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曾妍醒了，可见到曾可莲吴解放一点反应都没有。见女儿目光呆滞目中无人，曾可莲痛不欲生：“妍妍，妍妍，我是妈妈，我是妈妈呀，怎么连妈妈都不认识了？妍妍，妍妍……”r
吴曾妍自顾傻笑，一把抓住曾可莲的耳朵，莫名其妙古里古怪地嚷道：“嘿嘿嘿，怀当哥，一个耳朵眼儿，嘿嘿，一个耳朵眼儿……”r
吴解放见此情景，一股凉气脚下升起透至胸背天庭，想起妈妈，想起可艾，想起自己愚蠢的行为，鼻子一酸，热泪簌簌而下。他一把拉住傻笑的女儿：“妍妍呀妍妍，我是爸爸，我是爸爸呀，你真的连爸妈都不认得了？这都是爸爸造的孽，爸爸造的孽呀……”r
吴曾妍见吴解放泪水涟涟，忙用手去擦拭，边拭边傻兮兮“嘿嘿！”笑过不停，笑得人浑身汗毛直竖，她同样一把抓住吴解放的耳朵，仍然是莫名其妙古怪地自言自语：“嘿嘿，没有耳朵眼儿，嘿嘿，没有耳朵眼儿……”r
突然，吴曾妍摸寻自己的耳朵，见什么也没找着，一下哭着惊叫起来：“啊呀，不得了，耳环不见了，啊呀，不得了，耳环不见了……”然后一把抱住吴解放：“怀当哥，耳环不见了，耳环不见了，怀当哥……”r
折腾半天，吴曾妍渐渐累了，声音渐渐低了，翻了一阵白眼，说了几句含含糊糊的诸如“……证明材料……一个耳朵眼儿……怀当哥爱姨妈……耳环不见了……”之类的话语后，便又昏昏沉沉睡去。r
医生将吴解放叫到办公室，告诉他病人的情况非常不稳定，治疗越早效果越好，必须立即转院。吴解放毫不犹豫地答应。开好转院证明，曾可莲出去叫上出租车，在校医陪同下，迅速送吴曾妍去了地区精神病医院。r
安顿好吴曾妍已是下午三点。曾可莲留下照顾女儿，吴解放赴省城奔丧。r
钟国仁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他见吴解放坐在床边，一把抓住他的手失声痛哭。两个男子汉，双双泪飞溅，一个为妻子，一个为女儿。r
钟国仁悲伤地问：“可艾现在哪儿？”r
吴解放沉痛地说：“刚才我看了，还在医院太平间。”r
“都是那个丧尽天良的贾怀当，还有那个该死的证明，要是早点出了，兴许会逃过一劫。可艾啊，你死得好惨好冤，叫我今后怎么活，怎么活下去呀？”钟国仁痛悔不已：“要是我不去吃这顿饭，要是把防盗门关上……都怪我，都怪我，怪我办事没主见，怪我办事没脑袋，怪我引狼入室，是我害死了可艾，是我这个窝囊废害了你，害了你呀……”r
听了这些，吴解放更加内疚，因为他比谁都明白，发生这一系列悲剧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他现在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好打碎牙齿肚里咽。人啊人，不能昧良心起坏心，到头来必然遭天谴遭报应，而今不但报应在女儿身上，就连可艾也被害得惨死。想到这儿，吴解放悔恨交加痛不欲生。面对极度悲伤的钟国仁，他不知用什么话来抚慰。r
两人情绪稍事平静，吴解放想起曾可艾的丧事，想起了贾怀当的起诉，想起了女儿小妍今后的治疗。而眼前最为要紧的还是曾可艾的丧事。伤心也罢，愤怒也好，将曾可艾放在那冰冷的抽屉里总不是事情。现在尸也验了，证也取了，案也破了，人也抓了，还是尽快火化，让可艾的灵魂早入天国早点安息吧！r
吴解放将想法小心冀冀地说给钟国仁听，钟国仁尽管茫然无措，但还是答应尽快办理丧事。他决定亲自回去布置灵堂，通报钟家亲戚朋友，并通知可艾娘家哥哥曾可英。r
第四天，沉闷的祭酒岗殡仪馆，钟国仁请了最出色的化妆师替曾可艾整容，由于贾怀当下手太重，面目全非的曾可艾怎么也无法整出效果，最后只好用鲜花将脸部围饰起来，用花头巾将头发包裹严实。哥哥可英惊闻噩耗即刻一病不起，身体虚弱得根本没法前来为妹妹送葬；妹妹可莲由于女儿精神失常同样不能为姐姐送别，可怜的曾可艾，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就连唯一的姨侄女也不能为其燃一柱香烧一片纸，只有钟家亲戚，学院好友，加上两个男人，总共二三十人为其默默送行。r
曾可艾走了，走得那样悲惨凄切，那样不明不白，那样悄无声息，那样愤愤不平，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只有血腥、忿恨与仇焰。凝神曾可艾始终微笑的遗容，抚摸光滑乌亮的骨灰盒，往事不堪回首，人去物在，睹物思人，钟国仁痛彻心肺泣不成声。可艾啊可艾，你可知道一个人的长夜是多么难熬吗？你可知道活着的人思念死去的人是怎样的悲伤心痛吗！可艾啊可艾，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我们种下善种收获恶果，就是你救的那个贾怀当，那个丧尽天良的恶魔，那个千刀万剐的孽障，毁掉了我们的一切，毁掉了我们的人生！可艾啊可艾，恨啊恨啊切齿痛恨，血债要用血来还，仇恨入心要发牙，我一定要将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送上断头台，为你申冤，为你雪恨！安息吧可艾，安息吧爱妻……r
时序已过小暑。贾怀当杀人案的卷宗移送市检察院公诉科。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和预审处根据贾怀当口供，法医鉴定和现场勘察，认定其故意与过失杀人事实成立，也有投案自首情节。r
一个来月的铁窗生活，贾怀当仿若度过数年岁月。起初的恐惧已被漫长的悔恨和悲伤替代，脑子里日夜回闪的是惨死的曾师母，悲伤的钟老师，可怜的吴曾妍，还有痛心的老母亲以及屈辱的亲叔叔。他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他对狱中生活几近麻木，吃不吃睡不睡已无所谓，蚊虫的叮咬，闷热的囚牢，衣衫的肮脏对行尸走肉的他来说已视而不见。他面颊苍白形容消瘦，两只凹陷的眼睛尤如黑洞，鼻梁显得更加挺拔，嘴巴显得更加宽厚。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发生什么事，对他来说，这个世界即将消失，唯一的企求就是尽快获死，尽早从无边的痛苦中解脱出来。长夜难眠，噩梦连连，月色苍茫，时日不多，假如有来生，一定好好做人，一定珍惜生活，可惜世上没有假如……r
又是闷热难熬的长夜，囚牢四壁流着汗水。贾怀当闷得难以喘息，一身痱子痒入骨髓。好啊，就像醉酒，身体上的痛苦可以暂时忘却心灵的伤痛，咬吧虫豸们，咬得狠毒一些，只有这样贾怀当才不会安静地坐在那儿过电影一般回忆转瞬即逝的短暂人生。r
吃完早饭，大约过了一个钟头，铁门“咣当”打开，一股清新的空气吹进囚室。放风时间没这么早，难道又是提审？审就审吧，一切都认，过失也好，故意也罢，反正都是杀人，罪有应得，罪孽深重，罪该万死。“13号，出来！”贾怀当拖着沉重的脚镣，挪步出来。光线那样刺眼，空气那样湿热，四周那样安静。原先有人说，人要知足清醒，常到三个地方看看：一去医院便会珍惜健康生命，二去殡仪馆便会晓悟人生，三去监狱便会体味自由。现在，贾怀当三个地方都经历过了，终于有了彻悟，这是人生的重要财富，可得到了这笔财富之后，又没有了漫长的人生，这难道仅仅是贾怀当一个人的悲哀么？曹雪芹的《红楼梦》写得多么透彻，可读后又有几人从中吸取教训？还都云作者痴，可怜可叹可悲啊！r
“13号，向前走，探视室！”狱警的吼声这次听起来并不刺耳。贾怀当心里一紧一热，是不是听差了，偌大一个省城，茫茫人海，谁来看我？于是，他拿目光询问狱警。这场面狱警见得多了，头也不抬地重复一句：“探视室，向前走，快点去！”r
贾怀当边挪动脚步边启动快要僵死的脑子：“小妍吗？如果是她坚决不见，不是不想见，而是没有勇气没有脸面见。小伍吗？如果是他，可以说两句，但仅此两句，因为不想听他忏悔，说什么不该让你喝那么多酒，酒是自己倒到嘴中的，与别人何干？妈妈吗？对了，可能是妈妈，别看自己懂事以来这个妈妈就没有把自己当个儿子，可毕竟是她生的，怎么说都快死了，母子连心，此时看看儿子，流点眼泪，不枉母子一场。不对，家中并不知道我闯了大祸，可也难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兴许贾舍村早就人人皆知了。对了，弄不好是叔叔。别看叔叔平时凶神恶煞似的，没有他就没有我贾怀当，什么大学生，狗屁都不是。现在看来外面的传言不无道理，弄不好我真的是叔叔跟妈妈偷生的，不然，他怎么比我的爸爸待我还要好上几倍，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唉，唉，管他是谁，反正多时没见一张熟脸，都是凶巴巴阴沉沉的表情，贾怀当为人虽然差到极点，可死到临头还有一个人记挂心头，足矣！r
想到这儿，贾怀当不顾脚髁感染的疼痛，不觉加快步伐。r
此时，天空阴暗下来，不时传来忽远忽近的雷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