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电报，贾怀当先是发懵，接着不知所措，回到宿舍后放声痛哭。他既为父亲的突然去世悲伤，更为自己所受的诸多委屈愤懑，现在终于找到了释放苦楚的突破口。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些天来，他的心情太压抑了，如今，父亲去了，趁着这阵悲伤，哭上几声，尽情发泄吧。贾怀当拿着电报与班主任请假，并到保卫科报告，买上秦时的车票，匆忙回家奔丧。r
保卫科迅速将这一情况通报东方市公安局来的田王二位民警。经过简单商量，田王两人先电话询问了吴解放，告知钟国仁曾可艾后，也登上了返回东方的班车。r
曾可艾立即打电话给曾可莲，问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曾可莲告诉了一切之后，曾可艾嘴上没说什么，暗下窃喜，这下小妍没念想了。r
贾怀当坐在颠簸的汽车上，他的脑子晕晕糊糊，不知道回去后怎么处理这件事。电报里只“父车祸亡速归”几个字，关于详细情况并不知悉。不过，“车祸”二字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打上深深烙印。r
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三间朝南的瓦房，由于年久失修，墙体斑驳脱落，屋上长满瓦花。门楼和院墙都是土砖草混垒的，不少地方已被雨水冲涮得坑坑洼洼。院子西南角的猪圈快要倒塌，一看便知多年来没养猪了；挨着猪圈有棵歪斜的泡桐树，树叶七零八落；树下堆满乱七八糟的杂物。院子东边有个低矮破旧的茅棚，上边的烟囱告诉人们这是厨房。院子里来了不少人，丧事一套班子在一个声音沙哑的老人吩咐下，七手八脚忙碌起来。贾平民驼着腰，阴着脸，指手画脚喊这唤那。贾怀当的姑父唐二愣和表哥唐天宝正在爬上跳下地布置灵堂。吹鼓手不时地吹起《哀乐》或《江河水》等悲凉的曲子。r
一张放大了的贾平汉遗像挂在堂屋正中，一只普通的小碟子注满香油放在案上，灯捻已经点燃。一只普通的陶盆放在了贾平汉的遗像前面的地上。现在，只等孝子到家烧了头刀纸，人们便可磕头焚钱吊丧。r
贾怀当午饭前赶到家中。一见面，贾平民悲伤地告诉他：“狗子，不，怀当啊，你爸没了。现在，家里这摊子事你先别管，由我和你姑父张罗着，烧好头刀纸，马上和天宝一起去清明医院，求人想法子把你爸接回来。”说罢，塞上一把钱。r
贾怀当不解地问：“爸怎么还在清明？”r
贾平民无奈地说：“在清明出的事，当然在那儿。人家说，死人不准乱动，要就地拉去火化，所以还在那儿躺着呢。”r
贾怀当这才明白就里，想想爸爸实在可怜，不禁滚下两行热泪。r
贾怀当跪在地上，点燃草纸，接着磕三个响头。此时，音乐响起《再见吧，妈妈》，看着黄色的火苗、升腾的青烟，想着这些年来艰辛的日子，凝视父亲那迷茫的眼神，贾怀当鼻子一酸，眼泪再次簌簌而下。r
孝子的头刀纸点燃后，亲戚乡邻们便陆续开始送纸磕头，一时间小院内人进人出烟雾燎绕哀乐阵阵。r
这时，一个中年人扛着一匹白布进来，问贾怀当放在哪里。贾怀当不知所措，让中年人找他叔叔贾平民。r
贾怀当来到东卧房，安慰嚎得几乎没了眼泪的妈妈。贾怀当的胖姑姑贾平芹抱着小孙子在一旁不住地流着泪安慰嫂子。怀当妈头发几乎掉光，身子精瘦干瘪，精神恍惚，目光呆滞，蜷缩在床上，见到贾怀当，脸上毫无表情。贾怀当拉她的手，她仍然没有反应，这让贾怀当悲伤不已，尽管平时妈妈对自己管的很少问的不多，但毕竟是自己的妈妈，做儿子的不由得产生发自内心的怜悯，他想，要是人家的妈妈在这个时候见到自己唯一的儿子，肯定是抱头痛哭伤心欲绝，真不知妈妈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站在一旁的姑姑看到贾怀当后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地抓住他的手，嘴中不停地重复：“怀当啊怀当，这怎么办，怎么办啊……”虽然同样没有表达什么实质性内容，但贾怀当听了油然升起一股亲切之情。r
贾怀当转了半天，好容易借上自行车，驮上表哥天宝，匆匆赶往清明镇医院。r
贾怀当找到崔院长，自我介绍后说明来意。院长说，按规定死尸是不许运送的，加上外伤严重，做了手术，不处理很难移动。贾怀当见不好说话，赶紧将预先准备的一条香烟塞进院长抽屉，谁知院长坚决不肯收，但语气明显有了松动，意思是说，这里毕竟不是城里大医院，停尸条件有限，家属如果强烈要求运走，镇里分管领导点个头，又有人愿意运送，医院也是可以通融的。贾怀当问镇上找谁才行。院长说起码得找吴助理。贾怀当问哪个吴助理，叫什么名字。院长说，就是分管司法和民政的助理吴解放。r
一听“吴解放”三个字，贾怀当心惊不已，一时汗流不止。天下事真是说奇就奇，怎么要找的人偏偏是吴曾妍她爸呢？院长问他怎么了，怎么出那么多汗，哪里不舒服？贾怀当说没什么，只是有点烦躁，他说这就去找吴助理，医院这边还请院长帮忙。r
一路询问，贾怀当来到清明镇政府院子，经过传达室时打听了吴解放的办公室，他让天宝在门口等等，自己鼓足勇气径直前往。r
吴解放正在接电话，见有人进来马上欠身招呼。一见是贾怀当，先是一愣，忙跟对方说有事处理，随后挂断电话。r
贾怀当毕恭毕敬地鞠上一躬，然后谦卑地冲吴解放：“叔叔您好！我是贾怀当，有事找您。”r
吴解放上下打量贾怀当，点了点头，但面无表情冷漠地回答：“你好，坐吧。”说罢，拿纸杯给贾怀当倒水。r
贾怀当没有坐下，极其诚恳地对吴解放说：“您别客气了叔叔，我是来求您办事的，一来求叔叔网开一面，让我将我爸接回家；二来求叔叔指点，我爸的车祸下步怎么处理才好？”r
吴解放没有马上回答，倒完水，坐到位置上，思考一番，然后慢慢吞吞地说：“运送遗体，白天肯定不行，这话你明白吗？关于车祸善后，市交警大队正在做结论，责任怎么划分，我看还是相信他们吧。眼下什么都别说，先把丧事办了，让亡人入土为安吧。”r
贾怀当十分真诚地双腿跪下，流着泪说：“叔叔，谢谢您！先前多有得罪，怀当年幼无知，请您原谅。还有，那件事真的与小妍无关，请您无论如何不要为难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在此，我向您道歉！”r
贾怀当的言行让吴解放不知如何面对，他走上前去拍了拍贾怀当的肩膀：“别说了，年轻人，快去处理事情吧，那些事儿今后再说，去吧去吧。”r
一切说妥，贾怀当打发表哥天宝骑车回家报信，傍晚，高价雇了一条小木船，天刚擦黑，就将贾平汉的尸体用小车推上，然后搬到小船事先铺就的稻草上，再用稻草盖好，趁着天黑，沿着秦东河，悄悄运回贾舍村。村子的码头口，贾平民、唐二愣、唐天宝和几个贾家兄弟，早在那儿等候，大家七手八脚将遗体搬回家中，简单擦洗一番，换上破旧的棉衣裤，戴上破旧的棉帽，穿上破旧的棉鞋，头朝外，脚撑砖，卸下一块门板，将其停放上面，脸上盖上草纸，将祭品和七灯移至头前。r
此时的贾怀当满身污垢筋疲力尽，他换去衣服，凉水冲洗，便昏昏沉沉睡去，以至于他妈妈和姑姑呼天叫地的哭声，还有高奏的《哀乐》都没将他吵醒。r
第二天早晨，贾怀当被刺耳的哀乐吵醒，但不知为什么，他浑身酸痛，四肢乏力，脸上发烧。他竭力睁开眼，使劲爬了起来，帮助叔叔姑姑收拾临时搭建的敞棚下杂乱的炊具和桌椅，这些都是借来做斋饭的。r
按习俗，人死后，停放家中一般三天或者五天，寿终正寝者、即所谓有福之人，最多停放七天。由于天气渐热，而且贾平汉是凶死，身子又有破损，贾家宗族商议，停放三天准时出殡，一旦尸体走形，那是极不吉利的，这很忌讳。r
别看人活着时受不到尊重，死了之后，乡下人似乎又看到了死者生前的某些好处。这不，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村上男女老少不少人前来送纸吊唁，光草纸就堆了半厨房，院子里烟雾缭绕，人来人往，用于制孝的第二匹白布又被扯去一半。r
下午，贾怀当去了一趟村委会，一来为贾平汉开具火化证明。二来约请村里的领导上门吃口斋饭。三来请求村里允许其父进入公共墓地。实行殡葬制度改革后，可以土葬，但必须先火化。由于贾平汉在世的为人和德性，村领导婉言谢绝了吃饭邀请，但爽快答应了进入墓地，开具了证明。r
正当贾怀当神色沮丧地往回走的时候，表哥天宝飞也似地前来通报，肇事司机全家吊丧来了。r
回到家里，院子里乱作一团，几个本家兄弟竭力按住又跳又吼的贾平民，几个陌生的男女哭丧着脸，一个中年男人跪在贾平汉的遗体前泣不成声。见贾怀当回来，贾平民脸上的肉块块鼓起，吼得更加凶猛：“狗子，不，怀当，你让那人快滚，让他们全滚，少他妈的猫哭老鼠假慈悲！”r
贾怀当让姑父和本家兄弟们劝走贾平民，然后走到跪着的中年男子面前，有气无力地说：“哭有什么用呢师傅，看到了吧，你把这个家毁了呀！起来吧，你和家人还是快走吧，怎么处理交警大队会按章办事的。”r
跪着的中年男人颤抖着站了起来，慢慢从衣袋中掏出一叠钱，流着泪交到贾怀当手上：“孩子，后面的事再说，先拿这点钱，把丧事办了吧，我对不起你们全家。”说罢，在家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走了出去。r
贾怀当看着手中的钱，泪水涟涟，说心里话，他根本不想要这笔钱，但眼前的丧事实在没有办法，包括昨天运尸费，没有钱怎么行呀？人穷志短气变细，没钱逼死英雄汉，道理就这么简单！r
正当贾怀当走神发愣的时候，不知何人又高声通报，门前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一身雪白穿戴，自称怀当的朋友，说是前来吊唁的。r
贾怀当还没反应过来，吴曾妍已风尘仆仆一手捧着一束菊花，一手持着花圈，流着泪走了进来。摆放好菊花和花圈后，吴曾妍“扑通！”一声跪下，一连三磕头。《哀乐》响起，满屋皆惊。r
吴曾妍的突然到来，贾怀当大吃一惊。同时，满屋子的人都被这位漂亮时髦女孩儿的举动弄得目瞪口呆，人们纷纷窃窃私语，猜问这是何人，是贾的什么亲戚，与贾家儿子什么关系？就连干嚎不已的怀当妈，情绪有些失控的怀当叔，顿时也都安静下来。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该不是怀当的对象吧！”，话音虽然很轻，但一下使小院内的氛围顿然改变，人们把羡慕的眼光一齐投向吴曾妍这个天仙一般的女孩儿。一会儿，贾怀当漂亮女朋友前来吊唁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全村，整个小院子人满为患，大多数人不是前来吊丧的，而是专门来一睹贾家未来儿媳的。一时间，贾舍村议论纷纷。r
贾怀当无法解释，他把吴曾妍拉到一边，问她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吴曾妍说打电话时伍同学告诉她的。贾怀当让吴曾妍赶紧离开，不然让她的父母知道麻烦就大了。吴曾妍见贾怀当这么紧张，毫无惧色地说：“怕什么，我还想让你一起上门求他们呢。”r
贾怀当近乎哀求地说：“要去，这次也不能去，你没看到现在乱成什么样子吗？你快走吧，千万不要添乱，听话。”r
吴曾妍本想再呆一会儿，见贾怀当确有为难之处，只好答应马上离开，而且径直回家。贾怀当让表妹小红送吴曾妍出村。r
吴曾妍走后，贾家的门坎似乎高出了一截，前来吊丧的人有增无减，就连村里的领导也突然答应来吃斋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