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怀当走到楼下已是心力交瘁。他迷茫、痛苦、后悔，身子轻轻，脑子空空，宛若行尸走肉。昏黄迷蒙的路灯下，他迷失了方向，不知回公寓还是到教室，反正，信步随路，毫无目标，幽灵一般四处游荡。个把小时以后，他的脑子终于恢复清醒，心情逐渐平静下来，脚步也踏实了许多。该对自己的言行检点一下了，他想，人不能生活在浪漫和真空之中，什么事总要讲些现实，否则就是痴心妄想。我是在痴心妄想做白日梦吗？一个巨大的问号宛若自家门前小河边那棵弯曲的槐树一般呈现于眼前。想想低微的身世，想想辛酸的童年，想想贫困的家境，尤其想想叔叔那张带疤的脸盘，贾怀当不禁打起寒颤。贾怀当啊贾怀当，才到城里读了几天书，姓甚名谁都忘了，你麻木着呢，不好好念书，将来找个工作，将读书欠下的债务还上。你小子倒好，家里穷得叮当响，勒紧裤带供你上学，竟然甩起大牌，谈起恋爱，自己几斤几两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好生糊涂呀你个浑小子！想到这儿，贾怀当出得一阵冷汗，心中不停地骂自己混蛋！r
认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贾怀当似乎明白了什么，终于下定决心，悬崖勒马，克制欲望，认真读书，踏实做人，平安度日，集中精力完成学业，立即停止与吴曾妍交往，即使交往也等毕业分配后再说。他决定回到宿舍立即给小妍写信，真诚地说明情况，请求她的谅解和宽恕。r
昏黄的灯光下，贾怀当铺开信笺，可拿起笔，重有千斤，思维一片混乱，不知从何写起。刚才的那股豪气不知跑到了哪里，想好了的语句，掂量后简直不是人话，句句如锋利刀片，如果轻易发出，小妍不但胸口以至全身都会流血不止，怎么受得了呀？可不写又能怎么办呢？与其今后长期痛苦，不如现在趁早忍痛剔除发于未萌的种子。人不能太自私，不能光嘴上讲爱人，为了真爱而不得不放弃爱的例子，生活中屡见不鲜。原先觉得这种说法荒唐可笑，事到临头终于恍然大悟。子夜时分，贾怀当经过痛苦折磨，终于用纸遮上台灯，鼓足勇气拿起笔，一口气写了下去。r
小妍妹妹：你好！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手上的笔真有千斤重啊！压在心上的那块石头同样让我透不过气来。我不知道怎么向你开口，向你诉说积郁心中的苦闷。真的，写信之前，我的眼在流泪心在流血。我为我的出身悲哀，更为我的家人悲哀！然而诚如你说，人什么都可以选择，但不能选择父母和出身。话虽这么说，理也这个理，可不能被选择的父母和出身，终究注定还是一个人最大的不幸和遗憾！不是么？r
小妍妹妹，自从记事起，我就非常羡慕那些父母有头有脸、兄弟和睦相处的家庭。想当年，生产队长的儿子在我的心目中是那么神气。每每看到我的父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被人抓住的尴尬场面，我就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到了学校连头都不敢抬。尤其我那个叔叔，尽管平时待我不错，可横行乡里，谁都不放眼里，人们见到他就退避三舍，弄得我一个伙伴都没有。这辈子如果不是遇上你，我真的没有一个知心朋友。r
说句心里话，我私下里恨过他们，诅咒过他们，甚至想离开他们。可毕竟是他们生了我养了我育了我，他们再怎么不是也是我的父母叔叔亲人，他们供我衣食让我读书，我算个什么东西，居然在背后议论他们；同时，因为认识了你，他们下一步可能还会受到更加恶毒的羞辱和伤害。想到这儿，我感到良心发现于心不忍。再怎么不是，我是他们的儿子，我怎能为了一己私情置他们于不顾，任人背后对他们说三道四呢？如果还有一点良知，我就应该珍惜生活，好好读书，毕业后找份工作，好好报答他们，而不是麻木不仁惹是生非，否则，我不配做儿子，更不配做人。r
现在，你的姨妈姨父还有你的爸爸妈妈，因为我的家庭和家人的缘故，不让我们交往。我认为，站在他们的立场，不同意是可以理解的。而今虽然不讲所谓门当户对，但两家的境况毕竟相差太大。人是要有自知之明的，你的姨妈说得对，人不能忘本，那是背叛。想想自己，这两样全都丢到了脑后，真是太离谱太糊涂太不懂事了。r
小妍妹妹，内心来说，我非常喜欢你，自从见你第一面，我就被你优雅的气质吸引了，这辈子遇到你是我的福份，相处至此，我感到由衷的满足。然而，你的姨妈说得对，爱这东西是有条件的，离开了一定的基础，到头来是不现实，无根的插花虽然美丽，但迟早会凋谢的。想想精心浇灌的爱情之花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枯萎，那是一种怎样的痛楚和哀伤啊！与其这样，还不如趁枝未发叶未萌花未开就将其掐断，长痛不如短痛的好，不如短痛的好啊！r
小妍妹妹呀小妍妹妹，虽然我们的血管里流着同样血型的血，虽然我们心里憧憬着同样美好的梦，但我们毕竟生活在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社会阶层，有着太多的本质不同。都说无缘想见不相识，有缘千里一线牵，可我们虽然有缘，但近在咫尺同样无法牵手。这就是现实，残酷的现实。原谅我吧小妍妹妹，对不起呀小妍妹妹，经过反复思索，为了你的幸福，为了你家人和他们的尊严，为了我们各自的前途，我不得不痛苦地决定，我们分手吧，分手吧……r
写到这儿，贾怀当手发抖心发颤周身发冷，他实在写不下去了，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关掉灯和衣躺在床上。他闭上眼，脑海里满是信中的词句，他不敢想象，小妍接到这封信，将会受到怎样的打击，将会伤心成什么样子。不该啊不该，既然拯救了肉体，为何要毁掉心灵，贾怀当啊贾怀当，你是人还是魔，怎么能这样对待小妍，怎么能这样啊？那悲伤的脸庞，那绝望的眼神，那破碎的心灵……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谁之过谁之孽呀？老天爷啊，怎能这样，怎能这样……想到这些，贾怀当一跃而起，拿起信，不容分说，撕个粉碎，一把扔到窗外，那纷纷下落旋转飘舞的纸片，眨眼功夫蝴蝶一样消失在夜幕之中。透过茫茫黑夜，看着远处稀疏的灯火与流动的汽车，贾怀当的心境似乎明亮了些许。想想刚才炸弹一般的信件，贾怀当毛骨悚然。如果不将碎片果断扔下楼，明天或者后天摔碎的将是一位少女真诚的心，多么荒唐多么可怕啊！r
第二天一早，贾怀当到电话亭拨打电话。没想到很容易拨通了。吴曾妍万分惊喜，问贾怀当可有急事。贾怀当说周末想去秦州，一来看看她，二来商量下步怎么办。吴曾妍问贾怀当嗓子怎么这么沙哑。贾怀当推说夜里没睡好，加之着了凉，可能有点感冒。贾怀当问要带点什么，吴曾妍说什么都不缺，缺的只是哥哥爽朗的笑声。r
周末。一大早，贾怀当修饰一番，带上事先准备的水果等物品，乘上开往秦州的客车。r
汽车在绿色原野上奔驰，贾怀当的思绪在高速运转。他想，见到小妍该怎样安慰她鼓励她开导她呢？怎样商量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呢？现在看来阻力很大，但只要小妍无所畏惧，自己就有信心闯过去。正如歌中唱的：爱的路千万里，我们要走过去，别彷徨别犹豫，我和你在一起，高山在云雾里，也要勇敢地走过去，大海上暴风雨，也要不灰心不失意，有困难我们彼此要鼓励，有快乐要珍惜，使人生变得分外美丽，爱的路上只有我和你。是的，爱的路上只要我和小妍，只要我们俩心心相印，携手并肩，勇往直前，别人奈何得了什么？r
秦州汽车站。吴曾妍翘首以待。见贾怀当一脸憔悴，吴曾妍忙问怎么了。贾怀当说晚上打牌熬夜了。两个年轻人同样没有去护校，径直去了风景秀丽的秦湖公园。莲花桥附近的偏僻的林中，他们在小径旁的石凳上坐下来。r
秦湖公园不大，游人如织。一泓瘦窄的湖水上画舫游弋，两岸垂柳依依鲜花盛开，三三两两的楼台亭阁掩映其中，一副皇家气派。如此赏心美景，两个年轻人根本无动于衷，不是他们不会欣赏，而是他们的心境与美景无法和谐。r
吴曾妍平静地叙说回家的情景，说到伤心处，不免落下两滴泪珠。贾怀当不想增加吴曾妍的心理负担，关于钟国仁曾可艾找他谈话的事只字未提。他鼓励吴曾妍：“什么都别怕，车到山前自有路。只要矢志不渝，父母迟早答应。”r
吴曾妍说：“只怕没这么简单，现在的问题是我爸妈。如果我们继续交往，他们肯定坚决反对，甚至采取过急行为，这事就会复杂起来。”r
贾怀当说：“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担心什么呢？”r
吴曾妍说：“话虽这么说，终究是夺走他们从小养大的女儿，兔子急了咬人，人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老家这类事多的是，有的相当可怕，甚至闹出人命。”r
贾怀当挤出笑容：“你父母不是农民，他们知书达理，不会做出过格的事。我想，只要工作到位，他们终究能够答应。再说，我们正常恋爱，不是乱搞男女关系，既不丢人也不违规，在哪儿话都放得上桌面。”r
吴曾妍说：“面上看，妈妈的工作好做一些，爸爸显得偏激。对了，光顾说我家，你父母能同意吗？”r
贾怀当说：“其实我也想过，弄不好因为自卑，他们同样不同意。到时候，你可别往心里去才是。”r
吴曾妍说：“只要你是真心的，别人态度怎么样，我不在乎。”r
贾怀当激动地拉住吴曾妍的手，坚定地说：“有你这句话，什么狂风暴雨我都不怕了。”r
说罢，两个年轻人大胆地拥抱在一起。一阵狂吻过后，贾怀当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布袋，他拉过吴曾妍的手，郑重其事地放在上面：“小妍啊，一直想送件礼物给你，思来想去，不知送什么好。这是我家唯一贵重的东西，据我叔讲，小时候我生病了，只要戴上它，就能逢凶化吉。为了让我在外平安，我叔特地让我带在身边。现在，为了见证我们的爱，我想把它送给你。”r
吴曾妍接过红布袋，小心冀冀地打开，取出一只古色古香做工考究的镶绿玉金耳环，她仔细端祥。忽然，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看了看贾怀当的左耳，问：“你戴过？”贾怀当连连点头：“很小的时候戴过。”“就一只？”“就一只。”“怪了，我妈也只一个耳环眼。”“是吗？”“听我妈说，当年外婆也只给了她一只耳环，说是外婆的外婆送的礼物。弄不好呀，这耳环也是你外婆送给你妈的礼物呢。”“但愿是吧。只是我妈从未说过它的来历。”“既是吉祥物传家宝，我一定好好珍藏。”“这可是我们爱的见证，肯定要保管好。”r
放好镶玉绿金耳环，吴曾妍突然话题一转：“怀当哥，你能抽空回趟老家吗？”r
贾怀当不解的问：“干什么？”r
“一去见我妈妈，二将我们的情况告诉你父母。”r
没想到吴曾妍冒出这样大胆的想法，沉默片刻贾怀当说：“这主意好是好，只是太冒失了。我父母那儿没什么，只怕这样做你爸妈会更加反感。”r
“你不是怕面对他们吧？”r
贾怀当肯定地说：“我才不怕面对他们呢，就是挨他们一顿臭骂或者几个耳光，我都无所谓。只是这样做会将事情搞得越来越糟，到时候想回旋都没余地。”r
吴曾妍见贾怀当说得有理，不再吭声。过了一会儿，贾怀当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也是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其坐着等待，不如主动出击。”r
吴曾妍调皮地说：“你可得想好了再做决定噢。”r
贾怀当笑了，连连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