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国仁很熟悉门外的声音，对曾可艾说：“系里的皮主任来了，怎么办？”曾可艾说：“主任怎么了，又不是打花脸装小丑，我是在治病，有什么见不得人？”说罢，边收拾桌面边高声答道：“来了，来了，等会儿！”r
曾可艾让钟国仁进入卧室后才去开门。透过猫眼可以看到，皮主任捧着鲜花、教研室小陈拎着水果篮和西洋参礼盒，在门口不停地移动步子。门一打开，皮主任刚要迈入，曾可艾不是接过鲜花，而是蹲下身子，放上棉拖鞋，嘴中不停地说：“进来，进来，就不用换鞋了吧。”皮主任知道曾可艾的洁癖，边脱鞋边打趣：“鞋子，还是要换的，不然我们前脚走，你后脚就要抹地搞卫生了。”曾可艾笑而不答。此时，钟国仁用一条黑方格毛巾，捂着半张脸，匆匆走出卧室，有点像阿拉法特。r
皮主任换好鞋，用鼻子嗅了嗅，这才放下花篮说：“老钟啊，来晚了，来晚了，主要是出了一趟差。”r
钟国仁连连答道：“是啊是啊，你是大忙人，经常东奔西走。”r
皮主任见钟国仁用毛巾捂着半张脸，于是端祥一会儿问：“怎么样，好些了？”r
等曾可艾将一次性纸杯泡的茶放到皮主任面前的红木茶几上后，钟国仁懊丧地说：“不行啊，恢复太慢，整个儿就没动静，瞧这脸不脸嘴不嘴的，见不得人啊。”r
曾可艾继续为小陈泡茶，纯净水饮水机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水瓶中冒出一串水泡。皮主任呷口茶，宽慰道：“这有什么见不得人，谁能保证吃五谷不生病。不过，这病怎么引起的？”r
一听这话，坐在一边的曾可艾总算接住了话茬：“医生说，主要是劳累过度体质下降后得病毒性感冒引起的，病毒这东西可厉害啦，进入枕神经就会得面瘫，进入中枢神经就会串入脑子得脑炎。人家说了，就这样子还算幸运的，要是得了病毒性脑炎，轻的瘫痪既傻又痴，重的救治不及可能伤命。我们老钟算是祖上积了德，造化了。”r
一席话听得皮主任惊讶不已：“这样啊，原来这小小的感冒也这么厉害，真不能当儿戏呢。”r
“可不是，欧洲人最怕的不是艾滋病，而是流行性特别是病毒性感冒呢。”小陈猛不丁的补充，让皮主任很是不以为然，他轻轻呷口茶，慢慢将喝进的茶叶吐回杯中，慢条斯里地说：“这好像是秋茶，味道不错。对了，下步怎么治疗呢？”r
钟国仁心思重重地叹息道：“不知怎么弄，个把月了，吃药打针理疗，这不，连土法都上马了，就是没有动静，真是急死人了。”r
“关键是病毒引起的，如果是风吹的，恐怕就好治一些了！”曾可艾说，“现在的问题是神经不像其它器官，据说恢复起来很慢，一天只有几微米，那么一张脸，真不知道恢复到什么时候。”r
“老百姓不是说，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吗，这个急不得，只能慢慢来。”皮主任安慰道。r
曾可艾嗔怪道：“他才不这么想，恨不得明天就好，后天就上班。他病了，我跟着遭罪，弄得大家不得安宁，前天院里刘院长，院办梅主任都来看他，今天你又来，你说多烦人。”r
皮主任冲曾可艾说：“这是应该的。”他又冲小陈说道：“你们不知道，钟老师是个工作狂，也是我的左右臂，告诉你呀，离开不到一个月，我可是塌了半边天。”他再冲钟国仁说：“噢，对了，听说上批的几个副教授批下来了。”r
一听这事，钟国仁马上“噢”了一声，然后问：“吴伦文也批了？”r
“批了。”r
听到这个消息，钟国仁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r
“不过，评审委员会的教授们一致认为，尽管你的文凭低一些，外语笔试差了几分，但这些年，你一直在教学一线，除了承担大量教学任务外，发表的学术论文、取得的教学成果以及制作的教学课件，质量都是很高的，评个副教授条件还是过硬的，他们建议等你好了之后，破格专门组织一次外语答辩，据说学院党委同意了这个提议。”皮主任话音刚落，不知是鳝鱼血渗入体内起了化学刺激，还是被体温烘干物理拉力加大的缘故，钟国仁突然爆发起来，他激情冲动热血贲张地对皮主任说：“首先，我感谢领导、特别主任您，为了我评这个副教授，您没少费心，连续三年上报院里。教授们不说这话我还不气，听起来好像照顾我、赏识我，其实这是对我的篾视和死卡，主任您说说，这种不切实际的评审条件和方式，从设计到运作，都是不合理不科学的。r
我承认工农兵大学生学历低了一些，可我已经复训两年，外语基础差了一些，可我这个专业除了汉语，其它语种又有多大用处？现在倒好，早都修炼成青蛙了还问出身是不是黑蝌蚪，不管从事什么专业用得上用不上，都要会英格利士，请问：孔子懂外语吗？华佗有论文吗？祖仲之有文凭吗？按照现在的标准，从古到今很多思想家文学家科学家，不要说副教授教授，恐怕连助教讲师职称都评不上。标准首先要科学，其次要合理，再则要公平，也就是执行的时候要一视同仁，就我们学院而言，有的人学历文凭与我一样，没有从事几天教学工作，整天搞对外经营，评职称的时候就能灵活地从经济系列的通道走，吃香的喝辣的发了家致了富不算，居然轻轻松松地评上了高级经济师。他懂外语？他有本科文凭？他有学术成果？不就为院里赚了百十万块钱吗？还是应了那句老话，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行，行也不行，说到底，不服不行……”r
说着说着，钟国仁竟忘了自己脸上刚刚涂过鳝鱼血，由于激动，居然将捂在左脸上的黑方格毛巾扯了下来，半张黑红紫涨变形的脸与半张淡黄紧绷的脸形成强烈反差，加之话语声嘶力竭，在强烈的日光灯照耀下，简直如同一只疯狂可怕的恶魔怪兽，初次见到这种形象的小陈，唬得直吐舌头。r
钟国仁见皮主任和小陈一脸恐慌，知道自己露了丑态，赶忙用手捂上毛巾，抱歉地说：“说得急了，就忘了这个……对不起，吓着你们了，那其实是敷的偏方，是鳝鱼血，不是脸害成这个样子。”r
皮主任说：“真是太恐怖了，才开始我真以为你的脸就变成了那个样子，怪不得刚才进门时闻到一股鱼腥味。不过，我觉得你说得也没错，我晋教授的时候不也遇到类似的问题吗？对了，想起来了，有件事还没跟你说呢，第一师范学院有位搞雕塑的教师，才三十六七，最近听说得了个什么洋奖，有媒体报道了一下，了不得啦，学院就准备当特殊人才引进，并许以副教授职称，说什么为了提高学院的知名度和学术水平，不惜优厚条件……”r
一听这话，钟国仁血冲脑门，拍着桌子气愤地嚷道：“放他娘的狗屁，你我不是人才，其他那么多老师不是人才，引进的鸟人才算人才，真是瞎了狗眼，不是些玩意儿！”r
曾可艾用眼觑了一下钟国仁，没好气地说：“你发什么火？医生反复讲不能激动，否则不利康复，什么了不得的副教授？没听说有的名牌大学烧锅炉的都是教授吗？再说，就现在这模样，给你教授又能咋的，有那心没那命全是白搭，真是的。”r
一席话说得皮主任脸上挂不住了，他尴尬地笑了笑，一个劲儿地说“是的是的……”r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曾可艾高声接听，一下打断谈话。r
“喂，噢，是丫头啊！”曾可艾显然很高兴，“好长时间听不到声音了，怪想的。他呀，病了，好长时间了，个把月了，面瘫，怎么？你这个学医的也不懂，死丫头，都学了些什么？怎么？过些时候来省城实习，好啊，太好了，定下来马上打个电话，我到车站接你，嗯，嗯，好吃的多准备点，你这个馋猫，好，长途，快挂了，再见。”r
曾可艾放下电话，见皮主任起身告辞，连连说：“不好意思，谢谢主任来看老钟。”r
临走，皮主任从口袋里拿出两张印刷精美的门票，笑着对曾可艾说：“过两天云台山体育馆举办迎奥运音乐晚会，院里分给系里几张票，大家一致要求慰问病号。”说罢，丢到茶几上。曾可艾眼皮都没抬一下，嘴上习惯性地说了一声“谢谢”，其实心里想说：“谢个屁，没人看的招待票拿来做人情，谁稀罕？”r
送走皮主任和小陈，憋了半天的贾怀当这才从书房里出来。曾可艾马上拿起票，对贾怀当说：“皮主任送的，当什么似的，干脆送给你了。”贾怀当接过票一看，喜不自禁：“师母陪老师去看吧，听说有不少明星来呢。”“师母一把年纪了，不同你们年轻人，心中早没偶像了，什么明星在我眼中都不亮了。”贾怀当爱不释手，笑着说：“那我就掠人之美，大饱眼福了。”一看快十点了，贾怀当说明天再来帮助取血。曾可艾让贾怀当等会儿，然后到房间的衣橱里，找出一件钟国仁早已不穿的半新茄克衫，让他试试。贾怀当不好意思穿，曾可艾一定要他穿上，他才扭捏地套上。人靠衣服马靠鞍，贾怀当穿上不算太好的衣服，果然一表人才气度不凡。钟国仁同样走进书房，拿出一台袖珍收音机送给贾怀当，曾可艾瞟了一眼钟国仁，嘴上说让贾怀当收下，其实心理在想：不就一点土特产，送件衣服不就够了，值得给这么贵的东西吗？r
贾怀当受宠若惊，千恩万谢地告辞。r
贾怀当前脚走，曾可艾后脚就责怪钟国仁：“怎么送那么贵的东西？不就杂七杂八的农家货嘛，也值？”r
“那玩意不值钱，开会的纪念品，好几台，放着没什么用。”说罢走进洗漱间去洗脸上的鱼血，他照镜子的时候突然问：“可艾，你说这个贾怀当穿上衣服有点像谁？”r
曾可艾思索一番，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但有点儿面熟。”r
钟国仁笑了笑说：“有没有一点像可英？”r
“你说像可英，小妍她舅？”曾可艾思衬一番：“唉，你别说，不说不像，这眼神表情，特别是笑起来还真有点意思。”r
说到这儿，钟国仁不无感慨地说：“你说贾平汉两口子长得那熊样，偏偏生下了这么个像模像样神气得要命的儿子，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可到了一定时候还是会变异的，儿子超过老子也未可知呢。”r
钟国仁的一席话说得曾可艾心里酸溜溜的，为了不让这个沉重而敏感的话题引起不悦，不会生孩子的她只好打趣地引开话题：“你不听电视里常讲吗，不说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况且比这怪怪的事情还多着呢。”r
钟国仁同样会意，连忙迎合地说道：“是的是的。”r
其实他们两人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都不是一回事，心照不宣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