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周六一晚,周日还要早起,夏末秋虽累,却毫无抱怨,因为今天他要去给爷爷奶奶和妈妈上坟香。车开到老家村口就没路了,上山只能步行,山路还特别不好走,夏末秋几次提出帮夏灿阳拎纸钱供品,夏灿阳都摇头说不用,“要是勒到你的伤口就不好了,就剩一点路了,我还行。”
因为清明节扫过墓了,所以夏落雪夏天晴不用来,夏暑光就留家照看,父子俩都不怎么说话,气氛却不觉尴尬。
先到了爷爷奶奶墓前,夏末秋恭恭敬敬地磕头上香,认祖归宗,望先人安心。不料一抬头,就见三柱香左中持平,右柱最短,正是催命香,预示近期家里会死人。夏末秋低头蹙眉,心事重重地跟在夏灿阳身后,到了另一个墓地,眉头皱的更紧了,妈妈的坟,是空坟,三柱香烧得特别慢,显然是逝者没有收到。
莫非,夏落雪说的,都是真的?
回到家,二叔正在逼夏落雪喝汤,夏末秋在旁观察着,奇怪,喝了一周补汤了,夏落雪的脸色还是跟以前一样,泛着虚弱的白。
“小妹,你平时还能看见妈妈吗?”
夏落雪抹了抹嘴,呲牙道,“小时候经常能看见,后来就少了,只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妈妈才来安慰我。最近本姑娘心情不错,倒没怎么见到妈妈。”
“哦,那就好。”夏末秋注意到妹妹幽怨的眼神,赶紧解释:“我是说你开心就好,太过想念妈妈的话妈妈也会担心你的!
“还有就是,下次再有人看不见你的时候,你记得跟我说。”
夏落雪闻言一愣,扭头跑了,留下夏末秋不明所以,他想问个清楚,再被枕头砸一顿也没关系,不过当务之急的是,赶紧请个五行八卦福镇宅护佑,看看能不能挡住催命之灾。
在吉照堂逛了一圈,夏末秋都没相中合眼缘的八卦福,就算想请神位,一摸神像,都是冰凉冰凉的,根本请不来。坐堂的经理见状,也是摇摇头,最后递给他一枚平安符和一张名片,“你们或许可以去请唐大师,不过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已经不怎么出面了。”
夏末秋道了声谢,和夏灿阳离开了吉照堂。夏末秋并没说催命香的事,夏灿阳也就不过问,只是顺着夏末秋的要求做,希望儿子能开心,但儿子好像越来越忧愁了。
他这父亲到底还是太没用,凡事还得让一个孩子操心。夏灿阳苦笑,如果岚姗还在就好了,不过杨莉也善解人意,在他不顺心的时候时常安慰鼓励他,这么好的“妈妈”,小雪怎么就是不能接受呢?
少女风卧室里,手机播放着录音:
“差不多了,再吹吹枕边风我就能把传家玉镯弄到手了,把玉镯卖掉后,我就跟他说玉镯丢了,但家里不能没有传家宝,让他再给我买个金镯子金项链什么的,反正最后都是我的,管他什么传给夏家媳妇——学校那边你也要小心,嗯,最爱你了,mua!”
“夏大姐,录音传给你了,你可别告发我作弊的事啊!”
夏落雪回了句“看心情”,就退出微信,趴在窗沿看着柳树,光影摇曳中,绿色的窈窕身影似乎在朝她招手,清新的微风卷过脸庞,她忽然没那么难过了。
是从三年前吧,在学校里,头一晕,就失去了知觉,再醒来,就成了游魂般的存在,浑身无力,只能停留在小范围里,别人也看不见自己,才因此围观了有同学趁教室没人,偷走了其他人的钱包。她试图阻止,却无能为力。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一个昏暗的破木屋醒来,书包就放在脚边,打开门,走了一会儿,就发现自己在操场角落,她还在学校里,那时都放学了。
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找弟弟,弟弟并不知道她旷课了一上午,安静乖巧地坐在教室写作业等着一起回家。下午,她单独找小偷同学谈话,要他把东西还回去,对方很吃惊,似乎不相信自己会暴露,不过他还是恳求夏落雪千万不要跟别人说,承诺一定会把东西还回去。
她由此认识到这份能力的好处,虽然被限制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但要抓人把柄,足够了。
虽然会因旷课被家人盘问,但她就是能凭记忆说出老师的上课内容,证明自己在教室,一来二去,她身上开始有糟糕难听甚至可怕的传言,但她不在乎,继续发掘别人的秘密,掌控他人,为自己所用。到最后,传言都被制止了,因为她有足够的资本让大部分人都住嘴。
她安排他们做眼线,在校园外留意那个杨莉,渐渐地,她收集到杨莉与苏主任逛街吃饭的照片,想拿给父亲看,但这还不够,她需要一个适合的时机,一个足够震憾的证据,让家人认清坏人的真面目而忽略她卑劣的手段。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么深的心机,但她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弱小,有时,她会担心自己醒不过来,想请求家人的保护,可她又太需要这份能力。
她不能说,她必须远离他们,她的病,不能被治好。
周一,早自习,教室里。
“伍兵,你的脸——”夏末秋看着同桌眼一块青嘴一块肿的,表情纠结,“被楚耀打的?”
赵伍兵愁着张脸,点点头,却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正好进教室的陈维幽幽地来了句,“夏末秋你不用管,他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磕着碰着,谁让他不还手。”
赵伍兵听了,双手握在一起,不说话。
“要不,我帮你打他一顿,至少警告楚耀不要太无法无天。”夏末秋的建议得到一个摇头一个点赞。
“不用了!我的事我能解决。”赵伍兵连连摆手。
“那感情好,我去给你加油!”陈维积极性MAX。
大课间的时候,许欣菲带着药瓶来找赵伍兵,轻车熟路地给他涂药膏。夏末秋一问,知道是陈维把许欣菲call来的。“赵伍兵这货,只给欣菲疼,其他人的好意他都不领情的。”陈维说这话的时候,两个当事人的脸都是一红,嘴角却微微上扬。
“对了末秋,下星期六我要办生日宴,可以邀请你吗?”许欣菲临走前问道,“晚上7点左右,人不多,就你,我,小维和伍兵。”
“咦,不办热闹点吗?”虽然他是喜欢人少,但哪有让人家迁就自己的道理。
“哦,我一共办三场,上午在酒店,和我表姑堂兄一起过,我们仨都是同一天嘛,会请很多亲戚吃自助餐,下午要去KTV,跟学校的同学朋友们嗨皮,晚上再跟最好的朋友一起过,谈心嗑瓜子什么的,比较自由轻松。”
从不过生日星人忍住吐槽的冲动,答应会准时赴约的。等许欣菲走后,夏末秋不禁蹲角落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落后了,他实在无法理解许欣菲办三场生日的理念呐。
催命香的预兆着实让夏末秋紧张了几天,但身边并没有什么异样或预兆,小妹和杨姨依旧不对付,日常保持一个银河系的距离;赵伍兵在学校还是会遇到楚耀,好在他跑的快,家里又有小姑管着,不至于添新伤;陈维把葫芦铃洗干净挂在脖子上,再也没有做过那个诡异的梦……
已是入冬,黄昏来得越来越早,落日余晖中,实验楼楼顶的白幡就算无风也会飘动,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似乎在俯瞰地面上毫无知觉的人们。夏末秋停在校门口回头望,总感觉这样平静的生活很不真实,他好像,忽略了什么。
周末,三叔出差回来,二叔订了包厢酒桌接风洗尘。
刚打开包厢门,夏末秋浑身一个激灵,凌厉的目光扫向圆桌对门一侧的中年人,他脸上挂笑,表面看上去气色不错,但全身泛着黑光,明显是被邪祟缠身多年。夏末秋立即警觉起来,背后却有人一推,“小秋,快叫三叔。河溪,我们来晚了,刚才陪小秋去了趟佛堂,稍微耽误了。”
“没事没事,我们也刚点完菜,先坐下歇歇吧。哎,小秋都长大了,我差点认不出你,印象中,你还是个小婴儿,额头肿了怪泡病殃殃的,现在多健康,越看越像嫂子,可惜她还没看看你就——”夏河溪将夏末秋拉到跟前,好一番慨叹,却见大侄子神经紧绷,死死盯着自己的肩膀,气氛顿冷,他赶紧招手拿来件礼品袋,“对了,三叔给你带了些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
夏末秋接过袋子,退到一边再打开,一台苹果6s和一串五帝钱,看色泽,竟是真的古钱,宝气氤氲。开心之余,他就忘了害怕,道过谢谢就坐到夏天晴旁边,留给大人谈天空间。
就餐时,夏末秋留意到三叔旁边的空位摆了副碗筷,三叔还不时将肉食夹到无人的盘子里,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说,但又不知怎么说。
“哥,怎么了?”夏天晴觉得哥哥的脸色太严肃,关心问道。
夏末秋委婉地提问为什么要多摆出一副碗筷,夏天晴笑笑道,“三叔是给小婶夹菜呢,他一定很怀念小婶。”
是吗,三叔是这么解释的吗?可夏末秋隐约感到那里正坐着一个小孩,一边享用美食一边瞪着他,想再看个仔细,却听二叔叫自己,“小秋,跟我再去拿几瓶酒。”
“瓜崽,不用啦,都是开车的,不喝多。”夏灿阳拦了一下,夏河溪却说,“没关系,难得全家聚一聚,过几天我又得去外地谈业务,咱就趁现在尽兴地喝上几杯啦!”
“唉呀怎么刚回来就又要出差啊?”
“大哥你总守着老地方,都不知道外面赚大钱的机会有多少——”
随着厢门关闭,夏末秋听不清那些谈话声了,抬头不解地看向二叔,一向利落硬气的二叔开门见山直说道,“老三养小鬼,我早就知道了,但还是晚了些,没能守住家里人。”
不等夏末秋反应,二叔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不过现在,其他人还不知道,你就别说了。我懂这事损阴德,但那是你三叔的选择。”
“可我不能理解,明知是犯错,迟早自食其果,为什么不能阻止三叔?”
“你又阻止不了别人的选择。”二叔点了支烟,“小秋,别搞的自己多厉害,好像什么的都能看透似的,你想到的结果,老三也想到了,他说他会承担的,尽力吧。
“二叔劝你一句,旁观者不扰局中人,你知道的,到底还是太少。可能就在你毫无察觉的地方,命运早已注定,所有的暗线牵扯到一起的时候,你才能看见真正的结局。”
从柜台拿酒回来,夏末秋沉默无言,一股寒意携带着恐惧包围了他,他终于发现,久离人群、不解人心的他,还是涉世太浅。
三天后,三叔又出远门,夏末秋莫名病了一场,他猜想是小鬼立的下马威,警告他不要多嘴,威胁中带着警惕,显然小鬼不好惹,夏末秋也不是好惹的。
转眼到了许欣菲的生日,夏末秋下了公交车,由陈维带路,到了许欣菲家,而赵伍兵老早就在厨房帮着准备水果零食了。
唱生日歌,许愿,送礼物,赵伍兵不知从哪儿淘来古董级的音乐盒,泛旧的木质外盒,打开后,将金色的芭蕾舞人形铁签放到红绒布上,悠扬的旋律为旋转的舞者伴奏,虽不及现在的音乐盒漂亮华丽,却颇有种年代感。许欣菲凝望着八音盒,眼底泪光闪闪,似是想起了往事。
陈维送的是一套画册配套36色颜料,没毛病,许欣菲的爱好正是画画。夏末秋参考了自家小妹的意见,送了一条水晶项链,紫色奢华,光彩迷人。
吃了些蛋糕水果后,四个人开始玩游戏,从真心话大冒险玩到大富翁,又玩了斗地主。有夏末秋就有底气的陈维作死地表示很想试试请笔仙,夏末秋极其故意地回了句:“那你就想吧。”
于是,他被陈维糊了一脸蛋糕,再然后,四个人都是顶着一脸奶油去洗脸的。
大概10点左右,陈维提出差不多该回家了,还要求夏末秋陪同护送,极其符合她“完全不介意麻烦别人”的设定,临走前特地洗白:“拜托,我是不想当电灯泡打扰某对人好伐!再见不送。”
赵伍兵和许欣菲当然听明白了,默契地红了脸。随后,赵伍兵着手开始收拾桌上的吃的玩的,他知道欣菲的父母加夜班,平时还挺忙的,他肯定得帮着整理。反观许欣菲,一直盯着八音盒出神,忽然又打开盒盖,旋律回响时,她让赵伍兵不忙着收拾,听她讲个故事吧。
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许欣菲就喜欢上了画画,爷爷是最支持她的人,答应给她买一整套水彩画具。可半个月过去了,小欣菲并没有拿到心心念念的水彩,爷爷食言了,她很不高兴,那种被辜负的不高兴。她搜罗走家里的小瓶子,到画室跟老师要了些水彩颜料,这才如愿以偿。
某天,爷爷心脏病发作,家里却没药了,等把人送到医院,已经迟了。家里人以为是药吃完了老人没来得及再买,只有许欣菲知道,是她把药倒掉拿走了药瓶子。
整理遗物时,妈妈递给她一套水彩画具,说是爷爷收在床头柜里的,是她的生日礼物。
原来爷爷没有食言,他只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可她又做了什么?她犯下大错,错得离谱,却一错再错。
爷爷生前很宝贝一件八音盒,据说承载了他大半生的回忆,他老人家说过,“是喜欢的紧,可要是我把它带进棺材,别人就看不到了,美好的事物一起分享才有价值,等我走了,你们要好好保管这件老古董哟。”
虽然这件老古董没多少人欣赏,但家里人还是将它留作纪念。
后来,八音盒被小欣菲打碎了,不等大人责备,她已哭得撕心裂肺,她终于解脱了,不用再看着八音盒想起爷爷,不用再被愧疚折磨了。
再后来,许欣菲才明白,那还真是个自欺欺人的幼稚想法,更是她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不敢面对,便无法释怀。
直到她开始像爷爷一样地待人处事,开始学着善待、宽厚、包容、理解,那颗压抑到无法呼吸的心,渐渐满载爱意,重新跳动。
但还是留有遗憾,就是那个坏掉的八音盒。
“所以,伍兵,谢谢你,让我有机会填补这个遗憾,这次,我会好好保管,为了爷爷,为了你。”许欣菲会心微笑,轻轻合上八音盒的盖子,“突然间有好多灵感,伍兵,麻烦你收拾一下,我先回房间画画!”
“加、加油。”赵伍兵迟钝地鼓励了句,然后默默做家务。许欣菲爱好画画,梦想是当漫画家,除了苦练画功,她还通过讲故事来锻炼自己表达情节的能力,却不曾讲过自己有一段不堪的记忆。赵伍兵心里一阵难受,伤害亲人,最痛的肯定是自己,如果他能早一点遇到许欣菲就好了,至少在她为内疚所伤时,他能陪在她身边。
收拾好客厅厨房,到楼下倒垃圾回来,差不多要12点了,赵伍兵泡了杯热牛奶,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间门,许欣菲还在专心致志地画草稿。赵伍兵小心翼翼地拿过一旁的草图画稿,翻看起来,条漫讲述的是一个少女即将继任祭司,却不知如何担当神明的重任,一番疑虑、纠结的思索后,她向智者询问。智者问她:“一群胆小鬼里,必有一个人勇敢;一群懦夫里,必有一个人坚强;一群凡人里,必有一个人登上神坛,为什么?”
“因为,需要?”少女不肯定地回答。
“是的,我们需要信仰,需要神明,神明不一定要很厉害,但一定要忘掉自己而心怀苍生,才能给予每个人所需要的,这是一个祭司的职责。”智者说着,递给少女一件木盒,“但是,如果有一天你想找回自己,打开它,你会得到答案。”
赵伍兵看完这段情节,许欣菲正好画完少女继任祭司的构图,少女面带微笑,但台词却是忧伤的:“其实我很害怕,尽管我向世界收集温暖的爱,尽管我向世界传播温暖的爱,尽管我拥有这世界所有的爱,却再也找不到独属自己的爱。”
落款旁白:是做一个自私简单的人,还是做一个无私伟大的人?
结尾,木盒碎毁,里面是一张字条:去爱更多的人。
许欣菲甩着手腕长舒一口气,“感觉台词还是得再改改。”
“不用了吧,我觉得够深刻了。”深刻到难以琢磨啊!赵伍兵忙递上牛奶,许欣菲用左手接过了,“谢谢,能帮我揉揉手腕吗?真的好酸。”说着,递上右手。
赵伍兵耳尖泛红,轻轻接过,熟练地按摩手腕关节,然后是舒展每根手指。许欣菲的手皮肤很白,指节修长,中指的指侧有层厚厚的茧,还有颗痣。学过看手相的陈维说:“这说明小菲是个有内蕴的女子,有迷人的气质。许欣菲倒觉得这是上天暗示她不要放弃画笔,她想画出温暖的漫画,能开导人打开心扉的漫画,故事充满意义的漫画。
赵伍兵一直觉得,那是个很了不起的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