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南名城吴江锡山区的一条普通街道，原先叫惠钱街，前两天街道革委会做出决定，为“破四旧、立四新”将占染着资产阶级铜臭味的“钱”字，以充满无产阶级劳动人民品德的“勤”字取代。先前，这条街并不热闹，最近由于两派革命群众组织连续开展轰轰烈烈的大字报战，就是你贴上一张大字报后，我立即再盖上一张大字报，如此循环往复，你方下台我登场，没完没了贴了盖，盖了撕，撕了贴，从而将街道两边原本干净的墙壁和地面甚至树干，弄得花花绿绿斑斑驳驳。r
曾可英曾可艾曾可莲兄妹仨就出生在这条街道的一个僻静里弄里，他们的爸爸曾继贤是位小学语文教师，妈妈何小妹是国棉厂的纺织女工。虽然住房逼仄，条件一般，哥哥曾可英患有小儿麻痹后遗症，但一家人衣食无忧亲睦情笃，生活到也平安祥和其乐融融。r
曾可艾曾可莲姐妹的命运，是从那天半夜响起阵阵鞭炮后开始的。那天夜里，随着一股硝烟味儿吹进院子，曾继贤忧心忡忡地回到家中，很晚了，他还在低声跟何小妹商议着什么，不住地唉声叹气。平时爸爸虽然为人低调处事谨慎，但还是积极进取乐观向上的，孩子们知道，家里出什么事了。r
第二天一早，广播喇叭反复播的，惠勤街两边铺天盖地贴的，都是同样的一则“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这一年寒假，曾可艾高中毕业，曾可莲初中毕业，大学不招生了，工厂不招工了，商业和其它服务行业也都处于停滞状态，放寒假后外面又是武斗又是串联，乱哄哄一片，姐妹俩只好呆在家中，帮助哥哥糊福利厂分派的火柴盒。晚上吃饭时，神色凝重的曾继贤向儿女们通报了白天校领导、国棉厂领导以及街道革委会领导，对他们家提出的落实“最高指示”的最低革命要求：三个孩子，身边只能留一个，其他两个必须下乡。曾继贤说：“孩子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向你们发出的号召。r
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那里是大有作为的。你们是工人阶级的后代，一定要三忠于、四无限，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好战士，积极报名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在农村炼红心长斗志。”兄妹仨都很严肃地听爸爸讲话，纷纷坚定地表了决心。然而，孩子们表态后，曾继贤还是放低嗓门儿，说了几句低调的话：“你们觉悟都很高，态度都很好，都想到农村去，我和你们的妈妈应该举双手赞成，但你们考虑过没有，可英从小患麻痹症，现在走路都很困难，怎么到农村去呢？非但接受不了教育，还会成为贫下中农的负担。因此啊，爸爸建议，可英这次就不要报名了，可艾可莲踊跃争取第一批名额怎么样？”说吧，痛苦地低下头。十八岁的可艾和十六岁的可莲根本不知道农村生活的艰辛，居然高兴得什么似的。只有二十二岁的可英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愁容，俩姐妹当时还以为哥哥因去不了广阔天地而忧伤难过呢。r
三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居委会敲锣打鼓送来喜报，经市区上山下乡办公室研究，批准曾可艾曾可莲两位小将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天，曾继贤用发抖的双手捧着《通知》，一时热泪盈眶。有人问他怎么哭了，他涕泪俱下地说：“女儿到广阔天地炼红心，自己太激动了。”多少年以后曾继贤说，其实，那一天，他痛苦到了极点，为的是两个女儿可悲前途哭，为的是今后一家人朝不保夕的悲惨命运哭……所幸的是两个女儿分在江北同一个县，多少有个关照，这让曾继贤心里有了一丝安慰。r
临前行的头天上午，曾继贤让一家人来市里最好的东风照相馆，拍了一张全部戴着像章持着“红宝书”的全家福，然后陪女儿们来到新华书店，买了诸如《艳阳天》之类反映农村生活的小说，之后又让何小妹陪她们去了一趟东方红商场，买了一些生活特别是女孩子用的生活必需品，一人买了一只拉链旅行包。下午，两个女儿到市里参加欢送大会。曾继贤亲自买菜准备晚饭，并让何小妹为两个即将远行的女儿收拾行李。何小妹流着泪，偷偷将一只银制鸡心挂件缝入大女儿可艾蓝色碎花棉袄夹层内，将一只镶绿玉金耳环缝入小女儿可莲的紫红色的小袄内，每人包内各放了三十元钱和二十斤全国、五十斤地方粮票。两个人的东西，街道统一发的一个大旅行包，加上买的小旅行包还是装不下，这让何小妹很是为难，她只好将她们的脸盆水瓶等洗漱用品装入一个大网兜内。r
傍晚，两个女儿穿着一身绿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和较大的放着光芒的毛主席像章，精神抖擞地回到家中。曾可艾手里捧着市、区、街道、居委会赠送的一大摞红红绿绿的塑料皮日记本，曾可莲手里捧着两套崭新的《毛泽东选集》和鲜红塑料皮的袖珍《毛主席语录》，她们的脸上绽放着青春的光彩，看样子还沉浸在欢送大会的激动情景之中。r
晚上，全家围坐餐桌。滴酒不沾的曾继贤将过年供应的一瓶“江南大曲”打开，郑重其事为两个女儿、儿子、爱人，还有自己斟上酒，沉思一番，凝重地说：“今天是个不平凡的日子，是个值得永远纪念的日子，也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日子，我们家的可艾可莲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明天就要奔赴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了，我和你们的妈妈还有哥哥感到很高兴很自豪，这第一杯是祝贺酒，来吧孩子们，干！”说罢起身，举起酒杯与两个女儿碰杯，痛快地倒进喉咙，可不到十秒光景，曾继贤便面红耳赤眼球充血了。曾继贤的举动，让何小妹十分吃惊，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丈夫沾过白酒，而且是一杯一饮而尽。r
曾继贤再次给自己斟满酒，然后激动地说：“这第二杯是希望酒，孩子们，你们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到了农村，一定要虚心真诚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经一次风雨，见一次世面，炼一颗红心，长一身本领，不辜负党和人民还有父母的期望，来吧孩子们，干！”又是一饮而尽。何小妹和曾可英兄妹仨，第一杯酒还没喝完，见脸色已经发紫的曾继贤还要倒第三杯，纷纷上前制止，可曾继贤眯着眼坚决不依，说：“再喝最后一杯。”他再次抖抖嗦嗦倒上酒，再次站起来，颤颤巍巍重重叠叠地说：“这第三，三杯，是，是，是……这个，第三，三杯，是……平，平，安安……安酒，红宝，红宝书，要天天，学天天，读……政治……挂帅……思想……领先，政治上不能出问题……乡下，乡下，乡下……生活苦啊……姐姐，姐姐要照顾，照顾好妹妹，不，不，不要想，想，想家……”说罢再次一仰脖子一饮而尽。曾继贤支持不住了，三个儿女赶紧扶住他。此时曾继贤泪流满面不省人事。见此情景，一家人泪如泉涌，扶曾继贤到卧室躺下，他们回到桌前面对饭菜已无法下咽。r
第二天清晨，何小妹和曾可英推着自行车送可艾可莲到居委会集合，然后居委会统一用卡车送区里再送市体育馆。路上，何小妹多次重复所带物品摆放和安全注意事项，曾可艾到底大了两岁，只听不吭声，曾可莲就不一样了，很不耐烦妈妈的叨唠，只顾朝前走，距离拉得远远的。r
那一天，市体育馆彩旗飞舞人声鼎沸，里里外外到处是鲜红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大幅标语。数十辆解放牌卡车披红挂绿，数百名青年男女，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装，背着绿挎包，戴着大红花，随着市革委会主任的一声命令，在鞭炮和鼓乐声中，浩浩荡荡地唱着嘹亮歌曲，挥舞着红宝书，向着理想中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出发了……r
“哈哈……哈哈……儿子，儿子，哈哈哈哈……儿子，儿子……”一阵怪笑，将似睡非睡的曾可莲猛然惊醒，原来是老太太醒了，又开始重复述说她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梦呓之语了。r
吴解放先是一惊，待愣过神来，立即丢下手中报纸朝病床走来，且不停呼喊：“妈，你醒了吗，你醒了吗，妈！”可老太太似乎没有听进他的呼喊，仍然做梦般地怪呼怪叫。曾可莲赶紧起身去叫值班医生和护士。怪就怪在，当医生护士赶来时，老太太只“哈哈！”笑了几声，就不再吭声了，且又呼呼睡去。医生赶紧为其量血压，并做了心电图，可得出的结论仍然是一切正常。r
一阵忙乎，一筹莫展，一串问号。大家面面相觑，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老太太究竟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