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吴曾妍的病情有了一些好转,比如,能够认识父母,情绪好时能够想起一些事情;比如,看到老人就叫唤“奶奶病了”,并嘱咐打针吃药;看到中年妇女就讲“姨妈来了”,并追着要“证明”。一旦看到年轻小伙子,那就乱了,非说是“怀当哥哥”,人家躲开还一个劲地要找,有时又哭又闹,直闹得筋疲力尽,一觉醒来似乎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每每遇到这些场景,曾可莲便泪水涟涟,好端端的女儿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前世造了什么孽该受如此报应?r
吴解放私下问医生,再治疗一段时间能否更好一些。医生忠告,治成现在这样已经不简单了,要想恢复到先前正常状态,没有一年半载甚至更长时间恐怕不太可能,中途如果再受到意外刺激,弄不好前功尽弃。一席话听得吴解放忧心忡忡。他问医生,小妍与她奶奶的病到底有无关联。医生说,他们祖孙俩虽然发病形式不一样,但都是在长期处于极度压抑和短期受到强烈刺激之后犯的病,不同的是,小妍年轻一些,生命力旺盛,因而在不长时间内恢复了一些记忆。r
一老一少两个病人,都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难道真是基因遗传,按照这个生物逻辑,弄不好哪一天自己受了刺激,也会精神失常。吴解放暗下想,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精神病患者,要不然怎么会做出那么多不可思议的蠢事呢。吴解放不寒而栗,感觉自己比疯了还要可怕。r
天气异常闷热,医院生活十分不便。吴解放定期要去东方,看望状况不太稳定的母亲。如此来回折腾实在有些疲于奔命。他与曾可莲有个共同愿望,就是把女儿带回家治疗调养。医生经过对吴小妍几次检查测试,同意了这一想法,但条件是必须隔断刺激病人的一切人源和物源,每天坚持服药,平时有人照看,一旦发现异常,立即送院救治,特别是刀剪绳索之类的危险物品,必须清理干净。吴解放曾可莲一一记住。r
吴解放去护校为吴曾妍再次办理休学手续,这是今年为小妍办的第二次病休手续,好在办得及时,据说再过两天连留守的工作人员都放暑假了。为给女儿营造好的休养环境,吴解放先期回家,将女儿房内影视明星的画像全部拿掉,将所有尖锐物品全部理清,甚至将电源插座都全部封堵,将女儿平时最喜欢的收录机也藏了起来。收着收着,吴解放涕泪滂沱,不敢想象女儿今后怎样生活,今后又是怎样一番曲折人生……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竟然活生生地毁在了自己手里。平心而论,曾可艾贾怀当又何尝不是毁在自己手里啊!想到这些,愧对祖先,生不如死,先前心脏病死了也就罢了,一了百了,一切清静,可现在死了又怎能瞑目,一老一小托付给谁?r
小妍的卧室收拾好了,清爽是清爽了,安全是安全了,但空荡荡的,尤如母亲居住的房间,某种意义上还不如老人房间富有生机。这就是病房加卧房,住在病房牢房还有期限尽头,可女儿究竟要住到何月何年呢?r
为了不让小妍看到外部景象而受刺激,吴解放租了一辆卧车,趁晚上天黑,一家三口悄悄返回清明。一路上,吴曾妍服用了镇静药物,多数时间都在睡觉。回到家,吴曾妍看看陌生的环境,反应出少有的恐惧,始终抱着曾可莲不放手,一步不让离开。曾可莲像哄三岁的幼儿,轻轻拍打她的背,口中不停念叨:“到家了,妍妍不怕,妍妍不怕,到家了……”就这样,哄了半天,吴曾妍才渐渐睡去。可刚松手,吴曾妍便惊醒叫唤起来。曾可莲只好继续拍哄,直累得她睁不开双眼。母女俩就这样开着灯和衣搂在一起睡下。由于天气闷热,吴解放将电风扇移到门前,对着她们母女,又不敢开得太大,怕她们感冒,时不时地还要拍打蚊虫。r
多么漫长的夜啊,多么烦闷的夜啊,多么难熬的夜啊!这才是第一夜,以后这样漫长烦闷难熬的夜又有多少谁能预料?吴解放不敢想象,比起等待醒来的母亲不知让人难熬恐惧多少倍。什么叫报应?这就叫报应!吴解放心中何止千次万次地咒骂自己。r
噩梦一般的一周终于过去,谢天谢地,吴曾妍终于不再搂着妈妈睡觉了,但必须开着灯妈妈陪着入睡,但眼一睁就惊慌失措地找妈妈,一旦见不着,马上惊叫号哭。曾可莲只好在她的床边放上一张小床。白天,吴曾妍足不出户,与妈妈形影不离,时不时讲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晚上,多数情况下沉默不语,偶尔傻笑,尤其皓月当空的夜晚,每每透过窗户比画月亮一坐就是半夜。r
这天早上,吴曾妍醒得早,她猛然站到曾可莲床边,推了推妈妈,一副正常人的口气:“妈妈,想起一件事,姨妈说要给怀当哥出证明的,吃完早饭我要去拿。”曾可莲被其推醒,听到这番痴话,立马竖起汗毛,连忙哄她说:“姨妈证明早就给怀当哥了,你就放心睡吧。”r
吴曾妍笑了笑,拍着手说:“这就好了,怀当哥不用担心了,不会哭了,嘻嘻……”r
过了一会儿,吴曾妍突然又问:“妈妈,我的那个黑箱子呢?”r
“哪个黑箱子?”曾可莲发现女儿好像渐渐地想起了记忆深处的一些事情,赶紧坐了起来。r
“就是我带到学校去的那个有锁的箱子。”吴曾妍用手比画起来。r
曾可莲明白了,一个小密码箱,市联社开会发的纪念品,女儿很喜欢,就将自己的日记、信件、首饰等放在里边。那是女儿的小天地,平时谁都不能动,谁也动不了。上学时什么东西都可以不带,唯有这个箱子必须随行。女儿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曾可莲既高兴又担忧更害怕。高兴的是女儿记忆有了明显恢复和觉醒,担忧和害怕的是那里边有女儿太多的往日信息,说不定有贾怀当的来信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一旦打开,睹物思人,再受刺激病情加重怎么办?为了转移女儿注意,曾可莲说:“那只箱子可能还在学校,爸爸好像没有拿回家。”话音一落,吴曾妍“哇!”地哭了:“那只箱子怎么能丢呢,怎么能丢呢,那只箱子怎么能丢呢……要箱子,要箱子,要箱子……”说罢拉着曾可莲就往外跑,弄得曾可莲不知所措。吴解放听到哭闹,不知女儿又怎么了,赶紧跑了过来,吴曾妍一把抓住他:“姨爸爸,姨爸爸,要箱子,要箱子,姨爸爸,姨爸爸……”几声“姨爸爸”,听得吴解放的心凉到脚底,昨天女儿喊爸爸,以为病情好了许多,怎么过了一夜,又依然故我了呢。他长叹一声,拉住女儿,极其失望但又极其耐心地说:“妍妍乖,我是爸爸,爸爸,妍妍知道吗?妍妍找爸爸有什么事吗?”r
吴曾妍破涕为笑:“噢,爸爸来了,对,爸爸,对了,让爸爸找姨妈,叫姨妈出证明。对了,怀当哥没事了。对了姨爸爸,怀当哥没做坏事!”吴曾妍突然“噗通!”一声跪下,哭诉道:“姨妈,求你了,怀当哥真的没做坏事,给他出证明吧……”说罢抱住曾可莲的双腿死死不放。r
折腾一早上,累了,吴曾妍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吴解放曾可莲愁眉不展,相坐无言直至艳阳高照。r
一觉睡到十点,吴曾妍没事一样起床,穿着胸罩短裤走了出来。曾可莲赶紧将长衣长裤拿给她,她说热,不肯穿,曾可莲哄了半天她才穿上。这让曾可莲十分担心,过几天女儿例假又要来了,上次来,病床弄得一塌糊涂,一天要洗三四次床单,清洗倒也罢了,这么大的姑娘,连自己这点事都无法自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想到这些,曾可莲不禁暗地落泪。r
吃完早饭,吴曾妍在房间呆了一会儿就烦躁起来。曾可莲问:“妍妍有事吗?”r
吴曾妍东张张西望望,左翻翻又找找,嘴中念念有词:“箱子里头有证明,箱子里头有证明……”r
曾可莲发现,吴曾妍还在找那只密码箱。吴曾妍满头大汗,将自己的房间床上床下,旮旮旯旯翻了个乱七八糟底朝天,还是不停地反复寻找,寻找不到继续乱翻,弄得物品东倒西歪乒乒乓乓。实在累得不行了,就坐在地上休息片刻,有了一点力气,马上开始新一轮寻找,看得曾可莲心惊肉跳心疼不已。怎么得了,这样下去非累跨累死不行……曾可莲一边落泪一边捶头,如果上去制止,弄不好又是一场哭闹。医生说,如果反复哭闹情绪激动,会恶性循环病情加重,老天爷啊,怎么办呀,作了什么孽呀,怎么不惩罚我而惩罚我的女儿,如果上天有眼,让我女儿清醒,惩罚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吧,让我疯掉,让我什么都不知道吧……r
实在不忍心女儿再这样玩命地无休止地寻找下去,曾可莲悄悄给吴解放打电话,将女儿找箱子找得筋疲力尽的情况简短告知,说天这么热再这样找下去会虚脱会出危险,还是将那箱子给她算了。吴解放沉默片刻,只好叹气答应。r
曾可莲走近女儿卧室,偷偷将密码箱放于门后,然后退出大声提醒:“妍妍,那个箱子可能在门后,你到门后找找。”r
吴曾妍可没这么听话,而是从头开始寻找,最终在门后找到箱子。那份喜悦全都写在了那张满是汗水泥垢迷茫的脸上。r
“找到了,找到了!”吴曾妍抱着箱子欣喜不已,“找到了,找到了。”奇怪的是,吴曾妍并没有急于想打开箱子,而是抱着箱子死死不放,一会儿功夫,竟然在乱七八糟的家具中呼呼睡去,脸上荡漾着满足。r
一觉醒来,吴曾妍开始琢磨她的宝贝箱子。由于不知道密码,怎么也打不开,开始她还反复摆弄两头的卡扣,见“嚓”的一声响,立即十分高兴。可几次下来,箱子还是打不开,她显得不耐烦了,先是敲打,敲了半天没动静,于是就往地上摔,摔了几次仍然打不开,就用凳子砸,但仍然砸不开。曾可莲见她十分着急,忙说:“妍妍出来吃西瓜,那个箱子可能是空的,待爸爸回来开。”吴曾妍根本不听,仍然执着地“砰砰砰砰!”地乱敲乱摔乱砸,仍然是满头大汗,忙过不停,不打开箱子不肯罢手。现在她已经不在乎箱子里面有什么,只在乎能把箱子打开,就像找箱子,开不开不打紧,首先必须找到箱子才行。r
终于,“咣当”一声,箱子摔开,里边的东西哗啦洒了一地。吴曾妍开心地笑了,笑得那样天真幼稚。奇怪的是,摔出的东西她并不感兴趣,而是欣喜若狂地叫唤:“开了开了,嘻嘻嘻嘻,开了开了……”r
不过,吴曾妍也拿起了一两件平时收集的小物品看了看,当拿起一封信件时,惊叫起来:“证明,证明,怀当哥的证明,怀当哥的证明……哟嗬嗬,一个证明,两个证明,好多证明,好多好多证明……”r
一番折腾,吴曾妍又是呼呼大睡。地上一片狼籍,曾可莲趁女儿睡着,只好慢慢收拾。这里有女儿的日记本、相册、信件、存折和平时同学送的纪念品,还有自己收集制作的小首饰小挂件,这里保留着女儿的秘密,记载着女儿成长的历史,现在全部公开散乱,多么令人伤心令人不可思议。r
忽然,一个精制的紫红色小丝绒首饰盒引起了曾可莲的注意,她像看其它物品一样,出于好奇随手将其打开。这一打开不要紧,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饰品映入眼帘,惊得曾可莲浑身触电一般颤栗,尤如当头挨了一棒,整个人几乎失去意识,手和脚顿然麻木得没有了知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