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誉,让开。”凤翊神色冰冷,却不会给人无情的感觉。此时的他就像是被压抑许久,即将爆发的火山,若不强行克制自己保持冷静,盛怒之下必定给人间带来无尽灾祸。
敖誉恍若未闻,丝毫不让。
“你不是我的对手。”若非万不得已,凤翊实在不愿向敖誉下手,所以他问,“为了两个萍水相逢的人类,值得么?”
“为了人类?不,你错了,吾并没有那么肤浅。”敖誉打量了一眼被凤琼抱在怀里的孩子,用一种慢吞吞的语调,慢条斯理地叙述着十分简单的事实,“轮回泉乃吾挚友鲜血所化,吾不想让它洗涤任何沾有龙族血统的存在,仅此而已。”
听见他这样说,凤翊沉默了。
凤琼不明前因后果,听见希望近在咫尺却被敖誉打破,偏偏凤翊又不肯对敖誉真的下手,忍不住恳求道:“前辈,您也是龙族,为何不网开一……”
“没用的废物,不该活在这世界上!”敖誉毫不留情面地打断了凤琼的话,呵斥道。
“敖誉。”凤翊叹了一声,但见他轻轻按着太阳穴,有些无奈地问,“若事事都以利益价值来衡量,不带半点感情的冲动和考量,你与你最厌恶的……有何区别?”
此言一出,换成敖誉沉默。
在场的诸多妖族之中,唯独他们两个年岁最长,地位最高,经历得也最多,自然清楚许多不可言说的秘辛。
谁能知道,这条一直生活在凌烟仙境之中,常年听着魔瑟大悲之音,连化形都没有办法做到的囚牛,乃是龙族道祖敖青的长子,曾经名动天下的一方地仙?
龙本性淫,敖青妃妾无数,奴婢众多,光纯血的孩子就有几十个,混血的数都数不过来。这些龙子龙孙有强有弱,什么品种都有,但真正生而为异种,拥有强大力量的却唯有九个,即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螭吻和椒图。
这九子中,囚牛敖誉既是敖青的长子,也是龙族第一个异种,天生下来就拥有地仙的修为,实力之强大,血脉之尊贵自不必说。更难得的是,与自己诸多残忍好杀的兄弟们相比,敖誉的性情极为温和,一点都不乖戾暴烈。他喜爱音乐,几乎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甚至凭借对乐理的热爱,便隐隐触摸到了“道”的法门。倘若给他足够的时间和一定的机缘,他说不定真能成为龙族第二位道祖,条件是,他没有一个道号凌烟的朋友。
凤翊到底不是龙族众人,对龙族秘辛亦称不上十分了解,他只知道,敖誉和凌烟不知为何成了极好的朋友。这两个性情温和,对战事十分不喜的大能天天就是讨论乐理,研究炼器,赏花喝茶,日子过得十分惬意,就好像两族的纷扰和他们没啥关系。
身在局中,却想要远离凡俗,这怎么可能?
事情的详细经过,除了半死不活的敖誉,已经陨落的凌烟和高高在上的敖青外,再没有谁知道。饶是以凤翊的权力地位,也只听闻这场友谊最后的结果——两族之战中,龙族的情报遭到泄露,死伤惨重。敖青认定敖誉为背叛者,在全族面前对长子处以极刑,生生将他的心脏剜去,龙骨拔出,还没来得及抽筋扒皮,凌烟就赶来救人。
凌烟本就在两族之战中身受重伤,孤身前往龙族密地,好容易救出挚友,已经去了大半条命。这时,为铸造凌烟仙境,强行与灵甄大世界气运绑定的恶果开始反噬,最后……敖誉失踪,凌烟陨落,便是他们最后的结局。
天仙身陨,震惊天下,让天仙大能们提高了警惕的同时,亦让两族的关系越发恶化,不死不休。
凤翊不知道,凌烟本就不想卷入战事,但羲微乃天下道门之祖,倘若他要上门,道门的任何阵法根本没办法拦住他。凌烟信任朋友,才问敖誉妖族的阵法,敖誉亦全心帮忙,浑然不知自己的举动被生父所知,开始布局,故意使之与一个世界的气运绑在一起。
凤翊不知道,那一次的两族之战前,敖誉和凌烟为参战之事吵得天翻地覆,几乎绝交,根本没有什么出卖情报一说。敖青宁愿牺牲那么多族人乃至引以为傲的长子,就是为了引凌烟前来相救,欲将之重创,让他亿万年内都没办法参与到两族之争中来。
凤翊更不知道,敖誉非但被剜去龙心,剔去龙骨,身上还被施加了几重强悍妖法,哪怕凌烟相救也命不久矣。面对挚友即将到来的死亡,凌烟放弃沉睡亿万年,苏醒之后仍旧贵为天仙大能,叱咤风云的未来,化身轮回泉,只为救得挚友一命。
伤他至深者,为他至亲至爱之人;救他性命者,为立场相对,几乎绝交的昔日挚友。
天意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愚弄着他们,坐视他们的痛苦挣扎,对他们开天大的玩笑,叶歆瑶如是,敖誉亦如是。
“你说得对,吾平生最恨敖青,却未曾想到,吾竟与他……一般无二。”敖誉的目光投向幽幽竹海,忆起往昔。
魔瑟现世,九天雷惊。
他慕其音色之纯,希望魔瑟的制作者割爱;凌烟知魔瑟必定会给天下苍生带来灾祸,坚决不肯。两位地仙因此而结识,相交莫逆,不愿理会俗世纷扰。谁料凌烟成就天仙之后,昔日的友谊就被两族敌对的关系,一次又一次地抹去,最后……画上了如此惨烈的一笔,为故事写下结局。
凤琼一听,还当有戏,谁料敖誉话锋一转,冷冷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吾深恶龙族后裔,汝等若想救这小儿一命,就莫要打轮回泉的主意!凤翊,你与吾相交多年,吾劝你一句,你的行踪已然暴露,此地不可久留,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他态度虽然不怎么友善,说得倒也是实话,凤翊本就对自己行踪泄露一事不解,加上凤琼孩子的情况实在算不得好,轮回泉边又是那样的情状。饶是他胆略兼备,亦生出几分退意,但……“敖誉,你当真不和我一道离开?”
“凤翊,我以为你不会问如此愚蠢的问题。”敖誉扫了敖寒一眼,冷哼道,“龙族敖誉,泄露情报,背叛妖族,早就被深明大义的龙族道祖逐出种族,剜心剔骨,抽筋扒皮。凌烟的相救已然落实此桩罪名,这世间……焉有吾立锥之地?”
话已至此,什么都不必再说。
敖誉和凤翊都心知肚明,知晓敖青必定不会真将长子的心脏毁去,倘若敖誉愿意回去,总有办法重新化为人形,再修炼一段时间就能继续做他的地仙,可那又如何?他本就不是贪恋权势富贵之辈,岂会心灰意冷之下,仍置故友的心血于不顾,巴巴地追求自己的全新人生?
送走凤翊等妖族之后,竹林之中走出一袭灰影。
敖誉盯着来人看了半晌,才古怪地笑了起来:“吾曾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认主,后听得来人絮叨,又觉你将永远留在幽暗海底,为一时之错付出一生代价。今日见那小姑娘拿出山河扇,且未曾发现你在那里,吾当真……十分惊异。”
岳泓负手而立,傲然道:“山河扇乃是我的本体,我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怎么发现得了?”
“你的身上……”敖誉嗅了嗅,十分笃定地说,“有拂衣香的气味,怎么,去见羲微了?”
一颗硕大的脑袋凑过来,哪怕没被吓到也会觉得不自在,岳泓亦然:“敖誉,你是龙不是狗,鼻子怎么这么灵?”
“这与你无甚关系。”
“好吧,我的确想求见羲微,只可惜……”似是想到了什么不美好的回忆,岳泓的脸色糟糕极了,“罢了,还是不要提起,我每次想到他都觉得浑身打哆嗦。”
对于这一点,敖誉心有戚戚然。
厌恶归厌恶,却不能掩盖他们对羲微本能地警惕,是以敖誉很执着地问:“你之所以认主,并去见羲微,与那个小姑娘有关?”
“小姑娘?”岳泓冷笑一声,顿了一顿,才道,“也对,你才与她接触没多久,压根看不出什么来。我也是机缘巧合见到她,生活无聊扫了一遍他们的记忆,本打算找点乐子就将他们杀了,却突然发现她身上有层层封印,仔细研究一番,才猜出大概的。”
敖誉皱眉:“层层封印?这小姑娘什么来历?”
“妖族偷天换日弄来的气运之子。”岳泓很痛快地甩出答案,又恶趣味地加了一句,“凤翊和凰柳的女儿。”
“她是……”敖誉回想一下叶歆瑶被凰柳偷袭后的神态,知她八成明白自己身世,再想想凤翊莫名其妙的婚姻,对那个混血孩子的百般维护,心中猜到大概,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这一生毁于二族之争,早就看淡这些,对气运之子的存在丝毫不关心,加上到底是朋友的家事,他不便评说,只是有些狐疑,“偷天换日?羲微不知道?”
岳泓明白敖誉的意思,冷笑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偷天换日,需要人族气运之子的陨落……”
“恩,这一点,他也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