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贾怀当气喘吁吁地扛着蛇皮袋吃力地爬上农学院家属院三栋四楼。摁了几次门铃，均没回应。刚想到对面打探，只听“吱”的一声，对门刚好打开。又白又胖的女人用小眼睛打量了一下贾怀当问找谁。贾怀当说找钟老师。白胖女人冷冷地说：“生病了，住院好多天了。”说罢扭头就要关门。贾怀当边擦汗边追问女人：“请问阿姨，钟老师住哪家医院？”女人皱皱假眉摇摇头说：“不知道。”“砰！”地一声关上门。无奈，贾怀当只好再次扛上沉重的蛇皮袋吃力地走下四楼，等扛到宿舍时，已是挥汗如雨筋疲力尽。简单擦洗之后，贾怀当立即到学院卫生所打探钟老师的情况。值班医生告诉贾怀当，钟老师小中风，嘴巴歪了，住在市第一人民医院神经内科。贾怀当纳闷，放假前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呢。贾怀当赶紧跟同宿舍的伍文斌同学借上自行车，买了两瓶枇杷罐头，匆忙赶往位于钟楼附近的市第一人民医院。r
钟国仁是在江南农学院组织的晋升副教授职称答辩会上突然晕倒的，据说当时情况很危急，开始答题还好好的，可过了一会儿就显得脸色不对劲，先是大汗淋漓，接着胸闷气短，再就是天旋地转，送医院折腾半天，好容易稳定下来。做了多项检查，均未发现大的病症，住院观察两天后回到家中。可到了第四天晚上突然感到浑身不舒服，夜里三点钟一觉醒来，发现左耳根的那根筋不知怎么扑腾扑腾一阵一阵地抽痛起来，牵得整个脑袋嗡嗡作响鼓胀欲裂。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正准备去学院门诊所，可症状似乎又有了些许减轻，只是困得不行。于是，索性倒头大睡。可一连几天，白天昏昏沉沉，夜里恍恍惚惚，非但症状没有缓解，反而神色越发憔悴，几乎脱了人形。那天早上，钟国仁似睡非睡，曾可艾抽空去了农贸市场。一只烦人的“知了”似乎始终在脑子里鸣叫不停，没完没了的耳鸣搅得钟国仁心烦意乱，他坐起身用拳头重重敲了两下脑袋，一直“吱吱”不停的声音好像有了一点间断。不能再躺了，再这样躺下去迟早要被这只“知了”吵出精神病来。r
他慢腾腾穿好衣服，头重脚轻地下得床来，解完手后开始洗漱。不知为什么，他感到有点怪怪的，但就是不知道怪在哪里，对了，好像嘴巴周围木木的，牙刷捅进去好像没什么感觉，甚至连凉水都喝不进去，好容易仰起脖子硬倒进一点水，可白白的牙膏沫子和冰凉的水又顺着脖子流到了胸前，把衣服湿成一大片。钟国仁见状，私下问自己，这是怎么了，这喝水的能力简直不如三岁的孩子。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当他洗脸时，左眼怎么闭都在进水，扎疼得要命。更糟的还在后面，当喝牛奶时，平时灵活的嘴吧僵硬如铁，怎么也不听使唤，仰脖子将奶倒进后，那白奶居然从嘴角稀稀拉拉流了一身一地。这下，钟国仁慌了，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感到了不对劲，他赶紧跑到穿衣镜前，不照不知道，一照吓一跳，平时好端端的一张脸皮，一夜之间居然歪斜垂皱得不成了样子。恐怖，绝对的恐怖。钟国仁顿时吓得瘫坐于床沿，口中不停地重复：“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没等曾可艾回家，钟国仁留下便条，匆忙赶往学院门诊部，而后转到市第一人民医院。r
贾怀当好容易找到住院部神经内科。询问值班护士，终于找到了钟老师的病房和床位。这是一个单间特护病房。透过门上的小窗，贾怀当远远看出老师病得不轻。钟国仁的眼镜已经拿掉，萎靡不振半躺在床上，左边半张脸的肌肉松驰耷拉，眉毛同样斜弯下去，原先烔烔有神的眼睛已呆滞得不能闭合，嘴巴歪斜着不停地流着口水。高高的铁架上挂着两大瓶透亮液体。床头柜上放满药瓶纸盒。曾可艾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翻阅报纸。r
贾怀当提着罐头，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进入。见贾怀当来了，钟国仁慢腾腾地坐直身子。曾可艾同样放下报纸，接过罐头，问贾怀当怎么知道的。贾怀当简要说了一下前后经过，便询问起钟国仁的病情来。曾可艾说：“不是什么大病，劳累引起感冒，而后引起面瘫，也就是乡下说的小中风，坏风吹的歪嘴病，吃吃药，打打针，针灸针灸就会好的。”贾怀当听了这些话，夸张地松了口气，没话找话地说：“年前不还好好的吗？”曾可艾说：“可不是嘛。”贾怀当看了看输液瓶，然后关切地问钟国仁：“据说是答辩时晕倒的？”钟国仁无奈地点头摇头。曾可艾没好气地说：“是的，早就跟他说了，一把年纪了还考什么考，今天英语，明天专业，后天论文，再怎么折腾还是工农兵大学生，拿到副教授又怎么样，照样没人瞧得起。现在好了，鼻子塌了，眼睛斜了，嘴巴歪了，看你还要什么面子，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r
钟国仁听得有些不耐烦，用手绢遮着嘴，漏着风争辩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年头，没有本事不要紧，没有高级职称可不成，不然待遇怎么上得去，比如，文件看不上，学术会议轮不上，科研经费摊不上，三室两厅分不上，车子坐不上，津贴拿不上，好药吃不上，甚至就连逢年过节的奖金都差一大截呢……”r
“命都快没了，还什么待遇，想想当年秦时下放那阵子……”没等曾可艾说完，护士进来了，她说有两个自称是农学院领导的要来探视。钟国仁赶紧下床，曾可艾慌忙收拾零乱的床铺和床头柜。贾怀当一时不知所措，刚想告辞，穿着米黄色茄克打着红色领带拎着水果篮的既矮又胖的人，已经领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宽边眼镜精瘦高挑领导模样的人进入病房。一进门，领导表情凝重极其关切地问候起来：“怎么样，好了些吗？前段时间去了趟新西兰，毕院长呢又去北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回来后梅主任说你病了，昨天想来的，碰巧教委又来人了。”机灵的梅主任马上接过话茬说：“是的，刘院长听说你病了，马上要我陪他来探望。刘院长说，钟老师品学兼优，是学院的教学骨干，平时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是个实干型人才。”曾可艾最烦的就是这些话，嘴上不好说心里骂道：“病倒了才是人才，评职称就狗屁不是了，少来这一套。”钟国仁虽说听得心里寒寒的，但还是礼节性地谦恭道：“哪里哪里，身体不争气，给领导添麻烦了。”刘副院长仔细观察了钟国仁的脸，见其表情呆滞眉垂眼斜，十分关切地说：“看来还蛮重的。不过，怎么引起的呢？”r
站在一旁早已听得不耐烦的曾可艾说：“累的，医生说，是劳累过度诱发体力下降，引起病毒性感冒，病毒侵入周围性神经，最后导致了小中风。他是幸运的，医生说如果病毒进入中枢神经跑到脑子里，轻则脑炎，重则瘫痪甚至有生命危险。说不定院长和主任现在已经来遗体告别了。”r
一番话，说得两位领导很不自在，听得贾怀当目瞪口呆。刘副院长苦笑道：“唉呀，唉呀，这个确实挺吓人的，谁都知道我们钟老师是拼命三郎，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优秀教学奖和科技成果奖呢，要不是这个学历和职称限制，老钟早就当上学科带头人了。”钟国仁刚刚好转的心情一下又沉重起来，歪着嘴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地红着脸说：“谁让咱出身不好，我当年外语本来就不行，加上年纪大了记性差，教学科研任务又重，就是整天不睡觉，英语也补不上来，惭愧啊，一把年纪了，马上快退休了，还是个讲师，科研成果有什么用，根本不如abc值钱。r
”刘副院长一个劲地说：“哪里啊，这年月还是要有真才实学的，我就主张有的专业晋升职称取消外语，什么事都得从实际出发，不然是会埋没人才贻误事业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后，刘副院长叹息一声，一脸同情地冲钟国仁说：“不说了，老钟，说了就生气。这样，我和院办梅主任，代表毕院长来看看你，俗说‘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多多保重，好好养病，不要考虑那么多，后面还有机会。”曾可艾苦笑着说：“算了，一把年纪了，还凑什么热闹，再这样下去，迟早把小命搭上。”见刘副院长和梅主任面面相觑，钟国仁使劲眨了一下右眼，曾可艾会意，马上挤出一点笑容说：“谢谢院长和主任来看咱们家老钟。”刘副院长打量站在一边贾怀当，钟国仁连忙解释，说是一个小老乡，早年下放时认识的。贾怀当红着脸，连忙躬身招呼，喊院长主任好。r
钟国仁曾可艾送刘副院长梅主任离开病区。回到病房，钟国仁埋怨曾可艾：“怎么跟领导这样讲话，人家来看咱们，不是来看脸色的。”曾可艾反驳道：“就要给这些人脸色看看，平时都说你工作积极成绩出色，到了关键时候就没完没了的死卡，什么文凭外语，梅主任不也是工农兵大学生，他怎么弄的副教授，还不是替考，做假，送礼，开后门弄来的。别唱那些个高调了，谁让你这么老实，这年头复习外语有什么用，答辩有什么用，真才实学又有什么用，到现在还不开窍，等着以后瘫了躺在床上恐怕才能想个明白。”一席话，说得钟国仁哑口无言。见他们俩争论不休，贾怀当感到很不方便，只好借口有事先行告辞。r
走出病房，摆脱了酒精和来苏的刺鼻味道，贾怀当感到少有的轻松畅达，仔细回味刚才病房里的情景，又感到了少有的憋闷沉重，尤其是感到自己的嘴巴似乎也不太自然地歪斜起来，于是他下意识地用手揉搓嘴巴，见端端正正活动自如，才放心轻松地离开医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