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问,学成了回家找爹娘吗?曼陀待了一会儿,摇头。他不知爹娘从师傅手上得了几个大钱,任由他跟着这个大胡子男人流浪,他不怎么想念爹娘,也不怨恨,爹娘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就像那些他越来越熟手的肖像,只活在一个陌生的过去。唯一的挂碍,就在每天描摹的面孔,无论男女贵贱。
闭上好用的左眼,右眼里一片朦胧的世界。凡是看到的东西就跟罩上一层纱似的,多狰狞也不那么可怖,放心大胆称心如意画下去。即便在昏黄油灯下默画,久了,左眼睛针扎的疼,疼得直流眼泪。
照相馆子里洗出来的照片只有黑白二色,可大千世界明明是五颜六色。曼陀自己就调配出一朵玫瑰绽开的色,吹弹可破的色,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色,各种叫不上名来的色。
师傅端详曼陀的画。
曼陀问师傅,为什么不给人像着上颜色呢?人像片儿是黑白的,我们不兴涂上肉色?师傅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你谢谢老天吧,你一个眼睛看到的比我们两只眼睛看到的都美。
曼陀大着胆子给他的死人像上色了。黑白分明的炭条画儿,薄薄的染上那么一层,比相片儿更好看,更活泛。
他们生意多起来。谁家有白喜事都请他们师徒去,挂着师傅的名头,私底下是曼陀在赶工。
他们在杭州站住了脚,用一点积蓄爿了家铺子,专门做起了画遗像的生意。
有个脸蛋儿红扑扑的小囡囡看曼陀画她刚走了的外爷,馋馋地问,给我也画一张?
囡囡的姆妈听到,脸色都青了,一个狠巴掌拍在囡囡屁股上,把个不明就里哭号着的小孩子拽走了。
曼陀却钝下手中的画笔。是啊,他居然从来都没有画过活着的人。
曼陀十五,还是十六了,看起来跟新时代的同龄人格格不入,老实说他从来就没跟同龄人接近过。除了师傅,就是各色死人。他不知道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都在做什么,都该做什么。
读书?那离他太遥远,他识得的一些字是师傅心情好时教给他的。玩耍?对于曼陀,画死人像就是玩耍。他也不觉得累,他已经掌握这门技能了,甚至赶上他的师傅。或许师傅也早就看出来了,却一直不肯承认,也绝不会承认。有时还要说风凉话,把曼陀挣来的钱拿去喝酒,喝个烂醉。
曼陀有个清晰的认知,就是自己再不能蜷缩在画箱上睡觉了。他终于有了自己的铺盖,在师傅那间漏风的窗下,头枕在画箱上。说不定这辈子就枕着画箱,隔着一层雾,粉饰千千万万僵冷的脸。曼陀想。
直到五月那天,四个披麻戴孝的人把那口小小的金丝楠木棺材抬到他眼前。
曼陀仍然是被叫到康府上作画的。
康府里新没了一位小姐。曼陀看到这位小姐,真的吓了一跳。他以为这个小姐随时都会睁开眼睛,白他一下,斥责他怎么竟敢那么无礼盯着她。于是他寻摸好位置,既不能太远看不清小姐的容颜,也不能太近免得他穷嗖嗖的呼吸冲撞了小姐。他手忙脚乱支好画架,翻开画箱。他颤颤巍巍摸出炭条笔,半天没有落在纸上。
他只会画死人,而这位小姐明明还活着。
他的左眼又疼起来,右眼里的小姐却分外的美。苹果脸蛋还圆鼓鼓的,睫毛精巧两道黑月牙,头发梳成最时髦的闺秀的髻子,额前刘海儿精心烫过,嘴唇只有一点点,樱桃一样粉嫩。
曼陀僵着胳膊,空端着架子。他闭上眼睛,难过。他没法把活人画在纸上。
也许是小姐的奶妈和另外两个仆妇走过来,嘀咕,叹息。曼陀敏感的听觉捕捉到了想不开……吃了药……表少爷……几个字眼。他有限的生活无法把这几个词捋出个前因后果,拼凑出一段鸳鸯蝴蝶。他只为唯一的技能突然失灵而恐惧。
如果连死人也不能画了,他便什么也做不成了。
就在曼陀进退两难的当儿,停灵的屋里进来一个少爷,好时髦的一位公子哥儿。
那小少爷是不是跟曼陀一样年纪?考究的白色细纹英国泥三件套西装,油光锃亮的分头,象牙色皮肤,一双丹凤眼睛乜着三分倦怠。少爷压根没当曼陀存在,只是眉头轻蹙来到棺头前,纡尊降贵俯下身,歪了秀气的脑袋端详里面的美人。
曼陀头回看到这么标致的人物,心里叫着,这就是顶好看的画儿了!
少爷抽泣起来,掏出亚麻手帕来按着口鼻,末了把眼睛都揉红了。
两行眼泪难得,少爷终于止住了伴随着剧烈颤抖的啜泣,把一束白色花朵放在美人手边,似乎还捏了捏美人的小白手,亲吻了棺木,直起身,摁了摁胸口,带着一眼水色,走了,牡鹿似的优雅。
曼陀眼里天开地明。他看到小姐的寿衣原来是一种说不上的蓝绿色,绣着金银丝线的花苞。这就是他师父念叨过的孔雀蓝!
也好像才发觉,他曼陀,顶着一颗硕大脑袋,扣着青瓜皮帽,形销骨立,出井蛤蟆一样寒酸。虽然他以前的样子更不堪,可现在更让他难为情。即便灵堂里没有人会在意他和他的难为情,而这让他倍感羞愤。
但是,平静恬淡的一个娇小姐躺在上好木料围做的板箱里,小手和那束鲜花一样白皙,嘴角似乎还含着笑。曼陀顿时领悟了,醍醐灌顶。
这是老天给他的机会,一次亲近活人的机会。
他不会一辈子都只能画死去的人。
眼角的湿意早已蒸干。曼陀找出一张软宣纸,仔细把宣纸从一个角卷成卷儿,又紧了紧。他跟仆妇要了点米汤,用米汤粘裹住纸卷儿,确保它不会散开,直到一支毛笔那么粗细。他用小刀片削着宣纸卷儿的一端,削得纸卷儿也长出了笔锋。他细长的手指捻试纸卷儿的硬度,开始作画。
他从来没有画得这么顺畅,仿佛早就知道脸蛋该怎么画,头发该怎么画,手指该怎么画。他用了一张最大号的纸,把孔雀蓝小姐恭请到米白色平面上,郑重用宣纸卷儿笔在未曾开脸的面颊上,微耸如狡兔的胸脯上,袖子里露出的半截藕嫩手臂上,温柔地擦拭。所有那些明晰的线条都淡去,褪色,只剩氤氲,就像右眼才能看到的天堂里的柔曼。
曼陀用了比平时少得多的工夫就描摹得了康家小姐的仪容。小姐穿着她最喜爱的屏开雀选花色旗袍,梨窝浅浅,眼含春色,一方绣帕握在腮边,衣裾勾勒出曼妙的腰身。
奶妈和仆妇走近,惊叫,小姐活了啊,眼珠子能跟人跑!跌跌撞撞去大厅里喊老爷太太。
天地间就剩曼陀一个人,还有孔雀蓝小姐。
曼陀紧握那支磨秃了的宣纸卷儿笔,躬身撑在棺木上,探下去,用自己的嘴唇碰触了小姐的。
还好,不是那么冰冷。
民国初年,杭州有间“二我轩”照相馆开设了画室。馆子里的画师曼陀有绝活儿,惯会代客按照片画肖像,那人物一个个呼之欲出。据说,是在上海滩一处洋人开的公园里,曼陀用独创的炭精宣纸染色四季美人图,招来了第一位大客户。审美书馆邀他画了第一张月份牌《晚装图》,上面堪堪还有同盟会广州分会会长、岭南派画家高剑父的题诗。很快,曼陀成了十里洋场月份牌第一人,从大世界的广告招贴到小烟贩里销量颇丰的香烟贴画,《杨妃出浴》、《四时娇影》、《醉折花枝》、《在海轮上》、《舞会》、《架上青松聊自娱》……曼陀的名字陪伴各色美人。
不过二十年,有人把曼陀的技法加以改良,又引入西式流水线,批量产出美人广告画。曼陀那一套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芙蓉帐暖软玉生香,渐渐失去了客人青睐。
至于曼陀是不是贫病交加,一如少时,伶仃而终,就不得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