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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悲喜交集


从第一声开腔,龙老太太便翻来覆去“长高,是你吗?是你吗,长高?”这句话,吴解放曾可莲先是惊,接着喜,继而忧。惊的是一个跟头摔开了聋哑人的嘴,喜的是从此老母亲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忧的是没完没了不正常地重复一句话。折腾到天快亮,老太太倒头便睡,怎么呼唤也不醒,重新进入昏睡状态。r

吃完早饭,小先生过来了。吴解放将夜里的情形说与他听,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中医,一时语塞不敢轻信。小先生依然进房给老太太号脉,见没什么特别,便退出与吴解放说话:“大侄子,老嫂子无恙,只是受到惊吓扑了风寒,吃点药,保点暖,好好睡两天,会好起来的,不妨事的。”吴解放不无忧虑地说:“要是这样就好了。原先总以为老妈妈这辈子不会说话了,没想摔了一下摔成了看似正常但又不正常的人。”他冲曾可莲说:“要不这样,先听小叔的,吃点药,休息休息,再观察两天,有什么新情况再转镇卫生院。”r

吴解放依然要去处理开村的那件人命官司,曾可莲继续留下照看老太太。趁老太太睡着之际,曾可莲来到村子里唯一的菜市巷子。刚过新年,本来就没多少菜摊的巷子里特别冷清。村子里各家门上贴的春联、斗方、倒“福”字和飘动的红花钱依然鲜红,也有一些翘起剥落。几个卖菜的缩着脖子袖着手蹲在墙根晒太阳。一张剁皱砍凹满是油污的肉案靠墙而放,几块条肉已经冻干;不远处的一只小桶里几条小鲫鱼正在咂水,并排而放的是几小捆大蒜芹菜,二三小堆青皮萝卜、慈姑、土豆以及几棵大白菜。曾可莲平时很少回吴次庄,除了几个中年人与其打招呼,年轻人几乎不认识她。她买了一块肉,几条鲫鱼,外加一些蔬菜。r

就在曾可莲付完钱扭头要走的一霎那,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巷子深处一个门楼装修得十分气派的院子里传出,接着一群人从巷子那头簇拥说笑着围着一个中年男人涌入院子,这群人进去后,里面的鞭炮声更加剧烈,随后是阵阵震耳欲聋的二踢脚的爆炸声,随着股股青烟升腾膨胀,空气中即刻弥满浓浓的火硝味儿。曾可莲见众人一脸不屑且都引首观望,便好奇地问身旁卖鱼的妇女:“这位嫂子,这户人家都在办什么喜事?”女人摇摇头,神秘兮兮地笑笑,轻蔑地答道:“什么喜事,刚从监里放出来,这也值得威武显摆,要真中了状元封了官,那还不到东方舞龙灯耍狮子,真是的,不就有两个钱吗。”“五喜子你别不服,你家扣儿中了状元封了官,恐怕都没人家苟如柏蹲六七年牢房牛气”,那个卖肉的用油腻腻的袖子擦了擦鼻涕继续说:“这小子被抓前光倒卖石油就赚了上百万,判的时候他舅舅又打点了一下,据说财产只充公了一点,人家现在有的是钱,放出来还是好汉。r

”那个叫五喜子的女人没有争辩,只是笑了笑,继续看热闹。刚才的对话因鞭炮声的影响,曾可莲没有听得分明,但有三个字她听了十分刺耳,为了证实自己没听错,等卖肉汉子说完话,她便小声问道:“这位叔叔,刚才你说放出来的是谁?”卖肉汉子大大咧咧地说:“怎么,吴次庄这么出名的人物你都不晓得,苟如柏哎,就是那个大官吴昊的外甥。”不打听不打紧,一打听曾可莲如雷轰顶,尤其听到“苟如柏”三个字,犹如匕首扎进心窝。曾可莲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心脏突突狂跳,要不是牢牢立住双脚,顿时就要倒下去。卖肉汉子只顾看热闹,对于曾可莲的反常情态没有在意,等曾可莲慢慢挪开脚步,走了大概十几步远,才小声问卖鱼妇女五喜子:“这白白净净的女人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五喜子犹疑片刻说:“我也不太认识,只是好像在哪儿见过的。”“怎么,刚才那个女的你们不认识,算起来她也是吴次庄的名人。”“谁啊?”“就是那个哑巴龙老太的儿媳妇,解放的老婆,吴江的下放知青。”“噢,原来就是她呀。”“还真是个美人胎子。”“你这东西就是不正经……”r

曾可莲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走进吴家老宅的,她不敢相信这是现实生活,仿佛在看胡编乱造的电视剧,她怎么也想不到今生今世还能听到这个魔鬼的名字。曾可莲心烦意乱,买回的菜怎么也不想择弄。正在这时,隔壁刘大妈送过来几块豆腐和一叠豆腐皮,她问老太太好些了没有,曾可莲支吾两声,没有透露老太太突然说话等更多的事情,只机械地将小先生说的话重复几句。拉了一会家常,曾可莲这才若有所思地劈点木柴,生起蜂窝煤炉,一时间院子里烟雾弥漫。她本想为老太太做顿可口饭菜,从刚才刘大妈的口中得知,老太太常夸她饭做得香菜做得好,想想自己过世的双亲,曾可莲发自内心地怜悯独自生活的婆婆。想到这儿,曾可莲再次提醒自己,暂将那件事儿搁到脑后,认真地为婆婆做顿可口饭菜。不亲自操作不知道,一个煤炉真不好做饭,老太太一个人平时基本不用灶房,吴解放曾可莲过一段时间就让人捎些蜂窝煤饼过来,只有儿子媳妇孙女回来,老太太才在灶房里开伙做饭。因此,只要吴家老宅老太太的灶房烟囱冒烟了,左邻右居也就知道老太太镇上的儿子一家回来了。曾可莲费了很大劲儿,才将菜择好洗净备完,然后跑上跑下地在灶房里忙开,末了淘上米放到煤炉上做饭。r

饭菜终于不吭不响地做好了。曾可莲拾掇利索灶台走进房间喊婆婆吃饭。老太太还在呼呼大睡。曾可莲轻轻叫唤:“妈,醒醒,醒醒了,妈,起来吃饭了。”见老太太没有反应,曾可莲提高了嗓门:“妈,醒醒了,起来吃饭了!”老太太仍然没有反应。无奈,曾可莲只好走到跟前推老太太:“妈,醒醒,醒醒了,妈,起来吃饭了!”老太太还是呼呼大睡。看着老太太昏昏沉沉的样子,曾可莲觉得婆婆这次生的病非同寻常。她再次推了推老太太,且动静挺大,但婆婆照例沉沉睡着。想想刚才的事情,看看不省人事的婆婆,曾可莲悲从心来,禁不住热泪盈眶。r

折腾一阵之后,菜已基本变凉,曾可莲的心更凉,她根本无心吃饭,热了一点青菜,胡乱吃了两口饭,便将碗筷收拾干净。她的主意已定,顶多再观察个把晚上,婆婆如果还是这样,立即转到镇卫生院治疗,婆婆一天也不能等下去了。r

临吃晚饭时吴解放骑车匆忙赶来,见曾可莲一脸忧虑自是不住安慰。曾可莲把老太太白天的情况说了一番,提议赶快转院。吴解放感到老太太这个跟头摔得蹊跷,夜里的两句话更是令人吃惊,对老太太来说是祸是福很难预料。他赞同曾可莲的想法,晚上再观察观察,情况不好立即转院。r

吃罢晚饭,小先生带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后生再次来看老太太,吴解放将一天的情况说与两位听了,小先生感到无可奈何。他仍然要替老太太把脉,可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异常。小先生让后生替老太太量血压,再用听诊器听胸,然后翻开眼皮看了看。后生说:“血压稍高点儿,这年龄算是正常,心肺同样没有听出杂音,只是瞳仁一个劲地转动,老太太好像在不停的做梦。”后生的前几句话小先生听了没说什么,听到说老太太在做梦,小先生很不受用,批评后生尽说一些于施治无益的话,可小先生始终不服气,再一次号脉后边喊边推老太太:“老嫂子,老嫂子,快醒醒呢,解放可莲他们回来了,醒醒呢,啊!”老太太仍然呼呼大睡。小先生见呼喊不醒,只好对吴解放曾可莲说:“老嫂子确实没有大恙,只是恐怕多年积郁过度,一时排解有些困难,可能需要一些时日。要不明天转到镇里去,看他们有什么高招。”r

吴解放曾可莲相视颔首。小先生和后生走后,吴解放提醒曾可莲热点饭,说忙碌了一天,中午饭都没吃,都快饿得前肚靠后背了。经过一阵忙碌,热腾腾的饭菜放了半桌,吴解放很惊讶,问曾可莲怎么弄出这么多菜来,曾可莲说本来想给老太太做点好吃的,没想白费了心思。吴解放说等老太太醒了一定告诉她,虽说没有吃上媳妇亲手做的饭菜,可这份孝心绝对真诚,妈妈准打内心感动。r

吃饭时曾可莲问:“事情处理好了?”r

吴解放说:“基本解决了,说来说去都是围绕钱,讨价还价,最后才同意签了协议,男方一次性赔付女方三万,算是给两个老的养老和上中学的弟弟付学费,苦的是死掉的,女方那帮来人很差劲,拿到钱后,火也熄了,气也消了,话也软了,酒也喝上了,一个个眯着眼红着脸,像没事似地乐呵呵的走了。”r

曾可莲似听非听,吴解放话一停,她马上愣过神来回答:“是这样阿。”r

“哎哟,这个菜怎么……好像没放盐。”吴解放见曾可莲没有应答在走神,忙问:“怎么了,还在为妈的病心烦?”r

曾可莲自知失态,猛然一怔,连忙回答:“啊?噢,是啊,妈妈这病真让人犯愁。”r

吴解放叹口气,安慰曾可莲:“反正这样了,愁也没用,明天到镇里卫生院再说,小叔也说了,不会有什么大碍,还是放宽心吧。”r

曾可莲看看吴解放,心想,解放啊解放,你知道我担忧什么,要是知道了,这家里该掀起怎样一场风暴啊。她真希望老天爷再帮她一把,让那个叫苟如柏的恶魔从她的生活中永远消失,永远永远……r

灯光昏暗,周天寒彻,偶有狗吠,万籁俱寂。洗漱一番,他们便早早上床,这是老太太始终为他们准备的房间床铺,多少年来没有间断过打扫整理和洗晒,睡在这温暖干净的床铺上,吴解放有一种特别舒坦的感觉,兴许这两天过于劳累,一会儿功夫他便打起了呼噜。曾可莲怎么也无法入睡,白天的鞭炮声尤在耳畔回响,苟如柏狰狞的面目始终在眼前闪现。就是这个苟如柏,曾经让她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身心倍受摧残,人生几乎毁灭。往事不堪回首,曾可莲心惊胆战泪流满面……r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老太太的房间里,突然传来阵阵歌声,惊得曾可莲汗毛直竖,她赶紧推醒吴解放。一听老母亲醒了,吴解放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丫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