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解放赶紧来到东房间,打开灯一看,只见老母亲的眼睛半睁半闭,精神极度兴奋,嘴里重复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他高声呼喊:“妈!妈!”老太太表情依然兴奋,依然不停地唱,对自己唯一的儿子无动于衷。见老母亲这般模样,吴解放拉着母亲的手哭了,他对曾可莲说:“可莲啦,妈生病了,生大病了,你瞧她,连我都不认识,精神方面出问题了,不能再拖了,明天无论如何要送到镇里治疗。”曾可莲一脸泪花,连连点头。r
老太太的歌声持续到凌晨三点左右,可能疲倦了,渐渐没有了声音,但仍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时辰,吴解放问她饿不,她似乎没有听到。吴解放让曾可莲赶紧热饭,等饭端来时,老太太已经处于半睡状态。吴解放赶紧喂了几口,老太太居然在似睡非睡中吃了几口,进入沉睡状态后,就再也没有下咽。看着老太太呼呼大睡的样子,吴解放曾可莲泪眼相觑,手足无措。r
天亮了,夜里下了重霜,屋面白似下过小雪,春天这样寒冷,乡下叫倒春寒。一大早,吴解放去找村委会主任,他的远房侄子吴爱国,看能否弄条带棚子的挂浆船,送老母亲去镇卫生院,因没睡好,他的国字脸上的两个大眼球充满血丝,红得桃子一般。当他走到距苟如柏家门楼不远的巷子时,发现地上有一滩结了冻层的血碴,职业的敏感,他驻足观察一番,没有发现特别情况,再看看远处的肉案子,他便大步流星地朝吴爱国家走去。r
这是一户临河的院子,门前的小码头系着几条小船,有水泥、木头和铁制的,多数没有棚子,有棚子的一条小木船刚好装有挂浆。河边结了薄冰,河沿上是一丛丛比人高的枯黄芦竹,叶子几乎掉光,顶上的芦花毛绒线的,有的早已折断挂下。河面较宽,对岸栽了不少树,光秃秃的,远处是整齐的泛绿的田畴。r
吴家住房在村子里虽不算最好,但同样是高高的门楼,且用朱红色大理石贴面。两扇大门包了铁皮,看上去很牢固。敲了好一阵,大门终于打开一扇,开门的是爱国的女人,看上去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梳洗,开门一瞬间脸色很不好看,刚要抱怨,一看是吴解放,马上一改笑脸,故作惊讶地说:“啊呀,是他伯呀,我说今天迎门大喜呢,这不,这么早就有贵客,他伯呀,外面冷,快进屋。”女人尽管笑得不真实,说得有些造作,但对吴解放这位镇里干部还是友好尊敬的,加之原先到镇供销社找曾可莲批条子等,每回不驳面子,这些年批了不少紧俏商品。r
吴解放见吴爱国好像不在家,问:“爱国呢?”女人不太高兴地回答:“别提了,昨天中午喝高了,睡了一下午,吃完晚饭就被文龙开泰他们叫走了,到现在没见影子,八成又躲哪儿赌了,真不是些玩意儿。”吴解放笑了笑,说:“大侄子这样,还不是你惯的。不过,老这样子确实不好,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哪天玩大了,收不住会出事的,这你得说说。对了,话归正题,我找他有点急事,你知道他们一般都在哪儿玩吗?”“这帮小子鬼得很,每天不在一个窝,也怕有人端呢。昨天是文龙这个光棍叫的,弄不好在他那儿。”女人说罢回头看了看,好像有什么事。吴解放说:“那我去找找,你赶紧进屋吧。”女人急切地说:“锅里要开了,那我先进去了。”r
离开吴家,吴解放径直来到杭家邨杭文龙家。杭家比起吴家显然寒碜多了,虽然也有院墙,只是简单用小青砖垒了垒,一扇普通的衫木大门已经变形,漆皮几乎掉光。杭家大门紧闭,门口几只母鸡缩着脖子晃悠觅食,拉了不少鸡粪,院子里了无声影。吴解放一边敲门一边高喊:“文龙啊,文龙在家吗?”一阵叫喊没有动静,吴解放继续敲门叫唤:“文龙在家吗?”由于叫声大,弄得邻居的中年男人反而开了门,一见是吴解放,马上客气地点头寒暄:“是叔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吴解放陪着笑说:“是老三啦,昨天回来的,老妈病了,文龙在家吗?”“在啊,昨晚上茅坑见着他了,叫,这老光棍赌得晚,醒不来,肯定在。r
”说罢,走过来猛擂杭家大门并高叫:“文龙啊,文龙!”见里边有点动静,再次吼道:“解放叔找你呢!”又过了一阵,一个瘦弱汉子眯着惺忪泡眼,懒洋洋地走了出来,一开门马上露出黄牙,笑着冲吴解放:“哟,大哥回来了,快屋里坐,外面怪冷的。”“不坐了,爱国在吗?”见吴解放不想挪步,再打量这么早吴解放不像为公事而来,杭文龙连忙把吴解放往里引,并说:“进屋说,进屋说,我知道。”吴解放与帮助喊门的老三招呼一声,便跟着杭文龙进了院子,正屋门一开,吴解放愣住了,只见吴爱国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后迎候他,其他两个牌客也都站着笑眯眯地点头。室内乌烟瘴气,味道很重,不过很暖和。没等吴解放开腔,吴爱国便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他伯啊,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招呼一声,不好意思啊,玩了个通宵,过了把瘾。对了,找我有事?”吴解放根本无心过问打牌的事,于是将老母亲的情况和来意简单说了说,吴爱国马上爽快答应派船,并对自己平时关心老太太不够装模作样地自责一番,而且立即要求一起过去。r
太阳高高升起,晨霜基本退去。吴解放吴爱国来到吴家老宅,曾可莲已替老太太收拾好一应物品,曾可莲与吴爱国点头寒暄,并进入东房间给昏睡的老太太穿衣起床。给一个睡着的老人穿衣服真是不易,因老太太个头大身子沉,曾可莲费了很大功夫才为她穿好上衣,她不得不让吴解放进去帮忙,经过一番折腾,总算把老太太收拾整齐,然后将吴解放的黄军大衣披在老太太身上。r
在吴爱国的帮助下,吴解放背起了昏睡的老母亲。曾可莲赶紧将凌乱的床铺收拾利索,然后提上行李,锁好门,一溜小跑赶上吴解放。r
吴解放背上母亲,心里比背上还要沉重,从吴家老宅到河口码头这段不算太长的路他是多么熟悉啊,小时候母亲几乎天天背着自己来回地走,有时候即使提着一桶水也还要背着他,母亲虽然不会讲话,可对她背上背着的儿子每个细小动作都十分清楚,儿子稍微有头痛脑热,都是母亲背着去小先生家,去镇卫生院……妈妈啊妈妈,今天儿子第一次背您,要不是您病成这样,儿子这辈子说不定都不会背您,您要是清醒着,也绝对不会让儿子背着累着;妈妈啊妈妈,您二十来岁守寡,为把儿子拉扯大,不但身累心里更累呀;妈妈呀妈妈,都说好人一生平安,您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好人啊……想到这儿,吴解放泪如泉涌,不能自禁,他在内心一遍一遍地责备自己……r
一个小时之后,挂浆船停在了镇卫生院门前的小码头边。吴解放再次背母亲上岸,直奔急诊室而去。出乎吴解放的意料,急救室外,围了不少人,派出所蒋所长和小王正在询问穿灰白色羽绒服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好像就是那天被贾平汉讹钱的那位。与此同时,蒋所长和小王也看到了吴解放,见他背着一个用黄军大衣裹着的人匆匆而来,蒋所长让小王赶紧过去帮忙。曾可莲提着杂物走在后面。r
小王急切地问:“吴助理,这是怎么了?”r
“没什么,老母亲病了。”吴解放见蒋所长一脸严肃,还在问着什么,忙问小王:“有事?”r
小王帮助吴解放托住老太太往前走,答道:“是的,你们村里夜里出事了。”r
“夜里,怎么了?”r
“苟如柏,就是那个刚放出来的苟如柏,被人敲了闷棍,正在抢救呢。”r
“刚从号子里放出就被敲,怎么敲的?”r
“不知道,下手很重,流了很多血,家人发现时已不省人事。”r
吴解放把老母亲直接背到急诊室,然后轻轻放躺在窄窄的诊床上。老太太仍然昏睡着。由于都是熟人,没有挂号,值班的张医生便来接诊。吴解放将老太太的情况简要说了说,特别强调原先四十几年哑口无言,摔了之后居然夜里能够无意识重复话语。张医生立即替老太太检查。听诊器听,血压计量,温度表测,查头,号脉,看眼,一番检查后,张医生一头雾水不得其解,他说:“怪了,除血压有点高外,没发现外伤之类的问题,都很正常。”r
曾可莲说:“小先生也说没大碍,但就怪得要命,白天睡觉,夜里折腾,人事不省,讲糊话唱怪歌,真不知怎么了。”r
“摔了一下,没有外伤,又不像颅内出血,白天昏睡,夜里无意识讲话唱歌,这种病别说见,听都没听说过。这样吧吴助理曾主任,先住下来,观察一下,再做进一步检查和处理,病因弄不清楚反正也不能乱用药,你们看呢?”r
吴解放不住叹息,与曾可莲交换一下眼神,说:“也只好这样了。”r
老太太被抬上小推车,准备去病房。正在这时,远处抢救室的门开了,护士推着病人出来,一群人立即围上去,内中女人哭哭啼啼。躺在车上的人,脑袋被白纱布包扎得严严实实,鼻子嘴里手上腿上插满胶管。听急救室里出来的医护人员讲,病人情况很危险,要立即转院。r
一会儿,医院的急救车开了进来,死人一般的病人被抬上车,上去几个人后鸣叫着开走了。r
老太太躺下后,曾可莲正要去办理入院手续,蒋所长来了,一进门便关切地问老太太怎么样。吴解放说先住下观察观察再说。吴解放接着问刚才怎么回事,当蒋所长提到“苟如柏”三个字时,曾可莲猛然一震,竟将手中递给蒋所长的一次性茶杯滑落在地。蒋所长以为自己没有接住,十分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曾可莲自知失态,赶紧掩饰表情,强挤笑容说:“没,没什么,是我松手太快,真是,烫着了没有?”吴解放嗔怪曾可莲:“怎么不小心点。”蒋所长笑了笑说:“没事,没事,这么冷的天,即使开水洒在手上也不会有事,再说老吴知道的,我这人皮厚的很,不怕开水烫。”说罢哈哈大笑,但立即停止,回头看看老太太没被惊醒,才又轻声笑了起来。吴解放索性高声说:“不妨事的,能把老太太吵醒就好了。”蒋所长问为什么,吴解放给其讲了原委,蒋所长长叹息,不笑了。r
待曾可莲重新倒上茶水,蒋所长才将夜里发生的事情与吴解放详细说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