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送老者出门时,遇上了端着参汤的御枫,女子接过汤碗,笑道:“给我吧,你也早点休息。”
御枫只是轻轻抱拳,这次他没有听从主子的命令,依旧尽职地守在茅屋前。
女子无奈地摇摇头,对着不动如山的男子毫无办法,他们听她所有的命令,休息除外。
进入室内,里面还有一个同样倔犟的女子。
“大夫已经说了,好好调养,这孩子不会有事的。这是参汤,你喝一些,对你的伤应该有用。”女子已不愿再劝,因为劝了也是无用。将参汤放在矮桌上,女子悄声退了出去。
就在女子跨出房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商君低浅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回头,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回道:“慕容舒清。”说完轻轻地为他掩上了房门。
慕容舒清——
商君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他终于见识了,原来人可以笑得如此淡然、温暖。
这个叫慕容舒清的女子,就有着这样的笑容。
身后是雪山的苍茫,身前却已是新芽吐蕊,春意袭人,两样的风光,奇妙地交汇于雪山脚下。茅屋前,一个粉装少女蹲坐在一堆干草之上,面若桃花,只可惜有些苍白。女孩托着腮帮,痴痴地盯着一棵刚长出新芽的矮树,眼神有些空洞,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一只素手扶着她的胳膊,将她轻轻拉起来,耳边是淡若春风的无奈笑语,“虽然是春天了,但是雪山下还是很冷,以后别再坐地上了。”
女孩扬起一抹纯真的笑容,乖巧地回道:“知道了,舒清姐姐。”
慕容舒清故作无奈地笑道:“你这丫头,嘴上应得利索,转头就忘,害得我都快成老太婆了。”她在这里住了有十来天了吧,小女孩的乖巧率真她很是喜欢,只是不时流露出的落寞总是让人心疼。
商笑连忙摇头,挽着慕容舒清的胳膊,赞道:“才不会,舒清姐姐是最美的仙女。”是的,那种美不在于容貌,她就是仙女,能带给人温暖和安定的仙女。
慕容舒清低笑,她长什么样自己清楚得很,和仙女挨不上关系,不过对于别人的夸奖,她都一一笑纳,人,本就各有各的美。
“进去吧,外面风大,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呢。”慕容舒清拿掉商笑身上的草屑,拉着她往茅屋里走去。
商笑只走了两步,便不愿动地停在那里。慕容舒清不解地看着她,商笑轻抿嘴唇,看向远处雪山下孤傲的背影,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依恋,她喃喃地回道:“我想在这里陪他。”
慕容舒清不用看也知道她在看什么,那个让人毫无办法,也接近不了的人,每天只与寒雪劲风为伴,他的心估计也与这雪一般,冰冷而无依。舒清拍拍商笑的手,劝道:“进去吧,你帮不了他。”
商笑一步也不想走,紧紧拽着慕容舒清的手,无助地低泣道:“舒清姐姐,我好害怕。”他一天比一天冷漠,她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害怕有一天,连他也失去了,那她真的一无所有了。
“别怕。”轻轻擦干商笑眼角的泪,慕容舒清只觉得自己的安慰如此苍白而无力,轻捋着她肩上有些散乱的发丝,慕容舒清故意轻松地笑道:“我泡了今年的龙诞新茶,刚从锦州茶园送过来的,外面可没得卖,进去吧。”
“可是,我哥……”商笑仍是不愿离开,她害怕看不见他的身影。
这对倔犟的姐妹,她不知道是应该生气还是怜惜。慕容舒清叹道:“你先进去,我帮你去叫他,好吗?”
“嗯,谢谢舒清姐姐。”商笑终于破涕为笑,舒清姐姐的话,或许他能听进去一点。
慕容舒清可没有她那么乐观,商君的心伤,若是三言两语便能劝解,他又何至于此。对于他们的事情,她并不多问,只隐约感觉到他们在苍月有仇敌,而且对方颇有实力,仅此而已。
寒风中,素衣薄衫迎风而立的孤傲背影,让慕容舒清想要走近的脚步怎么也迈不过去。他纷飞的衣袂,紧束的墨黑发束,随着肆意的寒风飞扬着,清瘦而修长的身形几乎融入那万里冰霜之间。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依旧美得让人不敢逼视。
站在商君身后,慕容舒清不禁苦笑,像她这样一个局外人,对他们一无所知,有什么资格劝他?
迟疑了一会儿,慕容舒清最后仍是无语。
“你觉得笑儿怎么样?”商君清浅的声音缓缓传来,似乎舒清的到来他早已知晓一般。
慕容舒清隐隐感觉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仍如实回道:“可爱懂事,很招人喜欢。”
商君紧咬的牙关在他消瘦的脸颊上留下深深的棱角,久久,他还是开口了,“你,愿意将她留在身边吗?”低浅的声音仿佛失了元气一般,几乎被凛冽的寒风湮没。
他果然还是说了,抚养商笑对于她来说易如反掌,只是商笑不是东西,不该任人左右。慕容舒清淡淡地回道:“守护她,是你的责任。”
商君的肩头一僵,依旧是那样木然地远眺雪山之峰,只是这次的声音里充满着疲惫与无奈,“我不能给她安定的生活。而且,我还要去实现一个承诺,她跟着我,只会与危险做伴。”爹娘之仇,他是一定要报的,能把笑儿托付给慕容舒清这样的人,是他对爹娘最好的交代。
慕容舒清忽然笑了,商君有些莫名地转过头来,只见那张清雅的脸上不再是浅浅的淡笑,而是笑得有些讽刺。
上前一步,与他平视,慕容舒清问道:“商君,你,有多少个承诺要去实现?”
商君微怔,愣在那里。不等他回答,慕容舒清冷然地说道:“不只那一个吧,商笑不是你的承诺吗?你有没有想过,商笑才是你最应该负起的承诺,她,只有你一个依靠而已。”
商君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钻心的疼。慕容舒清的话,像一把犀利的刀,直指他一直逃避的责任。是啊!他的眼里满是暴戾,只看到血腥和仇恨的一面,他把爱和最亲的人都丢失了,他有什么资格谈承诺,爹爹临死前的嘱托一遍遍在脑子里回响,他连笑儿都照顾不好,还谈什么报仇?
不是没有看见商君眼里的自责与痛苦,但是既然已经说了,慕容舒清便不再避讳,直言道:“若是暴力,不怕死可以解决问题,你何须沦落至此。你在对手面前,只是一只随手就可以捏死的蚂蚁,你拿什么和他斗?不是每件事都需要同归于尽去解决的,让自己有所依凭,势均力敌的时候,再来一较高下,岂不爽快?”
势均力敌!商君冷笑,“我永远不可能与他势均力敌。与他为敌,就意味着与整个苍月为敌,我要如何与他势均力敌?谁愿意与女子为伍?谁愿意听我说话!”忽然,商君抓住慕容舒清的胳膊,有些疯狂地叫道,“你说得对,我就是在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但是我不甘心!不甘心!”
好痛!慕容舒清能够感受到,商君再一次被仇恨淹没,他的眼泛红,仿佛一只负伤的困兽,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不管他如何努力,也永远不可能冲出牢笼。
他孤立无援,是因为他是女子吗?
慕容舒清终于明白他痛苦的由来,当一切的原因不是因为你的无能而是你的性别时,那种不甘是会把人逼疯的。
没有抽回手,任他紧紧地抓着,借由手上的力道,慕容舒清感受着这种艰难。
这个异世她待了半年了吧,她深深感受到身为女子的不易,她如此竭尽全力地将权力金钱握在手中,其实不也和他一样,只是为了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而已吗?
“商君。”
痛苦挣扎中的商君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听到了一句温和轻柔却在不远的将来改变他一生的话。
“我愿助你与他势均力敌”
清浅却诚恳的嗓音,让商君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说,她愿意助他,是吗?这是他这半年来,第一次听到有人愿意帮他,他的心在这一刻是温暖的,不过也正是这句话,让他冷静了下来,松开手,商君低声回道:“谢谢你,我的仇敌,权势之大是你不能想象的,我不想连累别人。”
陇趋穆,苍月国主,他的仇敌!谁?谁能帮他呢?那些与爹爹相交多年的所谓知己,不也只是劝他躲起来罢了。
他不相信她能帮他。舒清在商君的眼里看到了感激,同样也看到了不信。
慕容舒清倒是不以为意,手臂有些疼,她轻揉着手臂,走到不远处的岩石上坐下。
看着商君低迷的样子,舒清终于还是说道:“国之命脉,有一条明线,一条暗线。明线在于政权,它有军权做后盾,号令全国,没有人敢违抗,而暗线在于经济,也就是银子,若你能将土地、粮食、漕运、布匹等收入囊中,有了这些做后盾,一样号令全国,没有人能抵抗银子的诱惑。他占了明线,你何不占暗线呢?”
商君如遭电击一般盯着眼前浅笑盈盈的女子,他怎么没有想过这个方法呢?脑子迅速思索着,商君有些兴奋地说道:“你的意思是,他的敌人并不少,我不需用武力与他斗,只要我有你说的那些做后盾,自然有人求着与我为伍,听我说话,我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也能让他不得安生。”
慕容舒清轻轻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
孺子可教。
“可是,我并没有银子可以去做这些。”心里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在现实面前仍是脆弱得不堪一击,离家半年了,他身上连十两银子都没有,谈何暗线。
“你没有,我有。”
风依旧冷冽,吹得她坠地的长发凌乱得有些纠结,素净的白衣让她看起来更加纤弱,而她依旧是那样淡淡地说着,笑着。嘴角那抹随意是自信而发吗?商君忽然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女子真的可以帮他。
“你……为什么要帮我?”商君是真的不明白了。
问得好!慕容舒清坦然地说道:“我慕容家经营粮食、茶叶等生意,父亲并没有什么经商才能,而他唯一的儿子今年还不满十岁。我的姐姐因为家人的安排,嫁给了一个连面也没见过的人,而我,从小就被安排好了婚事,也就是所谓的指腹为婚,但是对方却急着退婚。总之,我的命运是被别人安排好的,可我,并不接受这种安排。”
“你说你姓慕容?你是东隅最大的粮、茶、丝、棉之家慕容家的小姐?与你指腹为婚的人就是东隅的镇国将军轩辕逸?”商君忽然想起爹爹曾和他提起过慕容家,当时爹爹担心的是有慕容家的财力做支持,轩辕逸会更难对付,如果她是慕容家的人,难怪她那样自信地说可以帮他。
慕容舒清耸耸肩,有些痛苦地笑道:“现在你知道,我要掌控自己的命运有多么困难了吧。”一个大家族和一个名扬四海的“未婚夫”。
“慕容家的财力,我正在慢慢地握在手中,但是慕容家在东隅,最多排在第二,而且我也不想处在首富的位置上,成为朝廷的眼中钉,所以我需要另一个人,培养另一股势力,来为我赚更多的钱。因为那也意味着,我有更多的自由和获得自由的机会。所以与其说我在帮你,不如说是与你合作,我给你银子,你还我更多的银子,而你也可以从中获得你需要的东西,如何?”
“我初见你时,你并不像商人。但是现在,你很像。”她的意思,商君明白了,只是也更迷惑了。初见时,她温文尔雅;后来发现,她亲和温情;刚才,她又自信飞扬;现在,她又市侩精明,到底哪个才是她?
慕容舒清一愣,而后爽朗地大笑了起来,回道:“我本不是商人,但是必要的时候,我会是最好的商人。你的答案呢?”
商君知道,自己心动了,而且这似乎也是他目前能抓住的唯一机会,帮慕容舒清也是帮他自己,即使最后,他依然是死,起码他还能为笑儿留下足够过活的钱财。只是,世人都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真的愿意把银子赌在他身上吗?
迎上慕容舒清等待的目光,商君坦白地说道:“我是女子,你知道的。”
慕容舒清失笑,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笑道:“我也是女子。”
是啊,她也是女子,但是她却如此飞扬洒脱,自信非凡。
而他呢?
商君握紧双拳不再多想,肯定地回道:“好,我答应。”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又是那样冷硬的决绝表情,慕容舒清站起身,轻拍掉肩上的薄雪,有些头疼地问道:“商君,原本的你并不是这样的吧?”
“什么?”商君不解。
慕容舒清轻叹,“现在的你,浑身上下,充斥着煞气,你的不甘和恨意,都表现在脸上、身上。你已经被恨紧紧地缠住了,这样的你极易被人看透和牵制。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种人之间的生意人,而不是一个心中只有仇恨的人。做原来的自己吧。”
这个背负着太多情殇的女子,从初见的那一刻,就让她莫名地心痛。希望她真的能帮他一把。
他这样的人,应该要幸福的。
“走吧,我的龙诞茶要凉了。”
商君久久地立在雪地里,看着那个如来时一般默默离去的女子,发誓不再流泪的眼再次染上轻雾。
原来的他是什么样子的呢?他自己都快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