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了春,赤脚奔”,再过几天就是“雨水”,可还是那样寒气逼人,天阴沉沉的,小风刮得呼呼的。那天早上曾可莲送女儿一上车,心中便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烦闷。加之夜里没休息好,浑身乏力总感到忽忽悠悠的。本想说几句话解解闷儿,可吴解放回到家,匆匆洗把脸,凳子没坐热,便去开村处理那起纠纷,使本来冷清的屋子一下变得空荡荡的,精神不振的她,越发有些坐立不安了。婚前,内心的创伤始终隐隐作痛,一度僵冷的心在吴解放的爱抚感召下奇迹般蠕活过来。她曾多次暗自沉浸在过去的忧伤回忆之中,尤其是那些深埋内心的往事每每想起便惶惶不可终日。r
刚结婚那阵子,吴解放在部队工作,夫妻分居两地,除了探亲休假能在一起一两个月,平时面对的就是劳碌愁苦的聋哑婆婆和阴森空荡的吴家老宅,那份寂寞孤苦可想而知,因此女儿没出生前的大部分时间,她基本上是在供销社单位度过的。这种生活一直延续到吴解放转业回到公社当民政司法助理才告结束,过了几年团圆的日子,这女儿又小燕子似地从身边飞走。看到去年拍的全家福上女儿幸福的微笑,曾可莲心中泛起阵阵暖意。自从“文革”下乡插队以来,在她的印象中,没有碰上几件顺心如意的事情,她太爱女儿了,在她眼里女儿就是上天给她的天使,自从有了女儿,她才真正觉得拥有了生命的全部,生活才又重新充满了阳光,为了女儿让她干什么都愿意,只要听说女儿有点委屈或不舒服,她就忧伤不安痛苦不已。r
吃完早饭,曾可莲稍事修饰一番后步行来到供销社。凭票供应时代供销社门庭若市的繁荣景象已成过去,不要说办公室,就连门市部都变得几可罗雀了无行人了,柜台内的营业员,打毛线的玩扑克的,袖手来回闲逛瞎吹牛的,坐的一边喝茶翻杂志的……总而言之,供销社人心已散,大势已去。看到这般衰落景象,曾可莲的心绪糟到极点,她从十六七岁踏进供销社大门的那天起便是见证人。她不明白,曾经轰轰烈烈的农村供销合作社,为什么刚刚进入九十年代,就竞争不过个体经营户,走到如此山穷水尽的境地。r
上午十点左右,县联社的曹得镛主任带着工作组前来宣布改制方案,与其是改成股份制,还不如说是变卖散伙。除保留几个领导外,供销社上下能提前退休的退休,余下的一次性买断工龄,要么优先承包柜台,要么另谋职业。起初曾可莲听得还算真切,听着听着就感到耳朵鸣响,接下来几乎什么也听不清了。正当她处于昏睡幻觉之时,门房的老张头突然在门外高叫:“曾主任电话,曾主任电话!”曾可莲一激凌,反应过来后用眼神示意曹主任和供销社孙富甲主任,获准后她便卷带屋内一股烟雾昏沉沉地走出办公室。r
电话是老家邻居刘大妈的二儿媳打来的,说是吴解放年迈的老母亲早上在河边码头洗东西不小心摔了一跤,好像摔得不轻,有些不省人事,让解放大哥快点赶回来。听到婆婆摔了,曾可莲一下懵了,放下电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嘴里一个劲地重复“这老太太,这老太太”。她赶紧打电话到镇政府找吴解放,可怎么拨都没人接听。拨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吴解放去了开村。无奈,她只好折回办公室告知情况,并与孙主任商量,能否急用一下供销社的挂浆船。孙主任不假思索地答应了。r
曾可莲让门房老张头通知船工老牛做准备,而后匆匆赶回家中。他先给吴解放留张字条,换上那件新年才穿的深蓝色呢大衣,拿上毛线织的红围巾和黑手套,带上一些零用钱和两包红塔山香烟,心急火燎地直奔供销社码头。老牛早已准备停当,柴油机吐着股股浓烟,发出“突突突”的吼叫声,一河静水被挂浆搅得泥浆翻腾奔流不息。曾可莲一到,船便摇晃着离开岸边,吐着黑烟劈波斩浪向吴次庄驶去。曾可莲先到船后将两包香烟递给老牛,老牛愣是笑着不肯收,经曾可莲再三强递,老牛这才乐呵呵地收下,且小心地放入内衣,等曾可莲入舱后,从外衣口袋里掏出自己平时抽的烟好不容易用打火机点上。r
冰冷船舱里的曾可莲心绪十分烦乱。每每想起乡下的聋哑婆婆,她就不知说什么才好。r
吴有根是吴次庄有名的手艺人,因打制的镰刀钢性好,锋利耐磨不碰口,一时远近闻名,周围十里八乡有人可能不知道吴有根,但绝对没人不知道“吴一刀”。吴一刀打了一辈子铁,尽管嫌了一大把钱,但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在乡里族人面前总感到不体面不文雅。为了光宗耀祖,不使子孙低人一头,吴有根不惜重金把独苗儿子吴长高送到县城读书。那时候不少鬼子住在东方县城,兵荒马乱的,着实让吴有根担心不少。不久吴长高高中毕业,吴有根一心想让儿子考省城大学,可有一天学校捎来口信,说吴长高与几个同学突然失踪了。这一消息让吴有根吃惊不小,打击最大的是吴长高的爷爷奶奶,他们整日责怪吴有根,没完没了的哭哭啼啼,不到两年光景,由于念孙心切二位老人悲伤过度相继离世。日子一晃三年过去,就是鬼子投降的第三年春天。r
一天上午,吴次庄村口的小河边忽然停下一条小轮船,船未停妥便跳下一位二十六七岁的英俊军人,小伙子顾不得与开船的同伴打招呼,头也不回地直冲吴家大院。吴家大院是个前后两进,外加两面抱厢的四合院子,是“吴一刀”在老祖房上扩建的,1948年秦清区成立后实行土改,原先的打铁间住进了人家,正屋留给了这位老富农。小伙子冲进院子,一下他被眼前的情景弄懵了,只见天井的老梨树下,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坐在那块高大黑旧的废铁砧子上动作迟缓地认真喂唤一群黄绒绒的小鸡。年轻人视线模糊了,他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老人就是仅仅四五年不见的父亲。当吴长高高声呼唤“爸爸”的时候,吴有根愣在那儿张着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r
待邻居刘大妈反复提醒他说是长高回来时,吴有根才颤巍巍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迎上来,悲悲怆怆地哭着说:“儿啊,高儿啊,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啊?他妈呀,你知道吧,高儿回来了。”说罢“呜呜”哭了起来。原来,四年前吴长高没有投考高校,而是秘密参加了抗日组织,去了根据地参加了八路军。鬼子投降后,部队暂留中原,由于邮路不通一直没能与家里联系,前些时候部队移师江淮,据说简短休整后可能又要投入新的战役,一直说可以回家探亲,可时间一推再推。这次部队让家在附近的同志探亲,一来与亲人相见,二来解决个人问题。吴有根做梦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儿子,更没想到儿子是一名解放军排长,富农的他终于可以在众人面前挺直腰杆了。乡里听说吴次庄出了一位解放军排长,立即派干部前来探望,弄得吴次庄的人都自豪起来。听说吴长高还没有成亲,乡领导亲自出面,介绍在乡邮电所工作的老姑娘龙凤英与其见面,没想两人一见倾心。r
为让吴老汉有个照应,吴长高安心部队,在乡领导的建议下,按照乡下习俗,吴长高与龙凤英热热闹闹办了婚事。一周后,小夫妻依依惜别。不久,吴长高来信,说是部队即将南下开赴前线。之后半年多吴长高杳无音信,急得吴有根龙凤英整日愁眉不展。十个月后,龙凤英生了一个男孩儿,为纪念爸爸参加解放战争,取了“解放”一名。孩子过周的前几天,一份紧急公函寄到区里,早在三个月前吴长高在一次阵地战中壮烈牺牲。接到《阵亡通知书》当日,龙凤英还在班上,区武装部刘部长、乡里的陈书记和邮电所陈所长找她时,她就有不祥预感,等刘部长将吴长高的遗物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她已精神崩溃呆若木鸡。她没掉一滴眼泪,没露一声哭音,只是从此再也听不到了声音,再也没有了一句话语。为了照顾一家三代的生活,经区公署特批,龙凤英从此离职全薪休养,并让娘家的大侄女前来操持家务。几年之后,龙凤英虽然逐渐能够生活自理,并要求继续工作,但由于成了一名道地的聋哑人,因此多少年来一直享受烈士遗属待遇,留职全薪至今。作为烈士的遗孤,吴解放自然得到人民政府的特殊照顾,小学、初中、高中,直至参军,一切都很顺利。r
不觉中,挂浆船到达吴次庄村口的小桥码头。船靠岸的一阵轻轻撞击,将曾可莲的思绪拉回现实。走出舱外,一股寒风拍面而来。r
上岸后,曾可莲一路小跑,直奔吴家老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