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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奔掠如火(20)


  西门到南门也有一段距离,但听那声音,也不在正南门,而是南门偏西的城头上。

  那是武侯的临时阵营啊。不知为什么,我只想再看一眼那在弦上飞舞的手指,只想再听一下那种让人泫然的曲调。

  笛声和琵琶的声音犹在一处。连我这等人也听得出,笛声中浑是一片杀伐之象,那琵琶声平和中正,却带着一点柔弱。弹得一刻,笛声又越拔越高,琵琶声也似要跟不上了。

  柔美的琵琶声,仿佛杂花生树,似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山谷,与日月同生共长。笛声却像是一柄闪电般击来的快刀,一队风驰电掣般冲来的铁骑,击破了和平的迷梦。刀光闪闪,地上流淌着鲜血,四处都是烈火和人的哭喊。

  我奔跑着,任那曲调如浮云般绕在我周围。不知何时,我只觉得眼中已有了泪水。

  战场上,不管说什么解民倒悬的正义之战还是开疆拓土的不义之争,死得最多的,仍是无辜百姓。便是冲杀在前线的士兵,他们战死后又能留下什么?胜方的亡魂,称为国殇,还有点哀荣。败方的战死者,却只能遭人唾骂,谁想过他们家中,一样有着妻儿老小,在他们临死时的心中,也许和那些最爱和平的人一样,仍想着给自己家人一点温暖。

  跑到了一个城头,我已是气喘吁吁。毕竟,我伤势不轻,这一通跑让我有点脱力。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拾级而上。

  此时笛声已压倒了琵琶声,便如一条在天际间飞舞的蛟龙,忽焉在东,忽焉在西,不可一世,似乎指挥着千军万马,在战场中冲杀,当者披靡。

  忽然,在高亢的笛声中起了一个转折,似是水面有了一个小小的涟漪,隐隐地有些孤寂之意。

  那是什么人?

  我想着,踏上了城头。

  我看见了她。

  她坐在一队女乐中,怀中怀着琵琶,仍是着那一袭黄衫,五指仍在弦上拨动。尽管笛声嘹亮干云,琵琶的声音仍是如草尖的露水,纵然铁蹄踏过,依然坠下花梢。

  吹笛的,竟然是武侯!

  我不禁有点目瞪口呆。我做梦也想不到,武侯居然也深通音律。他放在唇边吹奏的,也不是一般的竹笛,而是一枝磨得发亮的铁笛。此时他也似沉浸在笛声中,双目紧闭,对周围什么也不关心。他那形影不离的两个护兵大鹰小鹰也侍立在下首。

  月光下,一群人有似泥塑木雕。

  我不敢近前,远远地看着。城头上,巡视的士兵手扶长枪,也听得如痴如醉,仿入梦境。

  笛声渐杳,显得琵琶声重又突兀于外。但这时的琵琶声已不成曲调,便似大军过后,一片狼藉,那个和熙祥和的村庄中已无噍类,只剩一片残垣断壁。

  武侯猛地睁开眼,放铁笛在手掌一击,“啪”一声。她一惊,手指移开了琵琶,一众女乐离座,跪倒在武侯座前。

  武侯笑道:“起来吧。”

  她们都坐回座位上。武侯道:“你的琵琶是跟谁学的?”

  这是跟她说的。她敛衽道:“回君侯,我幼时随穆善才学的琵琶。”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开口。她的声音清越婉脆,却又不卑不亢。她此时的身份只是个女俘,话语间却依然如与武侯平等。

  “穆善才啊。”武侯低下头。

  这穆善才是南国琵琶圣手,听说我们围城时便在高鹫城中,后来不知所踪了,多半也已死在围城中。

  武侯抬起头,似是自言自语道:“四十多年前,我与穆善才在帝都会过一面,他传给我以琵琶指法吹笛之技。不知不觉,四十多年了啊,怪不得我见你的琵琶竟能与我这支《马上横戈》相应和。”

  她忽道:“君侯的笛曲妙可入神,但兵刃之气过重,我最后已散乱不堪,难乎为继了。”

  这话既可说是恭维,也可说指摘。武侯却也不以为忤,道:“正是啊。我自知久在行伍,只怕血中流出来也是刀锋的寒意了。唉。”

  最后那一叹如同从心底发出。

  不为人所知的武侯竟然还是这样一个人?我惊得目瞪口呆。也怪不得吧,武侯能成为一个百战百胜的名将,帝国立国以来的战将,据说武侯也可排到前十位了。如果我仅仅只凭勇力,那大概永远也成不了名将。

  发现自己想的居然是这些,我突然有点对不起她的感觉。

  也许她的父兄便是死在我的刀下。现在,她已只成了一班要送给帝君的女乐中的一个了。不知为什么,我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对战争的痛恨。

  如果,战争没有发生,南国依然是一个行省,人们安居乐业,那有多么好啊。

  我站在城墙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西南边发出了一阵巨响。武侯站起身,眺望着远处,道:“反击开始了!”

  西南边,火光飞起,烟焰张天。几乎所有在城头的士兵都涌到城墙边看着那处。

  对蛇人的反击终于开始了!

  九、突如其来

  火光直冲云霄,远远望去,只见星星点点的火光直腾上去,夹杂着一声声响。当一次一丛火光冲天而起,周围的人便发出一阵欢呼。可是,武侯的眉头却皱紧了。忽然,他喝道:“斥堠!斥堠回来没有?”

  有什么不对么?我扭头望向那边的火光,忽然,心底一阵莫名的惊慌。

  我自己也扔过火药包,那一包火药不知多少,但也有一斤左右,火光却绝没有冲得那么高。可是从这副景象看来,似乎那火药并不是在地上炸开,而是在空中便烧起来的。

  想到这里,我打了个寒噤。难道有哪个死士心急,在空中便点着了火药了?可就算走火,也不至于变得那么大。

  我已心急如焚,恨不得到跟前去看个究竟。马上,我想到了薛文亦做的那个望远镜。

  尽管那东西不能看得清楚,但多少可以看到些究竟。可这时,那火光旋起旋落,已然一片平静,现在再赶到那儿,也看不到什么了。

  这时,城下一片喧哗,城门一拉开,一骑马飞也似冲进城来,有个人直冲上城头。

  那正是个斥堠兵。

  他冲过我身边,也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一上城头,跪倒在地,道:“禀君侯,事情……事情不妙!”

  他的话也上气不接下气,这一路赶过来,路途不远,但赶得太急,让他累得够呛。

  武侯道:“出什么事了?”

  那斥堠道:“禀武侯,锐步营……全军覆没!”

  什么?我在一边也惊得变色。锐步营总数有五千人,经减员,仍还有三千多,那斥堠说的锐步营全军覆没,自是指这次派出的一千。武侯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化,道:“进去说吧。”他挥了挥手,大鹰小鹰护着他进了帐中,那斥堠也跟了进去。

  女乐由辎重营的一个将领带下城。那个将领与我也认识,走过我时向我打了声招呼。我也向他行了一礼,却只是注意着她。

  她的黄衫在夜风中被吹起。春夜,风犹料峭,看着她怀抱琵琶,飘然而去,脸上却仍是木然无神色,我的心头不禁微微一疼。

  下了城,正赶上南门有一些锐兵营残军回来。出发时是一千零五十,回来的却只剩了一百来人,的确是全军覆没。

  这一趟攻击,本就要神不知鬼不觉,本来前锋营请令要求出战,但武侯说前锋营多是骑兵,响声太大,因此发了一千锐兵营出去。锐步营是步军中精锐,攻击力虽较前锋营有所不如,但更善防御。锐步营的纪律,比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前锋营也要严明得多,这次火攻,的确是他们更适合。

  战死一千人,于全军战力也无甚大碍,但这个本以为是必胜之计全然无功,反让蛇人将计就计,对军心却影响甚巨。一些城门口的士兵不顾禁令,围着那批残军问着。

  这次行动本来机密之至,直到出发,城门口的兵丁才知道有一支队伍前去偷袭。这等攻击之法也是闻所未闻,他们自也以为是必胜,没想到结局竟是如此,自是要围着问个究竟。我走到人群边,也听着。

  那支锐步营由营中的一个营官管弘带队。将全军带到那林边,初时一切如常。待风筝升空,林中突然杀出了大队蛇人。此时空中风筝尚未到蛇人营头,若管弘立时退却,无非将那五十个士兵弃了不顾而已,全军尚能安全回返。但管弘死战不退,还想着撑到风筝掷下火药,一战成功,便是死亦无憾。开始这战略亦甚奏效,在锐步营的坚壁阵前,蛇人虽然数量占据优势,却一直没能一举击溃锐步营防守。正当风筝到了蛇人阵上,哪知忽然从蛇人营地里飞上大片身上带火的飞鸟。那五十个风筝立时在空中燃起,至此,锐步营的斗志便全部瓦解,五十个在风筝上的兵丁无一人回返,锐步营的一千人也被屠戮殆尽。

  在那些残存士兵惊魂未定的述说中,还带着恐惧。管弘那种宁死不屈的勇者风范也没能感染他们,在他们心底,只剩下对蛇人的恐慌。

  我越听越是心寒。武侯本来是想打个胜仗后收兵,谁知弄巧成拙,以后的事怎么办?

  我抬起头看看天。天已快亮了,城门口仍是挤了一大堆士兵。这时,一个骑着马的将领过来喝道:“说什么!快就位,擅离职守者,斩!”

  的确,这么再挤作一堆,只会让军心不稳。现在不少中级中军也挤在人群中,似乎没想到整束军纪。此人雷厉风行,甚有大将之风。守城的士兵都回到了原位,退回来的锐步营向自己营帐走去。我正想走,那将领过来道:“喂,你是哪个营的,怎的不走?”

  我看了看他。看这人的号衣,是中军的一个巡官。我尚未回话,他翻身下马,到我跟前行了一礼,道:“楚将军,末将苑可祥见过。恕末将失礼。”

  我道:“你说得没错,我马上归队。”

  苑可祥道:“楚将军,你骑我的马去吧,过一会我来楚将军营中带马便是。”

  我的臂上正一阵阵疼痛。赶过来时,太过性急,也不曾骑马。我原先骑的坐骑已在龙鳞军与蛇人的第一战中战死,现在的坐骑一直养在龙鳞军马厩中,我还没骑过。我也不客气,向他行了一礼,道:“有劳了。”

  那苑可祥向我行过一礼,扭头却巡视各处。我打了下马,向龙鳞军营中走去。在马上,一路只见到处都有士兵在交头接耳。

  武侯这一战,彻底地失败了。这一战的失败,使得武侯以全胜之势回师的计划破灭,不知武侯会不会吞下这颗苦果,忍辱回师。其实,从全局来看,现在退兵仍是上策。可是,这一战到底怎么会败的呢?那种以火药攻击敌营的策略,可以说是帝国征战史上的第一次,以蛇人那种生番似的脑子,绝对不会想到的。唯一的可能,那就是我们军中有了内奸。

  也几乎马上就想到那个影子。见到那个影子正是在锐步营出发前。难道那就是内奸?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内奸自然不会是蛇人,可如果是个人,那这个人会是谁?如果是以前,我肯定马上断定是共和军的余党。但现在想想,说共和军的余党不免疑点太多。如果他潜伏在帝国军中,为什么在围城时不出现,却要等共和军被击灭后才出来?

  我在马上想着,这时,忽听得有人叫道:“统领!楚统领!”

  我抬起头,是金千石在前面,正牵着我的马。我跳下马,道:“金将军,好。”

  金千石到马边,帮我拉着马,我道:“那是中军的一位苑可祥将军的坐骑,等一会他会来取回的。金将军,有什么事么?”

  金千石道:“刚才雷鼓前来通报,君侯命你速至中军,商议军情。”

  我一时还有点莫名其妙,但马上意识到,我现在已是龙鳞军的统领了,已足可与路恭行平起平坐,自然也已有权列席军机会议。我跳上自己的坐骑,道:“我马上去。”

  打马刚要走,回过头来道:“金将军,麻烦你跟我帐中的白薇紫蓼说,我早饭不吃了,让她们吃光吧。”

  我打了一鞭。虽然只有单手控马,但还是游刃有余。在马上,想着金千石最后的那副表情,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让金千石对他那两个过去的侍妾和颜悦色说什么早饭的事,也实在有点难为他吧。

  赶到武侯军帐,已有一些亲兵队在帐口恭迎。我进去后,一个通事官叫道:“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到。”

  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一个马弁引着我到我的位置。帐中已坐了十来个各军的军官,最前排是中军的带兵统领威远伯莫振武和后军主将罗经纬。他们边上便是左军副主将卜武和右军代主将栾鹏。本来他们要坐在左军陆经渔和右军沈西平身后,但那两个绝世名将都没有在座,他们的座位便提了一位。后面,一共有二十多个座位,分别是左、中、右、后四级的中级将领的座位。本来中军的将领有十来个有资格列席军机会议的,现在也已战死了五六个,那五六个座位便空着。我的座位是右军那一排中,正好和中军的相邻,边上正是路恭行。坐下时,他对我一颌首,也没有说话。我也行了一礼,坐了下来。武侯的位置还空着,要等我们都到齐了他才出来吧。

  又等了一会,应列席的已全部到齐。武侯的军机会,必须在一柱香里全部到席,否则将要受责罚。我有禁暗叫侥幸。如果不是苑可祥借我那匹马,我只怕要误卯了。

  等到齐后,几个马弁下了营帐的门帘,那个通事官道:“君侯升帐,列位请起。”我们齐齐站起,向武侯行了一礼,武侯摆了摆手,坐了下来。

  都坐定后,武侯道:“列位将军大概已都知晓了,这番夜袭,我军彻底失败,一千零五十名弟兄,逃归一百零二人,其余尽数战死。”

  谁也没有说话。这事传得极快,除了那些消息太不灵通的,全军上下大多已经知晓。武侯端起酒杯,道:“此计本是由前锋营前锋十三营百夫长劳国基所献,我亦首肯。此役失败,我难辞其咎。”

  他将酒杯在案上一顿,道:“眼下三军已无战意,列位将军以为当如何进退?”

  武侯要班师了。

  我立刻想到了这。路恭行前两天已提议班师,那回大概碰了一鼻子灰,此时武侯也终于采纳了他的建议。的确,按当前形势,确是班师为上。但南疆甫定,局面仍是不稳。此时退却,加上蛇人犹在城外,只怕平共和军之役,要落个前功尽弃。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早点退去,总好过在这儿全军覆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