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可莲赶到吴家老宅,龙老太太已被抬到东边自己的房间床上。老太太浑身发颤眉眼不开,看上去神志不太清醒。村庄卫生所里干瘪精瘦的小先生,已经为其号过脉、扎上针。小先生让曾可莲放宽心,说:“老嫂子年纪大了,受了惊吓,扑了风寒,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好在没受外伤,不会有什么大碍。”曾可莲听后连连道谢。r
刘大妈告诉曾可莲:“老太太早上还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挺精神的。太阳露花时,见她拎着水桶下河口,我让二媳妇过去帮她,打了半天手语好歹不让接手,这不,河口一路冰带滑得要命,稍不留神就会摔的。我说小妍她妈,说了你别生气,你们家老太太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犟。”r
曾可莲说:“是的,你们都看见了,过年前,我和解放还有小妍,回来劝她到我们那儿过年,就是拗着不点头,好像这屋里有黄金要她守着似的。外人看了还以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孝顺呢。”r
“这到不会,前两天韩三奶奶看她,她还将你们带的年货拿给她看呢,一个劲地打手语,夸你和解放侄子,特别是小妍给她买的电热毯,逢人就拉到房间掀开褥子给人看,乐得嘴都合不拢。你们走了后,老太太愣着神儿,坐在屋里半天没动静。二媳妇问她怎么了,她只一个劲地指指外头扑扑胸口,好像是你们一家怎么坐了这么一会儿就走了,老太太很想你们呢。”r
别看老太太年纪大,既聋且哑,这老宅子里里外外可是收拾得十分利索。尤其是自己和儿子的房间,有空没空每天都要打扫擦抹。当年,吴解放到乡里上中学以至参军之后,她照例以每天整理儿子的房间打发时间,偶尔找出吴解放读的语文课本看看,或者将所有课本拿出来晒晒。吴解放将漂亮时髦的下放知青曾可莲娶进门后,她整天手舞足蹈乐得合不拢嘴,见到熟人就拉到家里看新娘子。r
只是后来吴解放回部队后,曾可莲不住吴家老宅中她感到十分失望,偶尔媳妇回家一趟,她就高兴得团团转,可媳妇一走,她一个人就愣神落泪,逢人就将媳妇儿子的结婚照以及带的吃的拿给人看,媳妇房中的凤凰牌自行车、蝴蝶牌缝纫机和红灯牌收音机更是擦了一遍又一遍。媳妇怀孕了,她更是乐不可支,几次拎着老母鸡和鸡蛋,步行到镇上供销社,可到了供销社大门口又不敢进去,有人估摸,她怕自己是哑吧给漂亮媳妇丢脸。出于好意,曾可莲临产前,在秦时镇卫生院做医生的姐姐曾可艾将其接到家中,可老太太坚决不干,弄得回家休假的吴解放左右为难,讲了一大堆道理,才勉强答应下来,条件是生完孩子必须回家坐月子。月子坐完后,曾可莲跟随吴解放去部队住了二个月,回来后为了方便工作,还是住到了供销社单位宿舍。这么一来,老太太十分不乐意。及至后来吴解放转业分到镇里工作,他们多次劝老人家搬到镇上一起住,可倔强的老太太怎么说也不愿离开祖上留下的宅子,为这事弄得母子婆媳关系挺别扭。r
吃完中午饭,老太太还在昏睡。曾可莲问小先生,要不要送镇卫生院看看。小先生再次号了脉后说确实没有什么事,一觉醒来就好了。小先生走后,曾可莲自觉有些困顿,回到西房间和衣躺了一会儿。由于光线昏暗,加之安静冷清,她感到脚底冰凉,浑身寒颤颤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r
隐隐约约中,曾可莲好像听到吴解放喊她吃晚饭。她一骨碌爬起来,吃惊地说:“天啦,怎么睡着了。”她问吴解放:“什么时候回来的?”r
吴解放说:“四点左右吧,看你睡得香,就没叫。”r
曾可莲问:“打电话没找到你,就先回来了。起先听到消息把我吓坏了。”r
吴解放边盛饭边回答:“我一回镇里传达室的小王就跟我说了,打电话回家你不在,后打到供销社,门房老张头说你已经回去了,这不,没拢家我就径直来了。妈现在怎么样?”r
“还在睡觉,小先生说没什么事,观察一晚再说。”r
“她的饭怎么办?”吴解放问。r
“我们先吃,等她醒了再热。”r
“灯怎么这么暗?”r
“电灯瓦数小,电压可能也低。”r
昏暗的灯光下,尽管饭菜冒着热气,但夫妻俩吃得特别冷清。r
吃完饭,收拾停当,夫妻俩来到老太太居住的东房间。在乡下,老人的起居室都在东边,以显尊长辈份。老太太还在昏睡,由于光线昏暗,她的脸色几乎看不清楚。不过从她平缓的呼吸声可以判断,身体似乎没什么大问题。r
曾可莲问:“开村的事处理得怎么样?”r
吴解放说:“不太好弄,女方蛮不讲理,男方死不出面,现在僵持不下,两具尸体又不能火化,这事有得缠呢。对了,曹主任来了怎么说?”r
“还能怎么说,说得好听点儿叫改制,实质上呢是宣布散伙。真是没想到,曾经风光一时的供销社,怎么走到这步田地。”r
“改了也好,说不定能逼着不少人找条生路,说真的,天天上班没效益,拿不到工资总不是事儿。”r
“是啊,话虽这么说,眼看经营了多年的铺面说倒就倒了,心中总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尤其是那些买断工龄的,就给那么一点点钱,做点小生意都不够本,真不知今后怎么生活才好,将心比心,难怪人家有情绪要闹事。不知道这些领导怎么好意思开口的,明明把大伙儿带进了死胡同,还大言不惭地把这说成什么改制,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把老百姓当猴儿耍,真要命。”曾可莲不住地摇头。r
“没听老百姓说嘛,房改口袋掏空,教改父母逼疯,医改提前送终,婚改同居成风。现在调整物价也好,变卖公产也好,单位辞退人员也好,都被歪嘴和尚念成改制;一旦事情搞砸了或搞过了头,老百姓承受不了快要闹事了,赶紧想个花招,再换个名儿叫什么深化改制,真不知改制被这些人弄成了什么?”r
夫妻俩谈兴正浓,老太太忽然将两只胳膊伸出被窝乱舞起来,看架势好像是想坐起来。吴解放赶紧边喊“妈”边去拉她。老太太紧紧抓住吴解放的手,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头,腾地一下坐起来,只是眼睛还是闭着,嘴唇不停地颤抖,嗓子里咕噜咕噜地发着声响。吴解放以为她要喝水,示意曾可莲赶紧去倒。曾可莲倒来开水,怕太烫,特地拿来汤匙。刚刚喂完两匙水,老太太突然睁开双眼,一把抓住吴解放的手,声嘶力竭地吼道:“长高,是你吗?是你吗,长高?”接着不停地重复着这四十多年来说出的第一句话。r
老太太的突然举动,惊得吴解放汗毛直竖。吓得曾可莲顿时水杯落地手足无措。他们俩都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多少年失去语言能力的老人居然开口说话了。r
现在,曾可莲才真正相信了吴解放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这个世上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r
是的,什么怪事都正在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