相与他真是脱了影儿。妈妈常说,柯利亚是陪她看电影的维塔利,阿廖沙是为她打架的维塔利。

  老维塔利并不老,他和家里失去联系的时候,才二十二岁。柯利亚和我之所以私下里叫他“老维塔利”,是因为管未曾谋面、事实上也不可能谋面、一直活在照片里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叫“爸爸”,是很困难的事。

  老维塔利的母亲,也就是我们的奶奶,看起来很苛刻。她过早地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于是把火气都撒到妈妈身上,两个女人闹了好几回合,各自分开来住,一个城西一个城东,井水不犯河水。

  不少人追求妈妈,她也跟他们约会过,但不曾动心。苏联时期她在国家工厂做行政人员,日子过得没有油水,苏联解体后,工厂倒闭,她领着微薄的救济,打了无数零工,一直不安稳。就是我们现在住的房子,还是赖着原来工厂的员工宿舍。她时常看着老维塔利的照片给柯利亚和我讲他们的罗曼史,我们知道,想找个人代替老维塔利太不容易了,妈妈几乎把他当做第二个基督,是她全部的精神支柱。

  “我想她是去看他。”

  “对,你不该提起无名烈士墓的事,那让她更伤心。”

  我理亏。往常,妈妈把敬谒无名烈士墓当做寄托,看着那火苗坚韧地跳荡,就像看到老维塔利对她微笑。

  而且我知道,柯利亚去参军,就是想减轻家庭负担。当兵能吃皇粮,衣食住行都有国家管,是我们这样不富裕人家的孩子的一条出路。尽管,我们也常看到这样的消息:莫斯科或圣彼得堡有钱或是有权的人家都花大价钱让子女免服兵役。还不是车臣闹的吗?那地方动荡不堪,十足一个火药桶,只要是当了兵,就不能担保不会提着脑袋去车臣“前线”。

  我烦闷地乱蹬了一下,把丢在床角的口琴踢到地上。

  柯利亚过来掐着我的脖子。

  “起来!”

  “喂喂!兄弟!没那么严重。”口琴是柯利亚的。我麻里麻烦去捡那小金属块儿。

  “我说,我们出去透透气。”他亲昵地拍了我一下。

  天台上视野敞亮,星星们就像我刚吃过的面包掉下来的渣子,那么奢侈随便地散落在黑天鹅绒幕布上。诗人说,四月是残酷的季节。残酷从何而解?是指现在这种冷涔涔的寒夜?

  那些星星,仰望久了,眼底也会生出水意。多少亿光年之后的热量完全温暖不了我。

  柯利亚吹口琴有一手,他竟然放弃主旋律,而把伴奏部分吹得华丽异常,本来熟得不能再熟的曲子显得特别滑稽。我笑起来,他把口琴在手中轻轻磕着。

  “……反正,咱们俩不会有什么恋父情结。”我说。

  “恋父,跟恋母,是一回事。”他说。

  “所有的恋爱,都是一回事。”能得出这个结论,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嗯哼,都是一回事。”

  然后我们傻了吧唧的相视大笑,像两只狼崽儿一样打起架来。

  不知道历史悠久得能压死人的国家,比如我们遥远的邻国中国,那儿的人有什么感觉?对一个城市的归属感?

  我们家不过是六十年前从斯大林格勒,就是现在的伏尔加格勒,丁零哐啷地翻过乌拉尔山,逃难而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真个从欧洲跑到亚洲!

  为了方便大家掌握我们家可怜的历史,特列表如下:

  一九三七年,爷爷出生;

  一九四三年,曾祖父被德国人戳了透心凉,只有六岁的瘦掐掐的爷爷被曾祖母抱在怀里,“举家”迁到车里雅宾斯克;

  一九六三年,爷爷娶了小他一岁的奶奶,老维塔利出生;

  一九八五年,老维塔利失踪,柯利亚和我出生;

  一九九一年,爷爷受不了苏联的国旗从克里姆林宫降落,正当壮年突犯心脏病死了。

  可以说,我们家一直人丁不旺。

  我生下来就喜欢这个山区边儿上的城市,尽管我说她坏话,从来没瞧得起她,但我敢打赌,我喜欢这里。安静,平庸,工人不少,不时有风雅的音乐会。一旦让我像柯利亚那样下决心远离家门,我准会难过得哭鼻子。

  从明天起,我们的家史年表里该补上一笔:

  二〇〇三年,柯利亚当兵入伍。

  二

  卡车歪歪扭扭地奔跑,不知硌了什么东西跳将起来。我被颠醒,才意识到刚才过于紧张,稍一松弛竟睡了过去。

  估摸着怎么也得是“第二天”了。这条路不好不坏,间或有灯,总之不像高速公路那样可以飙车。天知道我们究竟是往哪儿开。除了寂静还是寂静,除了幽暗还是幽暗。天地间空空荡荡,只有疯跑卡车一辆,只有逃亡小哥两个。

  柯利亚眼眶深陷,脸色苍白,看得出来他疲惫极了。我腾出没拿枪的左手握住他的肩膀,“换我来开吧。”

  他摇头。他总是什么都自己承担。

  “柯利亚!”

  “什么?”

  “他们还没来抓我们。”

  “这么笨可不像话,对不?”

  “呀、呀、呀……”

  “你怎么了?”

  “我在说德语:‘是的、是的、是的’。”

  柯利亚给了我一拳。我唱起来:

  “……

  人们看不见崇高

  所有那些宗派

  共产主义

  法西斯主义

  他们想用他们的理论给我们洗脑

  但是他们不知道

  我们是特殊材料组成的

  ……”

  电台里热门的打榜新曲,重金属摇滚加说唱曲风,嬉笑怒骂统统入词。“特殊材料组成的”,我对这句歌词心有戚戚,“特殊材料组成的”——说的多棒,简直是军人的最好写照!

  “……

  人们看不见崇高

  所有那些宗派

  共产主义

  法西斯主义

  他们想用他们的理论给我们洗脑

  但是他们不知道

  我们是特殊材料组成的

  ……”

  柯利亚和着。我们都只会唱这两句。把高潮部分号完,就像被榨干的柠檬,我们又委顿了。

  “柯利亚!”

  “嗯哼?”

  “我们干吗当兵?”

  柯利亚

  我睡了极不安稳的一觉,睁开眼后下意识看柯利亚的床铺,嘿!他彻夜未归呀!准是跟卡嘉耳鬓厮磨去了。柯利亚进来叫我起床,我一把拉住他。

  “哪儿去了?昨儿晚上?”

  他笑了,又羞涩又甜蜜,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我不依不饶:“告诉我,是……什么感觉?”

  “比你能想到的最快乐的事儿还要爽上一百倍!唔,怎么说都没用,等你自己跟心爱的姑娘真刀真枪练上一回就知道了。”

  不公平!揶揄我!什么事你都抢先一步!

  我低着头不说话。柯利亚蹭过来哄道:“你不想让卡嘉做你的嫂子吗?”

  怎么会呢,除却那大可忽略不计的妒忌,我是打心眼儿里跟柯利亚一样高兴,但是我决定不告诉他,我要难为难为他,不能让他太得意。

  “记得吗?你说的,要我帮你照顾她?我一定一定一定——经常给她送花儿,帮她干家务,谁要敢随随便便跟她搭话我就揍谁,怎么样?”

  “你想代替我的位置?嗯?”

  “哪儿的话,别对自己没信心哪!”

  “小坏蛋!”

  他作势要打我屁股。我以光速蹿起来,冲进厨房。

  妈妈已经摆了一桌让人食欲大振的吃食。我们端坐一周,用黄油涂着面包。

  我还是挺激动:我的生活即将开始新篇章,柯利亚的参军就是转折点。我得担负起他的所有责任,照顾我们的家,照顾妈妈,照顾卡嘉,还要做的跟他一样好。柯利亚则去过摸爬滚打的日子,他会把皮肤晒黑,更像个男子汉。

  妈妈今天特意穿上一件非常棒的大红色皮风衣,莫斯科流行的款式。那是去年她四十岁生日时,柯利亚和我到高档商场逡巡了两个周末挑选的。为此我们在邻居季玛的车行打工,没命地干了整整一个夏天。

  九点钟,该出发了!我穿灰蓝色外套,柯利亚也穿一件在身上,这是我们俩长出胡子后唯一一件相同的衣服,大概彼此都想作个纪念。

  我拉开门,卡嘉就守在门外!她也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就是那种并不过分的花枝招展。我从没见过她像今天这么漂亮!

  “柯利亚!”她看着我娇羞又意味深长地笑,“哦不!你是阿廖沙,昨晚睡得还好吧?没有因为离不开你哥哥而哭鼻子吧?”

  “当然!”昨晚?我挑了挑眉毛,心说我知道昨晚你过得很快活。

  “你哭了?”

  “当然没!”

  “我陪你们送柯利亚。”

  “那当然!”

  我侧身让她进屋。柯利亚招呼她一起收拾行李。

  于是我们一行四人前往征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