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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五营(1)


  好多人……

  好多花……

  鲜花的海洋,笑脸的海洋,欢呼的海洋。人们是载歌载舞的,笑脸是向日葵般全向着她的,鲜花是在手中不断摇摆着的。

  “欢迎欢迎!欢迎欢迎!”

  一群姿容姣好的少男少女,手拿鲜花,排成长队,欢舞而出,一队黄衣汉子,卖力地在一边擂鼓,臂上坚实的肌肉反射着灿烂的日光,“咚咚咚咚锵!”

  鸡窝头跳下车,一队老头热泪盈眶迎上去,鸡窝头以功臣和救世主的姿态,款款微笑,微微躬身,对着马车手一让。

  太史阑眼前顿时浮现现代那世少先队员夹道欢迎领导视察的场景,或者运动会入场式……

  脑海里瞬间响起这么一段画外音:“现在向我们走来的是中国男足,队员们来自五湖四海,是该领域的精英,以‘假摔’、‘假踢’驰名世界,瞧,他们人人意气风发,精神昂扬,走向下一场失败,他们的横幅口号是‘2000年开始每次赛球买我们输,包你十年百万富翁!’……”

  ……

  太史阑摸摸下巴。

  老实说,她是做好面对巨大心理落差的准备的,比如看见破败校舍,比如向她要巨额学费,比如根本没有什么优秀师资或先进软硬件,按照现代广告宣传定势,牛皮吹越大,现实越坑爹。她已经做好被坑的准备。

  果然真相永远超越你的想象……

  她还没反应过来,景泰蓝已经很进入状态地站起来,摇摇摆摆腆着肚子爬下车,一边走一边挥手。

  很牛,很有范。

  太史阑瞪着景泰蓝背影,心中忽然生出拔腿就走的冲动,事有反常必有妖,她带景泰蓝来这里上学,是打算在穷乡僻壤里隐姓埋名暂时摆脱容楚纠缠的,可没打算招摇过市亮在众人眼皮底下过日子。

  “景泰蓝,”她蹿前一步,正准备将进入状态即将发表言论的景泰蓝抱起来,用神一般的速度逃走,忽然眼角瞥到一个颀长的身影。

  那身影如此熟悉而深刻,却又如此令她意外,再想不到会在此处看见。

  她怔住,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堆老头已经上前来,不由分说簇拥她进了校门,等她努力在人群里试图寻找那个似是而非的人影时,哪里还找得到?

  “吃瓜子。”

  太史阑招呼景泰蓝,抓了一把瓜子放他面前。

  景泰蓝呵呵笑,抓起瓜子,上下小牙齿灵巧地一磕,“咯。”

  瓜子仁落了出来,景泰蓝小手接着,小心地放在另一个小瓷碟里,那里已经积满了浅浅一碟子瓜子仁。

  太史阑悠闲地躺着,时不时伸手从瓜子仁碟里拈几颗吃着。

  很享受。

  “太史师妹在吗?我们来瞧瞧你。”一堆女子嬉笑着涌进来,看见这“儿孝母懒”一幕都撇撇嘴。

  这么乖巧可爱的儿子,这当娘的居然也舍得奴役!

  还一脸的不以为然,无耻。

  太史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头都懒得抬。

  她们懂啥。

  她这是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为这封建男权社会,培养开天辟地第一位懂得尊重和照顾女性的完美绅士。

  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远见卓识,是对当前腐朽男尊女卑观念的有力挑战,是对男权意识至上的现实一次无声宣战。

  她的儿子,她做主。

  太史阑面无表情,起身。

  景泰蓝立即颠颠跑过去,伸出小肥爪,供太史太后扶住,就差一声“嗻”。

  女人们发出惆怅的叹息……

  太史阑瞟一眼她们——这二五营,真闲。

  确实闲,她来了有三天了,还没见到任何一位师长。

  她确实分到了单门独院带花园包车库的小楼,确实楼上楼下一日三餐,有人洗衣有人送饭,一切居然真的和宣传单上说的一样,除了那所谓的“翠峰山下,明镜河边”。

  翠峰山下……山的遥远那头,离东昌城百里开外。

  明镜河边……明镜河不知道第多少条支流的一条裤带细的小溪边。

  四周数十里之内,没有人烟,所谓每旬放假一日可以随意游玩,大多只能在自己院子里玩老鼠。

  不过太史阑可以玩景泰蓝。

  她还大方出借景泰蓝给女同学们玩,二五营为了凑人数,女子也招,不过在名册上,这些女子的性别是男。

  会进二五营的女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出身,落魄江湖的,孤儿无靠的,出身妓楼的……也因此,落魄江湖的瞧不起孤儿无靠的,孤儿无靠的看不上青楼妓女,青楼年老色衰的妓女鄙视那两类,各自势同水火,拉帮结派。

  不过女人在爱小孩这一点上,倒是有志一同。这也是她们难得能聚在一起的时候。

  “我抱抱!”

  “我抱抱!”

  “就你那跑江湖卖艺的粗手,小心蹭破景泰蓝的脸!”

  “你懂什么抱小孩?从小到大你被抱过?”

  “你懂?你那一双玉臂,不是只会被人枕?”

  “……”

  院子里吵成一团,太史阑面无表情吃瓜子,景泰蓝立在人群正中,对着四面八方殷切目光和张开的双臂呵呵笑,笑得母爱光辉瞬间泛滥,满院子都是“景泰蓝景泰蓝,来我这儿,来我这儿!”

  小流氓左看看,右看看,流着哈喇子,跌跌撞撞往一个最沉默的女子那里去了,欢笑着往人家怀里一扎,呢呢喃喃,“香……香……”

  那女子赶紧抬手抱住,欢喜得脸都红了。

  太史阑脸却在发青。

  什么香!分明是看人家胸最大!

  以为带他进军营,好歹能培养他的男儿铁血气息,谁知道反倒进了怡红院。瞧小流氓那四处偷香得偿所愿的得瑟样。

  这毛病得治!

  景泰蓝忽然无声打了个寒噤……

  “明天要开操呢。”一个妆容很厚的女子忽然道。

  “不知道李教官会不会来?”另一个宽眉女子眼神发亮。

  “怕是不能吧,李教官不是营内专职教官,从来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另一人语气不胜遗憾。

  瞧瞧四周女人瞬间目光发亮的模样,太史阑便知道,一种叫做“肾上腺瞬间升高血细胞沸腾症候群”的毛病又集中发作了。

  简称“花痴”。

  来这里三天,听这“李教官”的名字已经听烂了耳朵——年轻俊美,才华横溢,谦和有礼,温文深雅,对营内学生无论贵贱一视同仁……总之,绝世好男人,无双佳公子。

  这位李教官,是营内特聘的“行走教官”,二五营的建制和所有光武营建制一样,名称虽是军制,但并不像正式军队一样设营长,还是以文教制度为主。最高长官称总院,其下有营副和教官,分别负责营中杂务和教学事务。教学分得很细,“器、技、艺、文”四主科,每主科又分出很多副科,比如器是指兵工武器制造,其中刀枪剑戟各自分类;技指武技,又分内功外功暗器箭术等;艺则杂糅各类技艺,连厨伙都有一科。文自然指文教类的一切学识传授。

  “行走教官”相当于现在大学特聘客座教授,一般都是才艺精通的大神,偶尔来指点授课,不在营建制之内,不享受营内薪俸,但因地位超脱才华卓著,向来很受营内师生尊重。

  营内设这么多学科,自然学生不能全部吸纳,所以二五营也有选拔或自选制度,挑选最适合的学生专精学习某项学业。

  即使是了解现代完整细致的学科划分的太史阑,也不得不承认,光武营的建制很完整很先进,超脱于这个时代。

  据说这也是容楚的功劳,这让太史阑很有些奇怪,这么建制先进、划分细致、人才物尽其用,运转流畅有序的高级军事文化学府,为什么年年输给东堂?东堂更先进?

  太史阑犹自思索,门又被敲响,打开门,一个疤脸黑胖子和一个白脸水蛇腰少年站在门口。

  太史阑的目光在他们互搂着的手臂上一落,随即转开。

  “有事?”

  已经初步了解这新师妹的冷酷,来者不以为忤,犹自含笑,疤脸首先自我介绍,“太史师妹好,我是熊小佳。”

  “太史师妹,我是萧大强。”白脸水蛇腰嘻嘻笑,“我们给你送选课单来。”

  太史阑瞟瞟山一般壮的小佳受和杨柳一般细弱的大强攻,默默地为造物主的坑爹叹了一口气……

  选课单递过来,不过一张纸,上面列明可以选修的科目以及教官名字。太史阑一瞟,便问:“为什么只有器、艺两科?为什么这两科里,指挥、军阵又被涂掉?其余学科呢?”

  “其余学科我们不可以学。”那宽眉女子走过来,“一品子弟才有权学修。”

  “一品子弟?”

  “学生分三等,地方四品以上子弟称一品;四品下六品上子弟称二等;六品至九品官员子弟称三等。”

  “嗯?那我们?”

  “我们不入等级。”宽眉女子回答得很平静。

  “不入等级,所以不可以学技和文以及器、艺两科中的重要学科?”

  “武技和文治,我们这样的下等人是不需要学的。指挥和军阵,也轮不到我们上。”那女子道,“我们可以学的是诸如运输、伙夫、铸造之类的粗活,将来上战场作为运输兵、伙头兵或者冶炼兵存在;如果不想上战场,可以学侦缉,出去后能做个衙役。”

  太史阑看看四周,人人都很平静,偶有人眼底露一丝愤色,但随即趋于平淡,看来都早已接受这样的命运。

  “嗯。”她点点头,将单子一搁,“多谢。”

  “那你选……”

  “主管学生选课的教官是谁?”

  “是郑先生。”宽眉女子道,“你知道的,郑家是二五营的幕后财阀,二五营内要职大多都是郑家人,郑峪先生也是郑家远亲。”

  太史阑前几日已经知道,容楚对于地方光武营的运转,也采取了一种相对先进的方式,由当地豪强认捐赞助,允许赞助者在光武分营任职,并在朝廷选人之后,可以自由挑选剩余人才。二五营就是由东昌首富郑家出资支持。

  这么做虽然难免出现家族把持的弊端,好在主官还是由朝廷委派,而且不必占用朝廷财政,也就是因为不需要朝廷花钱,一些势力不强的光武营分营才得以继续。

  容楚号称少年早慧,惊才绝艳,太史阑觉得,虽然有夸大成分,但仅仅就光武营的设置来看,就可以看出这人思路广脑子活胆子大,何况,她目前所见的仅仅是冰山一角,也许这光武营背后,还有他更深的心意也未可知。

  那都要等时间证明。

  “好。”她略点一点头,牵了景泰蓝出门去,众学生隐约猜到她要做什么,对看一眼,不约而同跟了上去。

  在二五营的历史里,不乏有人不忿这样的等级划分,前去挑战,但从来没有人赢过。

  别的不说,人数首先就不占优,贫苦子弟都要早早出来挣生活。即使二五营待遇从优,普通百姓家轻易也不愿放出个壮劳力来学上三五年,再加上等级森严,学成之后的擢选和恩荫,是留给品级子弟的,不是十分优秀的贫苦子弟,在光武营很难有出头之地,到头来也不过一个小兵或衙役。所以历来光武营虽然放开门槛,但依旧是贵介子弟占据主流,人数比例一比三。

  恶性循环,低贱者越发低贱,高贵者永远高贵。

  太史阑一路前行,身后队伍很快吸引了所有人,一阵交头接耳询问后,很快所有寒门子弟都来了兴趣——一个刚入学的学生,还是女子,就敢直接叫板二五营的规矩?

  队伍越跟越长,浩浩荡荡一大排,到了前院精舍,太史阑仰头看看“事务”两字牌子。牌子下还有两行字“非得召唤,学生免进”。

  太史阑看过,推门。

  门一开,满屋的人抬起头来。

  屋中坐着个瘦瘦的中年夫子,两撇老鼠须亮亮地翘着。其余都很年轻,像是学生,有个油头粉面的少年,跷着腿坐在夫子对面,手中一张选课单子,神经质地抖着。

  “三叔,我学啥好啊?柳教官太木,王教官太死,花教官不错,一朵花似的,就她吧。另外,听说那个李教官最近也要回来?他的课我都要了!”

  “四少,那是个大男人,你要他做什么?”有人谄媚地笑。

  “他是个男人,可听他课的都是女人呀。”少年大笑,“那些女学生们,都往他课上挤,你别说,”他兴致勃勃往身边人面前一凑,“咱们品流子弟里没有女学生,只有寒门才有,那些跑江湖的,卖肉的,够味!有劲!一搭就上手,还省一笔嫖资,哈哈哈……”

  “哈哈哈……”狂笑恣肆。

  夫子眯眼,捧场微笑。

  “你娘才一搭就上手!”蓦然一声尖喝,惊破此刻肆意。

  屋内屋外的人都吓一跳,还以为太史阑开口,不想转头一看,竟是那宽眉女子,脸色涨红捋起袖子,破口大骂。

  “沈梅花!”屋内一个绿袍少年怒喝,“你敢对四少不敬!”

  “邱唐,烂泥塘!”沈梅花不屑撇嘴,“你这数典忘祖不知羞耻的小王八!听这话你不觉得害臊?你娘也是跑江湖出身!你一个寒门子弟,抱着郑四大腿,舒服了?快活了?觉得自己腰也粗了?你主子对你可好?有没有赏你剩饭吃?”

  “你!”那绿袍少年被她一番尖酸刻薄激得面皮发紫,捋起袖子推开椅子冲出来。

  “姐们给挡挡!”沈梅花速度更快,唰一下就窜到了太史阑身后,三窜两窜纵出人群,一溜烟儿地逃了……

  逃了逃了逃了……

  景泰蓝嘶的一声,小脸上写满崇拜——跑好快!胸抖得好剧烈!

  连太史阑眼角都睁了睁——她正暗赞这姑娘热血,等着看一出撒泼撕咬的戏来着……

  邱唐收势不及,正撞向景泰蓝,眼看一个大耳光很可能落在景泰蓝脑袋上。

  忽然一条人影迈出来。

  这人就站在景泰蓝身边,出来时正挡在他面前,手臂一抬,格住了邱唐的手,另一只手抓住邱唐手腕,反向狠狠一掰。

  “啊!”邱唐惨叫,那人并不罢休,抓住他手腕,抬手就正正反反扇了他七八个耳光!

  啪啪啪啪啪!

  耳光声清脆,听得人眉头一颤一颤。那人下手快,出手更狠,一边扇一边哑声道:“我替所有包括你娘在内的,江湖卖艺的女子们,打你!”

  她声音很低,很难听,像被毁了嗓子。

  是刚才那个胸最大,因而被景泰蓝钦点入怀的沉默女子。

  看见是她,邱唐倒不叫了,好像有几分顾忌,外头挤着看热闹的寒门子弟越发多,却都和太史阑她们留出了距离——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站出来和强权对抗的。