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探视室,贾怀当终于看清,来者是叔叔贾平民。透过泪水,贾怀当看到,贾平民拿着一个破包,面色极其憔悴。同样,隔着玻璃幕墙,贾平民看到贾怀当慢慢走来,忍不住哭了起来:“狗子,狗子,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杀人,怎么会杀人……”r
可怕而难熬的牢狱生活,肉体上特别是精神上的折磨,贾怀当已是消瘦不堪,他流着泪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叔叔,我犯了死罪,但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的,我的确杀了人,对不起死去的爸爸,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叔叔,我该死,真的该死!”r
“你浑啦!狗子,你知道供你读书容易吗?你爸的事已把那个不成样的家冲得差不多了,你再一犯事,这个家真的完了,狗子,我们家彻底完了。”贾平民痛哭流涕。r
“对不起叔叔,是我毁了这个家,毁了自己的人生,可后悔已来不及了,都怪自己糊涂。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现在又是严打,侄儿可能会判死罪。如今万念俱灰了无牵挂,只有妈妈,我那可怜的妈妈,丧夫丧子掏心挖肝怎么度日,还望叔叔今后多加关照,这样侄儿也就安心上路死也瞑目了。”贾怀当泣不成声。r
“狗子,人,真是你杀的?听说你是自己投的案,想必不会判死罪吧?”r
“是啊,检察院已经找我再次讯问,行凶过程我全认了,只等他们起诉法院宣判。我犯了死罪,罪有应得,罪该万死,死有余辜。人固有一死,可我死得轻如鸿毛,来到人世,短短二十个春秋,没有尽一点责任,满以为上了大学可以光宗耀祖,没想到犯下滔天大罪,带给家庭灾难耻辱。对不起啊叔叔,侄儿没脸见你,更没脸见九泉之下的父亲!”r
贾平民不住地抹泪,两只血红的眼睛盯着贾怀当,犹豫了几次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他惴惴地将带来的东西交给贾怀当,接着“呜呜”哭了起来。r
贾怀当先是诧异,待慢慢打开包裹一看,里边是件很旧很旧的,沾了血污的,草绿色的过了时的女人上衣。贾怀当用不解的目光打量贾平民:“叔叔,这是什么?”r
尽管天气闷热,贾平民的牙齿还是不停地打颤,悲伤地说:“这是一件女人穿过的旧衣服,二十年前包过你。”r
“衣服,包过我?”r
“是的,是你妈生你时包你的衣服。”r
“生我时包我的衣服?叔叔为什么现在拿给我?”贾怀当看着流泪的叔叔不解地问。r
“这是你现在的妈妈让我交给你的。狗子,知道叔叔是怎么知道你出事的吗?自从上次送走你爸,我就天天盼你回家,为他开方破狱关魂超度,好容易盼到暑假,可总是不见你的人影,开始以为学校有事没有在意,前天到镇上买化肥,感到背后有人指指点点的,觉得不对劲,我问人家,都是怎么了,人家悄声告诉我,说你出事了,杀了人,被抓起来了,说还上了报纸电视。我一听,差点站不住了,现时就吐了一口血。回到家,我在本家和你妈面前不敢说,可想来想去,这事终究瞒不住,于是就私下告诉你妈还有族里的平权长伯。你妈这回哭的好伤心,自从你爸去世后,她一直生病,听说你出了事,马上就起不来床了。平权长伯很生气,骂你是不争气的不肖子孙,又说你终究还是贾家族里的子嗣,犯了死罪也不能不管不问,当场给了五十块钱,让我来省城看你。你妈知道我来看你,昨天晚上,突然将这件藏了二十年的衣服找出来交给我,让我带给你,她说你犯了死罪,不能死到临头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哭着让我将一切告诉你……”r
“告诉我的身世?什么身世?你说什么叔叔,你快说,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贾怀当似乎觉察到什么,张大嘴巴怔在那里等候回答。r
贾平民老泪纵横:“孩子,那年秋天,记得已经下霜了。那天早晨,我去地里扒地瓜。走到河西圩堤下一个废弃的茅棚边,听到里边有人呻吟,走进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人缩着身子,蓬头散发,面无血色,浑身发抖地搂着冻得发僵叫声微弱的孩子。她见到我,先是一惊,然后哭着求我,‘好心的大哥,行行好,求你救救孩子……我是良家女儿,遭人坑害怀上孩子,求你到村上小店里帮我买点草纸……’好半天缓过神来的我,见女人可怜,马上跑回村里,可是待我回到小茅棚,女人不见了,只剩下用这件衣服包得严严实实哭不出声的孩子,我当时就慌了手脚。r
一席话,听得贾怀当颤抖得连脚镣都“嚓嚓”发出声音,刚好天空响起一声炸雷,仿佛掉在了贾怀当的头顶上,震得他头晕目眩,他不敢相信这个残酷的现实,懵了晕了呆了傻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孩子?你说我是叔叔捡来的孩子?”。r
“是的,孩子。当年,我和你爸在贾家族里抬不起头来,就因一个打光棍一个膝下无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这事你现在的妈求神拜佛喝仙水吞香灰没少受罪,可还是没得生。看到你皮肤嫩嫩的,鼻子高高的,小嘴肉嘟嘟的,当时我喜欢得什么似的,可不知为什么,张开嘴巴就是笑不出来……忽然,我见你左耳垂流血,一只耳环扎在上面,我明白了,你妈走了,不要你了,这是故意留下的凭据啊。手足无措之下,我把你抱到梅村的姑姑家,她一见你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待我说明缘由,她才缓过神来。当时你姑姑刚好生了天宝,好歹有点奶水。捡来的你究竟怎么办,经过反复思量,我让你现在的爸妈佯装出门包窑烧砖,直到第二年国庆节,才在村里众多人的眼皮底下将你带回村子,而且张张扬扬地办了过周喜酒,请族公三爷给你取了名,行礼鞠躬入了宗。”r
贾怀当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简直像在听杜撰的传奇故事,想不到自己居然这等出身,这等命运;生得不明不白,死得不白不明。生得耻辱,死得耻辱,这难道就是我贾怀当的全部人生?妈妈是什么?难道就是眼前这件肥硕的破旧的衣服?爸爸是谁?难道也是一个罪不可赦的大恶魔?然而,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既然生我,又何要扔,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r
天空又是一道游闪,一阵闷雷。r
贾怀当转悲为怒,仰天长啸,泪水四溅。r
“收下吧孩子,怎么说也是你亲妈穿过的衣服,临走时穿着它,终究有一天在阴世里能找到她……”贾平民流着泪说,“原先给你的那只金耳环也是你妈的,都留着吧孩子,那是你妈留给你的证物呀,当年你妈有难处很可怜,想到这些我就难过得要命。”r
“叔叔,谢谢你,谢谢你和爸妈对我的养育之恩,对不起啊,你们含辛茹苦半辈子,竟然抚养了我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可恶畜生,今生今世没法相报了,来世变牛变马一定报答你们的深恩……”r
“孩子,别说这话,好赖我们叔侄一场,这些事本该早点告诉你,可又怕失去你,事到如今,再不告诉你,叔叔到了九泉之下拿什么脸面见你,对不起啊孩子,你妈把你交给我,我没能教好你带好你管好你,是我的罪过,我的罪过。如果她知道你变成现在这样,该是多么悲伤心痛啊……”r
“13号,时间到,回房!”狱警一声提醒,贾怀当立即站了起来,他抓紧最后的时间恳求道:“叔叔,侄儿求你,多多照顾妈妈吧,虽然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管你们想不想认我这个不光彩的儿子,请你转告妈妈,我贾怀当,永远是她的儿子,儿子临死都感激她想念她,到了阴曹地府一定保佑她……”r
贾平民一直等到贾怀当拿着那包东西流着泪艰难地离开,身影渐渐消失才丧魂落魄地离去。r
回到囚室,贾怀当泪如雨下,他反复抚摸那件带着妈妈体血的旧衣服,他不敢想象当年妈妈生他时的惨烈和血腥,不敢想象当年妈妈遭受的侮辱和苦难,更不敢想象妈妈如果知道自己当年遗弃的儿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怎样的悲伤和痛心!r
往事历历在目,一些长期困扰自己的疑问今天终于找到答案,为什么从小到今爸爸妈妈对自己这个独生子冷冷漠漠?为什么叔叔对自己既严厉又慈爱更关心?为什么家境那样贫穷自己居然有一只镶绿玉金耳环?为什么爸爸去世时妈妈对唯一的儿子那么平静?为什么从小遭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和苦难?为什么自己的长相与这家人根本没有一点相像……可是,太多太多的为什么现在又能说明什么?贾怀当阿贾怀当,你来到人间就被亲娘抛弃,现在你又将被世人唾弃,死到临头都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亲娘为什么抛弃你,多么悲哀多么可怜多么不幸的人生啊!公平么?甘心么?瞑目么?命运如此多舛,人生如此多厄,敢问苍天大地,这是谁之过谁之错谁之罪!r
窗外,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湍急的雨水浑浑浊浊由高向低哗哗啦啦四处流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