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按照约定时间，贾怀当接到吴曾妍的电话。吴曾妍说的每句话都让贾怀当苦闷不已，除了安慰吴曾妍，他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贾怀当放下电话，迈着沉重步伐回到宿舍。伍文斌见他脸色不对，忙问哪里不舒服。贾怀当找个借口掩饰过去，便一头倒在床上闭目深思。是啊，设身处地为小妍爸妈着想，这门亲事确实不配，谁让自己的家庭那样差劲，谁让自己的父母那样猥顼。人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能跟出了名的下三烂走到一起，这就叫做羞于为伍。感谢天真善良的小妍，居然看上我这个乡下小子，而且不嫌弃我的家庭，这是深思熟虑还是为情所迷一时冲动？唉，小妍啊小妍，听到你那悲戚的哭声，想到你那忧郁的脸庞，怎不令人心碎。r
命运就是捉弄人，先前，贾怀当也曾嫌恶过爸妈叔姑，可他们毕竟是生他养他的亲人，人有很多可以选择，唯独父母不能选择，假如生活在别的家庭，有一个体面能耐的父母该有多好，然而，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没有假如。话说回来，一个人连自己的父母都瞧不起，或者明知别人瞧不起自己的父母还去巴结，这个人还配做儿女还配做人吗？别人可以瞧不起他们，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丝毫念头。俗说，儿不嫌母丑。一个嫌母丑的儿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贾怀当啊贾怀当，从小到大，谁给你饭吃，谁给你衣穿，谁给你浆洗，谁供你上学……是父母叔姑，没有其他任何人，没有这帮下三烂能有你的今天？人不能忘本，忘本就是背叛，不要说行动，稍微的念想都会遭到雷劈！r
想到这些，贾怀当羞愧不已，绝望不已。r
迷迷糊糊中，贾怀当似乎走进了教室，可自己明明看了表提前走的，怎么还迟到了呢，看看同学们，早就开始动笔做试卷了。他慌忙坐下，奇怪的是监考老师怎么换成了曾可艾，这太荒唐了，什么人监考不行，怎么会让她来，她可从未当过老师，难道是替钟老师监考？贾怀当一坐下，曾可艾就用鄙夷的眼神瞪他。贾怀当心头一凉没敢吱声，赶紧拿起笔做题，然而糟糕的是，这张卷子不但题目看不清，看清了的也答不起来。左前方伍文斌似乎做好了，卷子一端挂在桌边，贾怀当想扭头看看，没想还未动，曾可艾的冷俊眼神就又扫了过来。贾怀当卷子正面不会做，反面同样不会做，眼看同学们纷纷交卷，自己只字未动，贾怀当急得直冒汗。这时，曾可艾走了过来，居然“哈哈！”笑了起来，贾怀当抬头一看，天啦，笑的人怎么变成了小妍的爸爸吴解放，这让他大吃一惊……r
贾怀当奋力睁开双眼，原来自己睡着了，居然做了白日梦。梦以往也经常做，可他不明白今天怎么做出这样荒唐可笑的梦来。r
洗漱一番，已是晚饭时分。伍文斌拉他到门口吃牛肉拉面，贾怀当想拒绝，又觉得没有理由，便拿了几块钱一起出门。牛肉拉面辣呼呼的，吃上几口便汗流满面了，幸许是辣椒的作用，贾怀当的心情居然好了一些。这是贾怀当平时很少舍得吃的面条。r
回到宿舍，刘同学告诉贾怀当，钟老师来找过他，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人，刚刚走了，留下话，让贾怀当回来后去他家一趟。一听钟老师找他，贾怀当稍事放松的心情一下又悬到嗓子眼，他想，让他去干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与吴曾妍的交往有关。去还是不去，经过惦量，贾怀当决定马上就去。r
贾怀当掐指一算，有个把月没去钟老师家了。自从那次受了曾可艾的“启发”之后，再也没有信心和勇气面对他们。公寓距家属院不足二里地，以往走起来也就十来分钟，可今天不知为什么这么漫长。路灯已经泛起黄光，开过的广玉兰花瓣七零八落洒有地上，空气中浮动着阵阵熏人的花香，昏暗的树林里，不少老人散步聊天。说句心里话，贾怀当发自内心感激钟国仁曾可艾，要不是他们的相救，自己早就一命呜呼了；要不是钟老先生的关杯和他们的关照，他也不会顺利进入农学院；要不是他们，也不会认识吴曾妍。不管怎么说，他们永远是贾怀当的恩人。r
贾怀当鼓足勇气摁下门铃。开门的是曾可艾。出乎贾怀当意料，曾可艾竟然满面春风地笑着迎接他：“小贾，来了，快进来吧。”钟国仁同样十分和霭地与贾怀当打招呼。以往都是随随便便的，今天弄得彬彬有礼，贾怀当显得很不习惯很不自在。贾怀当坐下后，简单询问钟国仁脸恢复的情况，钟国仁简要说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曾可艾有意做了回避，去了卧室。r
钟国仁呷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怀当啊，今天找你来，有件事跟你商量。”r
贾怀当其实在路上就隐约感到了今天的话题，他强挤笑容：“有什么话老师就照实说吧，只要怀当能够做到的。”r
钟国仁说：“其实也是受人之托，找你来，我同样思考了半天，不知怎么开口，可不说又觉得没尽到责任，为难啦。”r
贾怀当见钟国仁吞吞吐吐的，索性自己揭开话题：“老师不别为难，如果是因为我和小妍交往的事，你就直说吧，我不会让您为难的。”r
钟国仁见话题已经打开，索性说出了事先设计好的话语：“怀当啊，说起来，我们已经认识十几年了，那年你才三四岁吧，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昏迷不醒，你的妈妈抱着你，慌作一团，眼泪哗哗直流，那天要不是你师母处置果断，唉，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r
贾怀当连连点头，发自内心表白：“我听我妈说过多次，那天要不是老师师母及时救助，我早就不在人世了。所以老师师母的大恩大德，怀当终身不会忘记的。”r
钟国仁沉默片刻继续说：“今天找你来商量，事先我和你师母同样商量了半天，不知道话题从何说起，因为我们压根儿就不知道是否真有这回事。”r
贾怀当一脸真诚，坦然地说：“说吧老师，我不会介意。”r
钟国仁清清嗓子，声音极其轻微：“听说，你与小妍在交往？”r
贾怀当尽管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沉默一会儿，接着从容答道：“怎么说呢，说是吧，我和小妍只是一般朋友，距交往谈恋爱八字还没一撇，也就是说，我和小妍谁也没有涉及婚姻这类话题；说不是吧，我和小妍彼此之间的确非常喜欢，非常能够谈到一起，之间相处似乎超出了一般男女朋友的界线。这样说吧，老师，我们始终恪守着朋友的底线，亲密而又纯洁，不过你认为我们现在的这种交往有什么不妥吗？”r
“年轻人正常相处，没什么妥与不妥，只是时间是否恰当值得考虑。比如，你和小妍都是学生，过早涉及恋爱婚姻，作为老师，我总觉得有点为时过早，或者不太现实。一来呢，你们学习任务很重；二来呢，毕业后分到哪里不清楚；三来呢，你们的世界观都未成型；四来呢，最最要命的是双方家庭是否认可。更何况婚姻问题看起来简单，其实背后有很多附加因素，弄不好十分复杂，想过上幸福生活谈何容易。梁山伯与祝英台，贾宝玉与林黛玉，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有鲁迅小说《伤逝》中的那对男女，那一幕幕不幸的婚姻，无一例外地说明了这一点。离开一定的条件和基础，婚姻一是不易成，二是即使勉强凑合，迟早也是劳燕分飞。”说完这些，钟国仁如释负重。r
贾怀当思索片刻低声说道：“老师的意思我明白了，就是说我和小妍如果交往下去，由于双方条件悬殊，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其实，这个问题我早想过，并且跟小妍说过，就我和小妍目前个人条件而言，某种意义上讲基本凑合，就家庭条件来说，确实相差十万八千里，尤其我的家人，在当地名声不好，可以说谁都与他们羞于为伍，更何况小妍的父母，还有老师师母。说实话，为这事，我曾苦恼过，甚至憎恨过。可有句话不是说过吗，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一个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爱或者憎恨，这个人还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吗？为此，我曾郑重其事地将我的家庭家人，以及他们令人不齿的所作所为全部告诉过小妍，目的就是告诉她，我就是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家人，最好不要与我交往，必须慎重考虑，否则后悔莫及。”r
曾可艾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她耐不住性子问：“那么小妍怎么看待这些问题。”r
贾怀当平静地回答：“她先是惊愕，继而沉默，半天只喃喃说了两句话。”r
“她说什么？”曾可艾迫不及待地问。r
“一个人什么都可以选择，唯独父母不能选择；一个人什么都可以忘记，唯独父母的恩情不能忘记。”r
“之后呢，之后又是什么态度呢？”r
“当天什么也没说，过了一周，她给我写信，说我讲的那些是编出来考验她的。我说绝对都是真的，没有一句谎话。她说即使全是真的，或许比这还要糟糕，她都不在乎。她看中的是人，而不是家庭，今后不跟家人生活在一起，别人怎么说让他们说去，走自己的路。”r
“那么，你觉得她这样处理问题妥当吗？”曾可艾声调加大。r
贾怀当仍然平静地说：“起初，我以为她一时为情所迷，或者一时感情冲动，认为她的想法未免天真幼稚，之后我反复回避她冷落她，但她还是矢志不渝，有一天来省城，当我再次提及家庭的事时，她竟然据理力争，说到最后居然失声痛哭，对我非常失望，说我原来是个忘恩负义的伪君子，连自己的父母都看不起，说自己瞎了眼。她的话着实让我无地自容。至此我才发现，小妍并非一时冲动，并非嘴上说说，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表白。至于说她这样处理问题妥当不妥当，就我个人而言，设身处地站在她的家人角度讲，肯定不妥当；但从为人处世来讲，我又觉得不但妥当，而且通情达理。”r
一席话，听得曾可艾整张脸皮白红交替几乎变形，她终于忍不住发作起来：“我说贾怀当，你口口声声说人不能忘恩负义，我问你，当初是谁救了你的命，录取这所学校是谁帮了你的忙，小妍是谁含辛茹苦把她带大？你明知自己家庭是个坑，还让心爱的人往里跳，你这是知恩图报吗？你这是大忠大孝吗？你这是无私崇高吗？告诉你贾怀当，人不能忘本，人还要有自知之明。人活在世上不能只替自己想，还得替别人考虑，就你现在这副德性，配接受小妍这份爱吗？配与他的家人走到一起吗？配这样理直气壮地与我们说话吗？”r
贾怀当一时语塞，连忙起身解释：“师母，师母！”r
“你别一口一个师母师母的，我可做不起你的师母，听起来我就恶心。贾怀当，我奉劝你一句，自觉一点儿，主动一点儿，知趣一点儿，离我们小妍远一点儿，算是我求你了！不客气点说，也算是忠告吧，今后再让我发现你与小妍来往，别怪我曾可艾翻脸不认人，做出大家后悔的事来。”r
贾怀当还想解释，曾可艾不容置喙：“行了行了，你别解释了，你走吧，今后咱们井水河水都别犯，各走各的路，各走各的道。”说罢，走进卧室，“砰！”地一声门关上。r
钟国仁见状，连忙示意愣在一边的贾怀当坐下，极其真诚地说：“怀当啊，师母的坏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不过呢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怎么说我们是老乡，毕竟你还是小妍的救命恩人，耍态度显然不对嘛。不过，这件事你回去认真考虑考虑，关键是现实性有多大。我家的大门始终为你开着，有什么事尽管找我，还和先前一样，就当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好吗，怀当？”r
贾怀当哪里坐得下，受到曾可艾那阵发落，内心十分羞愧，他没有多说一句话，而是“噗通！”一声跪在钟国仁面前，施以大礼，含泪说道：“学生贾怀当叩谢老师师母救命之恩，一切过错恳请原谅！”说罢，再次叩首两次，然后起身，换上鞋，懵里懵懂走下楼去，消失于昏暗的楼道中。r
钟国仁对贾怀当的举动先是一惊，继而不知所措，刚反应过来，贾怀当已经起身出门下楼，他没有立即关门，而是一直等到贾怀当的脚步声消失后，才怅然若失地关上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