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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奔掠如火(5)


  若是平常人,定然有血从腔子里直喷出来。可是那人的头被我砍下,居然一滴血也没有,只是向前扑倒在地,那颗头也在地上直滚过来。此时,我们才看见那人原来早已死了,身后有一个很大的伤口,刚才那尸体是扑在门上的,想必他在想逃出门时,正要拔门闩,被人从身后杀死。

  祈烈上前照了照,道:“死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身上的皮肉几乎都已烂尽,想是城未破时便已死了。”

  围城三月,城中粮草尽时,只坚持了十来天,也曾见到城丁将女人就在城头洗剥干净煮成肉汤,那副样子我在城下时看了也觉不忍。想必,这人因此而死的吧。只是他身上衣服还在,不似被割过肉的样子。

  祈烈道:“将军,你听到有声音么?”

  我侧耳倾听,却也听不出什么,外面所见之人只怕还在屋里。我照了照,这本是正堂,并无藻井,照上去,黑黝黝的屋顶下,是横七竖八的梁栋。我道:“到里面看看。”

  我们分成两批,各到左右的内室去看看。我往左走,才进内屋,刚一照,一个什长已捂住嘴,吐了出来。

  里面,有几个女人的遗骸。说是几个,那也实在分不清了,只能看到几只断手,床上摊了一堆半腐的肚肠,还有一些似被啃过的白骨,倒似有猛兽来过,拣软嫩的吃了,把剩下的扔在一边。我们尽管都可说已身经百战,每个人都杀了不下十个人了,但如此恶心恐怖的场景也是第一次看到。

  祈烈站在我身边,道:“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我把刀握得紧紧的,左手的火把照了照上下,小声道:“叫弟兄们小心。”

  还不等我说完,右边的有人发出了一声怪叫。我只道发生了什么事,和几人一下冲过去,一进右边内室,只见那里的三个什长正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屋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都已死了,半躺在床上,下半身伸出床外。尸首虽较完整,但脸色发青,骨头有戳出皮肉来的。他们有脸上还带着极端的惧色,好像是用一匹大布把他们慢慢生生勒死,以至于骨头都断裂。而他们的两条腿,都已经成了白骨,血淋淋的骨上带着肉丝,好像用刀子刮过一样。

  祈烈小声道:“真是残忍。为什么要做这等事?”

  我看看他,没说什么。帝国军似乎谈不上有指责别人残忍的资格,可杀人杀到如此地步,那简直不像是杀人,而是借杀人玩乐了。

  我看着周围。那两具尸首身下有些粘液未干,我凑上前去,祈烈在一边道:“将军,小心点。”

  我用刀尖挑了一点,那些粘液是一股腥臭之味,像是什么爬虫类的唾液。我道:“那人一定还在屋里,小心。”

  我们不敢分开,搜了几间屋子。这家人只怕是户大家庭,上上下下有数十人,而这数十人都已死了,没有一具尸首是干干净净的。

  搜完一遍,我们聚集在大堂中,祈烈道:“将军,怎么办?”

  此时我的酒意都已成为冷汗,尽从背上流走了。我道:“把这些尸首烧了吧,小心别烧到别处去。”

  祈烈点点头,他们找也些长长的棒子,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尸体都堆在大堂上,床上那些尸块也用被子或床单包到一处。这足足有几十个尸体堆得如小山一般,我打着了火镰,点燃那堆尸体。

  不论这些人中有谁,或主或奴,现在都要成为同样一堆灰烬,再无法辨认了。

  我拿过一根他们找来的一根木棒,把那些掉出火堆的尸块推进去。

  正烧着,忽然听得头顶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粗重的喘息,紧接着,祈烈叫道:“将军,小心!”

  一股劲风从头顶扑来。

  我的左手还抓着那木棒,已用力在地上一推。那股劲风来得太急,我不敢抬头看,只怕看得一看便躲不过了。

  左手的力量虽然不是太大,但借了这股力量,我在地上打了个滚,移开了两尺。此时,“砰”一声,一枝枪正刺到我刚才站的地方,地砖也被这一枪扎得粉碎,把火堆也震得火星四射。如果我缓得一步,这一枪足以从我头顶扎到脚心。

  我心头涌上怒意,左手在地上一按,右手的百辟刀已横着斩去。我算定了,他这一枪发出,力量如此之大,自然接着人也要跳下来了。我现在这一刀斩出,实是以逸待劳,他绝对逃不过的。

  哪知这一刀斩过,却斩到了枪杆上,“砰”一声,震得我手也发麻,那枝枪也一下缩回梁上。那人居然没有下来。这让我不由大吃一惊。那枪只不过半人高,是枝短枪,而房梁离地足有一丈多,那人的手绝不会那么长的。难道他是把枪脱手掷下的么?可我在滚动时,眼角明明看见了那人抓枪的手了。

  我爬起身,只见祈烈和几个什长正目瞪口呆,动也不动,我怒道:“你们做什么?快动手!”

  刚才那人在梁上,我们一烧,热气上涌,他肯定受不了了,现在只怕在找阴凉些的地方,大概马上便又要攻击。

  哪知我这一声喝,祈烈和那七个什长都只是呆呆道,我喝道:“快给我醒醒,睡觉么?”

  祈烈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他看着我,喃喃道:“是鬼!是鬼啊!”

  我被他说得莫名其妙。祈烈不是第一次出阵,为什么怕成这样子?我左手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道:“别说傻话,别让他跑了,守住出口。”

  我正在说话,注意力却还放在上面,这时已瞟到那人的影子,在梁间,下面火光熊熊,照得上面忽明忽暗,却也看不清楚。这时,那人又发出了一枪。

  这一枪我已有防备,亲眼见他探下大梁,人直直的扑向我头顶。就算他的脚用绳子绑在梁上,这一回也不能轻易回去了。我等那枪快到我跟前,刀又是一推,那枪顺着我身体又向下插去,刀锋刮着枪杆,发出让人牙酸的难听声音。

  这时,我已与他打了个照面。

  此时我才算看清他的样子。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祈烈他们这批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居然会感到害怕。

  那根本不是人,一张脸虽有人形,但眼是光光的,脸上有些鳞片,也没嘴唇,鼻子只是脸上的两个小孔。

  这还不算什么,最为可怕的是,那个人的下半身,不是两条腿,而是盘在梁上的一段蛇身!

  即便是我,也吓得一激凛,不也再与他照面,人跳后一步,手里抓着刀,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怪物挂在梁上,用枪在火堆里一挑,想必要把火堆挑得矮一些,可是却挑得满天都是火星。它发出一声叫,又缩回梁上,已向上穿过屋顶。

  它是受不了那热气,想要逃了。

  我道:“退后,在门口守着。”

  我们走出大门,正好看见那怪物游出屋顶,正盘在上面。原来刚才它露出了半截身子,才会让人误以为那是个鸱吻的。现在它盘在屋顶上,倒显出原来身形不算小。它作势便向边上的屋顶游去。要是被它游到另外房里,只怕又是难找的。它在上面跑来跑去很是方便,可我们在下追着却太吃力。

  我叫道:“快,让我借借力!”

  祈烈和一个什长相对把拳互相握好,我一脚踩到他们拳上,他们已用力向上一抬,我一跃而起,跳上了屋顶。

  屋顶上,是厚厚的瓦片,但踩在上面有点滑。那个怪物正盘在前面正要向前游去,我喝道:“哪里走!”

  那怪物回过头,两只眼睛是浑浊的黄色,没一点神情。它上半身长着两条和人相差无几的手臂,下半身却完全是一段蛇身。它提着那枝枪,盯着我,我不由得心头发毛。

  忽然,它弓起上半身,猛地向我扑过来,那枝枪使得力贯枪尖,居然不下于军中的勇士。我只觉脚下有点发滑,情知不能和它久战,看准了它刺来的枪尖,百辟刀已然劈向那枪头。“当”一声,当我感到刀身上已有沉甸甸之感,人已借力跃起,竟跳得比它还高。

  这怪物万料不到我有这一手,它两只手伸得长长的,这一枪却刺了个空,我一刀已落,“嚓”一声,这一刀正砍断了它的两只手,那杆枪登时滚下屋去。

  它疼得浑身动了起来,我正在欣喜,正要再一刀,却只觉身后一阵寒意,那怪物的下半身已抬了起来,像一根绳子一样卷住我的双肩。此时刀虽在我手上,却也无法再送出去半步。

  它已缠住了我!

  这怪物的力量大得吓人,缠在我身上时,我只觉眼前金星乱冒,气也渐渐透不过来。我的刀在乱挥着,肩头以下已被它缠住,两只手只能在自己身前动动,碰不到它半寸。此时它卷着我凑到跟前,张开了嘴。

  它的嘴里,有一排白色的牙。和人的牙不一样,这些牙非常尖利,像是两排小刀。我一下想起了那屋里的那些残缺不全的尸首。那些,也许都是它是食物吧?

  它的嘴里发出一股恶臭,下半身卷着我,似乎要送到它嘴里。我拼命挣扎,可它那截蛇身像是铁铸的一般,根本动不了分毫。

  完了。

  此时我才感到死的来临。真想不到,我居然会是这等死法,这反让我有点好笑。可好笑归好笑,现在这事却实在不好笑。

  这时,一枝短箭发出一声尖叫,一下刺入它的左眼。它万料不到忽然有这等事,卷着我的后半身一下松了,我落到屋顶,只觉浑身的骨节都像拆碎了一样,一阵疼痛。

  这时,又是一枝短箭射来。这是谭青所发,他的箭术在前锋营是有名的,虽然离得较远,还是箭无虚发。如果由我来发,虽也能射中,但当时我和那怪物相距如此之近,稍有不慎,只怕这一箭要先刺入我的脑袋的。

  这一箭却射不中那怪物了,它的头一摆,那箭从它头边掠过。可是它这一动,却露出胸前的一片白色。刚才落下时我正在它身边,此时见机会难得,一刀向它胸前扎去,却只觉脚下一滑。屋顶本是斜坡,平时我要站稳了也不易,现在我浑身疼痛,已然站不住。

  这一刀才扎到它胸口,我的人已向下滑去,屋顶上稀里哗啦地一阵响,我的人已滑到了房下。

  这一掉下去,非摔个半死不可。我正在担心,只觉身后一沉,却是祈烈和另两个什长扶住了我。此时我们看不清上面的情景,只听得上面一阵乱响,不知怎么一回事,正在纳闷时,忽然一声巨响,那个怪物穿过屋顶,摔了下来。

  刚才我这一刀,竟然将它的肚子划开了。这怪物负痛,在屋顶一阵扑打,屋顶哪里受得了它那么大的力量,瓦片一下碎了一大片,它掉了下来。

  大门正开着,这怪物在梁柱间磕磕碰碰,又是“砰”一声,正落入那堆熊熊燃烧的火堆中,马上浑身都烧了起来。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我们回头一看,却是刚才守在外面的谭青他们四个什长。

  那怪物在火中烧着,被我拉开的肚子里,内脏也流了出来,里面居然还有一个整个的小孩,大概是先前被这怪物吞了未化尽的。火势本旺,它一阵挣扎,只让火头更大,一会儿,便再也不能动了,已烧作一段焦炭。

  谭青他们还不知是怎么回事,道:“将军,那是什么?”

  我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打了个寒战。

  抬头看看天,月色居然是鲜红的。

  三、修罗场

  武侯看着我们拖到营帐门口的焦尸,沉吟了半日,忽道:“大鹰,你去叫高参军过来看看。”

  武侯身后的一个亲兵道:“是。”

  高参军名叫高铁冲,他本是士人,后来从军,是武侯幕府中的第一个谋士,据说他身有残疾,不能见阳光,很少露面,这更让人觉得神秘。武侯此番用兵,四将合围之计,便首先由他提出的。

  一会儿,武侯帐左的一个小营帐里,有个人推了一辆小轮椅出来,车上坐着一个戴大帽子的人,那帽檐上还挂着青纱,看不清那人的脸。

  这人到了武侯跟前,道:“君侯,卑职高铁冲,请大人吩咐。”

  武侯道:“高参军,你看看这个。”

  那具焦尸已经烧得很不像样了,发出阵阵恶臭。高铁冲费力地走下轮椅,他的亲兵扶住他走到那焦尸前。他蹲了下来,道:“给我把刀。”

  那亲兵拔出佩刀递给高铁冲,他左手撩起面纱,右手用刀拨了下那焦尸,又割开那焦尸的嘴看了看,道:“天啊!是蛇人!”

  蛇人?我有点莫名其妙,武侯道:“高参军,你可确定?别弄错了?”

  高铁冲道:“禀君侯,不会有错。当年天机法师留下的那本书中有蛇人的图形,嘴中舌头分岔,这焦尸与那书上的图形一般无二。”

  他站起身,一个亲兵递上一块白绢,他擦擦手道:“五十多年前,先帝还是储君时,曾周游天下,至南疆捕得一个半蛇半人的怪物。那时天机法师是太子少保,随先帝出行,回来写了一本《皇舆周行记》,里面便有那个蛇人的图像。据当时陪伴先帝的前代苍月公说,这种怪物偶而可在无人山中一见,能生吞鼠虎,想必是上古异兽苗裔。”

  武侯道:“真是混账东西,这时候来添乱。呵呵,碰到了前锋营勇冠三军的楚将军,这蛇人也算是运气不好的。”

  得武侯夸奖,我心中自有点高兴,跪下道:“君侯过奖。”

  可是,我心中却远没有武侯那么轻松。那个蛇人根本不像是野兽,它能伏击我,而且会用长枪,更像是一个人。如果只有一两个,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可要是有十几个一块儿来,恐怕就不是一小队人马可以对付了。

  辞别了武侯,我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祈烈还在武侯营外等候,见我出来,道:“君侯大人怎么说?”

  我道:“君侯不太在意。好了,今天也太晚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祈烈笑道:“自然,今日是楚将军春宵,被那怪物浪费了大半宿,回去吧。”

  众人都一下笑了起来。我治军没有武侯那么严明,固然因为我年纪还轻,有几个什长已过了三十岁了,我也不好对他们太过严厉。战阵上他们自不敢对我无礼,但平时,他们不太把我当成百夫长看的。只是,那个女子……

  想到那女子,我心头又一阵迷茫。我道:“回去睡吧,明天不要去屠城了。”

  祈烈怔了怔,马上道:“就是,明日好好歇歇吧,屠了三日城,大家也别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